萧 绎

【作者小传】

（508—554）即梁元帝。公元552—554年在位。字世诚，小字七符，自号金楼子，南兰陵（治今江苏常州西北）人。梁武帝第七子。天监十三年（514）封湘东王，先后历任会稽太守、丹阳尹、荆州刺史、江州刺史。侯景叛乱时，遣王僧辩平定侯景，遂即帝位于江陵。承圣三年（554），西魏军陷江陵，即被俘杀。敏慧好学，博览群书，不好声色。与文士裴子野、萧子云、刘孝绰、张缵等为布衣之交。原有集，已佚，明人辑有《梁元帝集》。另有《金楼子》辑本。

采莲赋

萧 绎

紫茎兮文波，红莲兮芰荷 [1] 。绿房兮翠盖，素实兮黄螺 [2] 。

于时妖童媛女，荡舟心许 [3] 。鹢首徐回，兼传羽杯 [4] 。棹将移而藻挂，船欲动而萍开 [5] 。尔其纤腰束素，迁延顾步 [6] 。夏始春余，叶嫩花初。恐沾裳而浅笑，畏倾船而敛裾。故以水溅兰桡，芦侵罗袸 [7] 。菊泽未反，梧台回见 [8] 。荇湿沾衫，菱长绕钏 [9] 。泛柏舟而容与，歌采莲于江渚 [10] 。

歌曰：碧玉小家女，来嫁汝南王 [11] 。莲花乱脸色，荷叶杂衣香。因持荐君子，愿袭芙蓉裳 [12] 。

萧绎《采莲赋》是南朝宫体赋中的名篇。“采莲”本是一个古老的文学题材，汉乐府中就有“江南可采莲”的诗篇，后来曹植、潘岳、鲍照、江淹、萧纲等均有咏莲的赋作，但萧绎（包括萧纲）《采莲赋》的不同在于，他自觉地将前代文人的咏物题材转变为刻画女性，使之成为宫体文学。可以说，在花木小赋中大力刻绘女性的写法，萧氏兄弟是导夫先路者。

赋文开头描写荷花的“清水芙蓉”之美：紫色的茎，红色的花，绿色的莲叶和莲蓬，白色的莲心，黄色的莲子，鲜明地刻画了荷花满溢的生机，而这生机也正与少男少女们身上洋溢着的青春相映照，从而为后文的描摹作了铺垫。

赋的重点是描绘采莲女与荡舟少年之间互相爱慕的情景，以及采莲女的娇情艳态。当采莲女与荡舟少年相互“心许”时，其中的每一个情态都蕴含着相互关注的深意：他们慢慢调转船头，传递羽杯以示爱慕之情，然后要离开，可是他们又不愿离开，似乎船桨也被水藻挂住了，无法划动，“棹将移而藻挂”，多么细腻地传达出了少男少女的情思！紧接着，萧绎开始描绘采莲女的美貌和情态：她们身材苗条，一袭白裙，正值豆蔻年华，就像春夏时节伸展的绿叶和怒放的花朵一样，生命在她们身上展现出了最美的活力。她们青涩地娇羞着、掩饰着，可是毕竟难掩两心相悦的欣喜，所以，她们“恐沾裳而浅笑，畏倾船而敛裾”，她们用荡舟来掩饰心中的慌乱，也借以引起对方的关注。在小船的摇荡中，“水溅兰桡，芦侵罗袸”，“荇湿沾衫，菱长绕钏”，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船桨和衣带，水草沾湿了裙衫和臂环，而她们的梦想也在荡舟过程中摇曳、升腾，爱意萌生，于是，她们唱起了古歌《采莲曲》，用袅娜婉转的歌谣表达心中的爱慕和欢愉。这是多么天然、温婉的一幕！

