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总

【作者小传】

(519—594)字总持。济阳考城(今河南民权东北)人。仕梁、陈、隋三代。陈天嘉四年(563),以中书侍郎从岭南征还,累迁给事黄门侍郎、左民尚书、太子詹事等。因与太子作长夜饮,被免官。后历侍中、散骑常侍、太常卿。后主即位,迁尚书仆射、尚书令,世称“江令”。身当权宰,日与陈暄等陪后主游宴,当时谓之“狎客”。入隋,为上开府。卒于江都。其诗以应酬、宴游、写景为多。原有集,已佚,明人辑有《江令君集》。

修心赋并序

江 总

大清四年秋七月 [1] ,避地于会稽龙华寺。此伽蓝者,余六世祖宋尚书右仆射州陵侯元嘉二十四年之所构也 [2] 。侯之王父 [3] ,晋护军将军虨,昔莅此邦,卜居山阴都阳里,贻厥子孙,有终焉之志 [4] 。寺域则宅之旧基,左江右湖,面山背壑,东西陵跨,南北纡萦,聊与苦节名僧,同销日月 [5] ,晓修经戒,夕览图书,寝处风云,凭栖水月。不意华戎莫辨,朝市倾沦。以此伤情,情可知矣。啜泣濡翰,岂摅郁结?庶后生君子,悯余此概焉。

嘉南斗之分次,肇东越之灵秘。表《桧风》于韩什,著镇山于周纪。蕴大禹之金书,镌暴秦之石字。太史来而探穴,钟离去而开笥。信竹箭之为珍,何碔玞之罕值 [6] 。奉盛德之鸿祀,寓安禅之古寺。实豫章之旧圃,成黄金之胜地。遂寂默之幽心,若镜心而远寻。面曾阜之超忽,迩平湖之回深。山条偃蹇 [7] ,水叶侵淫。挂猿朝落,饥鼯夜吟。果丛药苑,桃蹊橘林。梢云拂日,结暗生阴。保自然之雅趣,鄙人间之荒杂。望岛屿之邅回 [8] ,面江源之重沓。泛流月之夜迥,曳光烟之晓匝。风引蜩而嘶噪,雨鸣林而修飒,鸟稍狎而知来,云无情而自合。尔乃野开灵塔,地筑禅居,喜园迢遰,乐树扶疏。经行籍草,宴坐临渠,持戒振锡,庇影甘蔬。坚固之林可喻,寂灭之场暂如。异曲终而悲起,非木落而愁如。岂降志而辱身,不露才而扬己。钟风雨之掩霭,倦鸡鸣之聒耳。幸避地而高栖,凭调御之遗旨。折四辩之微言,悟三乘之妙理。遣十缠之系缚,祛五惑之尘滓 [9] 。久遗荣于势利,庶忘累于妻子。惑意气于畴日 [10] ,寄知音于来祀。何远客之可悲,私自怜其何已。

《历代赋汇》“仙释”类录有八篇赋体与佛教结缘之作,《修心赋》就是其中之一。

赋以“修心”为名,含有佛理意蕴。《魏书·释老志》云:“故其始修心,则依佛、法、僧。”而“心”,在梵语中为citta,乃人人本具之“真体”。《法心传要》曰:“性即是心,心即是佛,佛即是法。一念离真,皆为妄想。”可见,赋的主旨在于表达通过参悟佛理,以达到明心、见性之意。

此赋有序有辞。序文一百七十余字,言辞清丽,情感婉曲,情采与神韵俱佳。序文开篇即点出已修建了百余年的会稽古寺———龙华寺。此寺既是赋家避难之地,又是其“修心”之所。

佛法讲究机缘,故赋家在序文中首先追叙了先祖与龙华寺的因缘。原来龙华寺是赋家六世祖、南朝宋吏部尚书江夷于元嘉二十四年(447)所造。而在这之前,龙华寺寺地是其八世祖江虨在东晋永和中任会稽内史时的居宅。可见,赋家家族中早就有这种好佛退隐思想存在。因有这种业缘,赋家暂住且“修心”于此,便是很自然的了。