如果赋文描写至此即收尾，那本赋应当是一篇唯美的歌咏少男少女爱情的赋作，可是，萧绎却在末尾的乱辞中写道：“碧玉小家女，来嫁汝南王。……因持荐君子，愿袭芙蓉裳。”小家碧玉来嫁“汝南王”，使文中男女间的爱情蒙上了一层贵族情趣。“芙蓉裳”语出《离骚》，屈原本是借“芙蓉裳”来烘托自己的高洁品行，萧绎借用屈原语词，意在显示采莲女也自持自重的本性，从而使本赋有了楚骚遗韵，与南朝一般宫体赋借描写女性来暗示艳情的创作倾向拉开了距离。

本赋写法上的高明处在于，将采莲女与美丽的荷花、动荡的水波融为一体，给我们一种感觉，即作者不管是写莲，还是写水，其实都是在写人，无不生动传神。与萧纲的同题作品相比，本赋的风格更为灵动，体现出描绘手法的高超技巧，这也反映了六朝后期赋在艺术形式上的高度精巧化。

（杜志强）

注　释

[1].文：同“纹”。芰（jī）荷：出水的荷叶。《楚辞·招魂》：“紫茎屏风，文缘波些。”

[2].绿房：即莲蓬，莲房，莲花开过后的花托，因个孔分隔如房而称。素实：指莲心，色白味苦。黄螺：指莲子，黄色螺形。

[3].媛女：美女。

[4].鹢（yì）首：船头。鹢：一种大鸟，古代常被画在船头作装饰。羽杯：雀形酒杯。

[5].棹（zhào）：船桨。藻、萍：均指水草。

[6].纤腰束素：谓女子的腰纤细得像束起来的素练一样。宋玉《登徒子好色赋》：“腰如束素。”

[7].兰桡（ráo）：用兰木做的船桨。罗袸（jiàn）：丝罗制成的衣带。

[8].菊泽：未详，从下句“梧台”来看，疑指地名，或系泽名。梧台：亦名梧宫，战国时齐国的宫殿名，故址在今山东临淄。借指皇宫或寝宫。

[9].荇（xìng）：荇菜，浮生水草。菱（líng）：一名“芰”，水生植物。钏（chuàn）：臂环。

[10].柏舟：柏木做的船。容与：迟缓而从容。渚：水中小洲。

[11].碧玉：《乐府诗集》卷四十五“碧玉歌三首”下引《乐苑》曰：“碧玉，汝南王妾名。”今存《碧玉歌》中有“碧玉小家女，不敢攀贵徳”句。汝南王：有记载是（刘）宋时宗王，也有记载是晋时宗王。从《碧玉歌》风格看，当是刘宋时人。

[12].袭：加衣服。《离骚》：“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

荡妇秋思赋

萧 绎

荡子之别十年，倡妇之居自怜 [1] 。登楼一望，惟见远树含烟；平原如此，不知道路几千？天与水兮相逼，山与云兮共色。山则苍苍入汉 [2] ，水则涓涓不测。谁复堪见鸟飞，悲鸣只翼 [3] ？秋何月而不清，月何秋而不明。况乃倡楼荡妇，对此伤情。于时露萎庭蕙，霜封阶砌；坐视带长，转看腰细 [4] 。重以秋水文波 [5] ，秋云似罗。日黯黯而将暮，风骚骚而渡河 [6] 。妾怨回文之锦，君悲出塞之歌 [7] 。相思而望，路远如何?鬓飘蓬而渐乱，心怀愁而转叹。愁索翠眉敛，啼多红粉漫 [8] 。已矣哉！秋风起兮秋叶飞，春花落兮春日晖。春日迟迟犹可至，客子行行终不归。

本赋描写的主人公是“倡妇”。历史上的她们是怎样的一个群体呢？“汉代的倡家是出入于天子诸侯和权贵之家，在他们的宴会上表演歌舞和伎艺以谋取生计，并且是以家族为中心组成的艺人集团，也算得上是艺术之家了。……（她们）与唐代妓馆中的妓女确实存在着本质上的差异”（矢田博士《“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考———兼论汉代“倡家”的实际社会生活状况》，李寅生译，《河池师专学报》1998年8期），汉武帝之李夫人、尹婕妤，曹操之卞太后，均出身倡家，足以说明所谓“倡家”“倡妇”其实就是美貌的女艺人。六朝文人常借汉代人事指涉当时人事，所以，本赋中的“倡妇”就是指那些有才华的女艺人，而不指放荡的女人。而在本篇作品里，倡妇已入室成了游子的妻子。赋文中的“游子”，并非指游手好闲者，从《古诗十九首》来看，他们应当是有一定所长、离家外出以猎取功名的人。赋开门见山写闺中妻子在秋天思念久别的丈夫。“荡子之别十年，倡妇之居自怜”两句领起全赋，为通篇描写凄清的秋景和缠绵悱恻的思念定下了基调。十年离别，暗示出闺中妻子思念之切、之深。然后通过“妻子”眼中的秋景来烘托、铺排她对丈夫的深切思念：她登高望远，希望能看到丈夫的影子，但这显然是徒劳的，天长水阔，云山连绵，映入眼帘的尽是苍茫暮云和迷蒙烟树，丈夫却音信皆无。平原如此辽阔，空间如此遥远，丈夫归来的路该有多远啊？“平原如此，不知道路几千”两句，多么细腻地传达出闺中妻子思念之痴、之苦！她不忍心看孤独哀鸣的飞鸟，因为那会逗惹起她心中蕴藏已久的孤独和伤感；她不忍心面对清丽的秋景和团圆的月亮，因为那会反衬出她心中的黯淡和缺憾。“谁复堪见鸟飞，悲鸣只翼？秋何月而不清，月何秋而不明”四句，把有情人对自然物候的敏感描写得何等真切，与杜甫“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可谓异曲同工。

赋文在用概貌秋景烘托相思之后，又用具体物象来铺写相思，这些物象是：露、蕙、霜、水、云、日、风、河。在思妇看来，庭院中的蕙草布满霜露，日渐枯萎，它们憔悴的色泽就像自己日渐消瘦的容颜。薄暮时分，日光暗淡，风萧飒地吹拂着河面，河水泛起鳞鳞波纹，天空中的浮云也被吹得如绫罗一般飘渺、悠远，这样凄清、萧瑟的秋景，更会增加思妇心中的失落、怅惘。于是，她情不自禁，开始为丈夫缝制罗衣，并用心地在上面绣写回文诗以表思念，“妾怨回文之锦”，她甚至还想：也许此时此景之下，外地的丈夫也会情不自禁地吟咏《出塞歌》来表达对闺中妻子的思念吧！最后，她已经泪流满面，“啼多红粉漫”一语，具体描摹思妇伤心的情状。应该说，萧绎的这些描写是十分成功的，他用景铺情，情景之间过渡自然，情景一体，把相思之情写得极为缠绵悱恻。

赋末乱辞为一首七言诗，主旨仍是铺排和加强思妇的怨思：在这黄叶纷飞的秋天，思妇痴痴地盼望着来年的烂漫春天，也许，那将是与丈夫相会的春天？也许，春天总会来到，而相会却总遥遥无期，留给自己的仍旧是无尽的等待？萧绎用这些没有尽头、没有答案的愿望收束了全赋，也把无穷的意味留给了读者，把一篇精致、清丽、情景交融、缠绵悱恻的宫体小赋留给了赋史，赢得了多少读者的击节叹赏！

（杜志强）

注　释

[1].荡子：游子。倡妇：古代指以歌舞为业的女艺人，此指游子之妻。《古诗十九首·青青河畔草》：“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

[2].汉：天河，此指天空。

[3].堪：忍受。只翼：孤鸟。

[4].带长：言因相思而变瘦，使衣带宽大。腰细：即身体变瘦。《古诗十九首·行行重行行》：“相去日已远，衣带日以缓。”

[5].文波：纹波。

[6].黯黯：阴暗。骚骚：风劲急貌。

[7].回文之锦：前秦苻坚秦州刺史窦滔因罪徙流沙，其妻苏蕙织锦作《回文旋图诗》以表相思。出塞之歌：《出塞》为汉乐府横吹曲。

[8].翠眉：用黛螺画的眉。敛：指皱眉。红粉：脸上涂的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