接下来,序文描述了龙华寺的地理大势及在寺中的清幽生活。寺庙左右江湖邻荡,前后山壑相对。赋家在此山川青葱秀美、庙宇清幽深谧之地,“晓修经戒,夕览图书,寝处风云,凭栖水月”,以期平复乱兵肆虐的危惧,体味浮屠寂灭的禅意。

可是,梁王朝在侯景之乱中动荡飘摇、即将倾覆的事态,又使以太常卿身份逃到龙华寺的赋家“伤情”不已。因此,他要依凭龙华寺以“修心”。于是,序文最后说明了作赋的缘由并表达希冀之意。《陈书》本传曰:“台城陷,总避难崎岖,累年至会稽郡,憩于龙华寺,乃制《修心赋》,略序时事。”然而,寄情翰墨,也无法摅散其心中郁结。“修心”的纯正与否,不言自明。故赋家希冀后生君子能体谅他想“修心”却又“溺情”的苦衷。

赋文大致依序文顺序展开,其内容可分三层。从“嘉南斗之分次”至“若镜心而远寻”为第一层。赋家先宕开一笔,追溯了会稽郡的地望归属、历史人文和珍稀物产。这为龙华寺的出场,设置了一个深远、厚重而光彩的历史背景。

赋家以一地之微,雄视九州的风格,以天地配比三江五湖,将读者的目光引向南斗分次之下神奇莫测的古越国。再由国而城而山,将历史长卷中与会稽古城及会稽山相关的神话传说、历史遗迹及人物轶事向读者娓娓道来:会稽之“会”因与《桧风》之“桧”语音相近,而得以在《韩诗外传》中显扬;会稽山因夏禹大会诸侯于此,而在《礼记》中列为五大镇山之首;“大禹金书”———《禹贡》的“九州”版图包含着会稽地望;“秦七碑”之一的“会稽刻石”也在此现身;司马迁弱冠时“上会稽,探禹穴”;会稽人钟离意任鲁相时开圣人书笥……除悠久的历史、深厚的人文气息外,此地更有珍稀的物产———竹箭与珷玞。会稽之竹最为精好,故《尔雅·释地》曰:“东南之美者,有会稽之竹箭焉。”至此,赋家终始是以一种自豪的口吻,向读者矜夸既具东南之美,又为海内之秀的会稽郡。这种写法对龙华寺的出场起了很好的烘托作用。

接下来,赋文略叙龙华寺建寺经过。自东晋士族信奉佛教的趋势形成以来,南朝士族信奉佛法者已成“占绝大势力”之文化。赋家六世祖江夷应时而动,舍宅为寺,在原宅一片苍郁的豫樟林地上构建了龙华寺。从此为众生开辟了一个能“安禅”的黄金胜地。这几句与序文相对应,既叙写古寺建寺经过,又扬颂了先祖建寺功德,还暗写自己与此寺的机缘。

从“面曾阜之超忽”到“倦鸡鸣之聒耳”为第二层。此层赋家以生花妙笔着力描绘了龙华寺的自然美景和作为佛家胜地的特点。

近观则见前方群峦逶迤起伏,延伸至渺远处,山峰耸翠而雄奇多姿;右方湖岸迂回曲折,湖面平整如镜,水草青绿而渐次弥漫。又见晨猿挂树、夜鼯饥鸣,活跃于树间草丛;野果丛簇,异药集苑,盛长于桃林橘径。其间枝叶茂盛,绿荫浓郁,只觉梢云拂日,凉暗顿生。远望则可见江中小岛,依稀中如委曲难行,江面宽广,朦胧中似岔流重叠。再兼流月夜迥,晓雾晴岚,风吟虫唱,林动风急,鸟飞云合……物色奔赴之美,让人留连忘返。

皈依佛门的实质是人生道路的抉择。寺庙既是安顿肉体与灵魂的最理想处所,故常喜“静”“幽”“隐”。除此共性之外,作为佛家胜地的龙华寺又有自身独特的景观。这里“野开灵塔,地筑禅居,喜园迢遰,乐树扶疏”,华严而肃穆;这里绿草如茵,涧渠潺湲,果蔬甘美,亲切而又自然。

可见,赋家在描绘古寺胜景时,极具层次感,由近及远,由天然而人为,但始终紧扣龙华寺依山傍水的地理形势和“保自然之雅趣,鄙人间之荒杂”的特点来写。人在此间悠游,即能“遂寂默之幽心”,获得明澈虚静、悠闲自在的趣味。试想,在此宁静深幽、似在尘外的佛寺中经行、晏坐、持戒,安心修行又怎能不进入佛家禅定的境界,忘掉诸如曲终而泣、感秋而悲、忍屈受辱、扬才露己的俗世情怀呢?这样,山水胜景与佛法的深邃、精妙已融为一体并成为高深的佛教境界的外在体现了。

“幸避地而高栖”至文末为第三层。赋家此层直接表达“修心”的意愿并抒写“悲怜”的心绪。赋家认为自己能够因避祸而栖居于先祖所建之寺,实为人生幸事。栖居龙华寺并亲历僧侣生活,其清幽天趣舒缓了赋家仕隐矛盾的张力,给予了他反思畴昔、憩息心灵的空间。再加之勤阅“四论”“三乘”等佛家经典,体悟其中的微言、妙理,更使赋家决意“修心”而“遣十缠”“祛五惑”,以此达到佛教所说的“心性无染”的境界。因此,他在文中表达了希图弃除世俗欲念、忘却势利荣耀、割舍家室之乐的意愿。

但是,出人意料的是赋家并没有完全沉浸在超然俗世、空寂澄明的华严境界之中,而是又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何远客之可悲,私自怜其何已”的感慨。至于是为何而“悲”而“怜”,赋中并未明言。联系《陈书》本传及此赋序文,则与时事有一定的关联。其“悲”“怜”或许由自昏乱凶险的时局情态,或许由自乱世中人人共有的危惧感、幻灭感吧?这种心绪与“修心”所求的“空性”“心性无染”确有矛盾之处,以致有人认为这是利欲熏心的赋家本性的流露。这或许对赋家是一种误解(序文中赋家已经预见)。因为大乘佛教的“修心”目的,不仅仅是为了自救,也是为了利乐众生。放弃眼前众生水深火热的痛苦于不顾,只求自己现世和来世的幸福,那不是心折于名僧法朗,自弱冠就受菩萨戒的赋家所能做到的。

饶宗颐《选堂赋话》曾指出:“为释氏作赋者,似始魏高允《鹿苑赋》。”郑振铎评梁武帝《净业赋》时则说:“以佛人思想渗透到辞赋里去,恐怕要以此为唯一之作。”两说各有所持,但若从赞述佛理的生动与深刻而言,江总的《修心赋》当是《历代赋汇》所录诸多赋体与佛教结缘之作中艺术性最为出色的一篇。

(彭安湘 何新文)

注 释

[1].大清四年:即梁武帝太清四年,也就是梁简文帝大宝元年(550)。此年正当侯景叛乱的高潮,景逼立萧纲为帝。

[2].元嘉二十四年:南朝宋文帝元嘉二十四年(447)。构:建造。

[3].王父:祖父。《尔雅·释亲》:“父之考为王父。”

[4].贻厥:贻,遗留。厥,犹“其”,代指子孙。

[5].销:同“消”,这里是消磨时日的意思。

[6].碔(wǔ)玞(fū):似玉的美石。

[7].偃(yǎn)蹇(jiǎn):高耸。

[8].邅(zhān)回:徘徊,难于行进的样子。

[9].祛(qū):除去。十缠、五惑:均为佛家语,指纠缠惑乱人生的事物。

[10].畴(chóu)日:往昔,过去。


庾 信卢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