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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 植
【作者小传】
(192—232)字子建,沛国谯县(今安徽亳州)人。曹操第三子。少有文才,善为诗文。受父宠爱,屡欲立为嗣,终因任性而失宠。受曹丕、曹叡猜忌,三迁其国,名为王侯,实同囚徒,其间曾数次上书,期待信用。终郁郁而死。谥曰思,世称“陈思王”。文学创作以丕即帝位为界,分为前后两期。前期主要是抒发壮志之作,反映现实,美遨游、叙酣宴之作,如《白马篇》《送应氏》等。后期作品,或骨肉相残之苦痛,或申述己志,或悯惜世乱,如《七步诗》等。其《洛神赋》,代表建安辞赋创作最高成就。诗之成就更在文、赋之上。原有集,已佚,宋人辑有《曹子建集》。
登台赋
曹 植
从明后而嬉游兮 [1] ,聊登台以娱情 [2] 。见太府之广开兮 [3] ,观圣德之所营 [4] 。建高殿之嵯峨兮 [5] ,浮双阙乎太清 [6] 。立中天之华观兮 [7] ,连飞阁乎西城 [8] 。临漳川之长流兮 [9] ,望众果之滋荣 [10] 。仰春风之和穆兮 [11] ,听百鸟之悲鸣。天功坦其既立兮 [12] ,家愿得而获呈 [13] 。扬仁化于宇内兮 [14] ,尽肃恭于上京 [15] 。唯桓文之为盛兮 [16] ,岂足方乎圣明 [17] !休矣美矣 [18] ,惠泽远扬。翼佐我皇家兮 [19] ,宁彼四方 [20] 。同天地之矩量兮 [21] ,齐日月之辉光 [22] 。永贵尊而无极兮,等年寿于东王 [23] 。
这篇赋是曹植在邺城(今河北临漳县)铜雀台建造完成之后的建安十七年(212)春写的一篇赋,据《三国志·魏书·卷一九》:“陈思王植字子建。年十岁余,诵读诗、论及辞赋数十万言,善属文。太祖尝视其文,谓植曰:‘汝倩人邪?’植跪曰:‘言出为论,下笔成章,顾当面试,奈何倩人?’时邺铜爵台新成,太祖悉将诸子登台,使各为赋。植援笔立成,可观,太祖甚异之。”又曹丕有《登台赋》序云:“建安十七年春游西园,登铜雀台,命余兄弟并作。”铜雀台是曹操平定中原之后,于建安十五年(210)冬在邺城西建造的三台之一。虽为游宴之所,但规模宏丽。此台的兴建,实有彰扬自己功绩、确立自己威望的意图。
从写作格式来看,此赋似乎并不完整,开头没有任何的介绍作赋背景的序文,非常仓促。但也可能是即兴之作,援笔立成,体式稍异于旧制。故一开篇就提到“明后”,即作者的父亲曹操,直奔颂扬的主旨。赋的内容首先提到自己随着父亲登台,随即描述铜雀台的宏伟建筑,但更重要的是他借盛赞铜雀台的飞阁高殿来颂扬父亲曹操的丰功伟业,与天地日月齐同。同时他也祝贺了父亲将与东王公一样万寿无疆。本赋采取骚体,情感丰富。不仅描写了自然景物高台风光,更重要的是称颂了父王功勋、曹家霸业,不仅体现了其诗人才情,还充满了关心家国的政治热情。所以曹操看了小儿子的即兴之作,要“甚异之”且刮目相看了。
(苏瑞隆)
注 释
[1].明:尊敬之词,贤明。后:君王,指曹操。嬉游:游乐。
[2].台:指铜雀台。
[3].太府:官名。《周礼·天官》有大府,掌府藏会计。
[4].圣德:指曹操。营:建造。
[5].高殿:高大的宫殿。嵯峨:高峻貌。
[6].双阙:古代宫殿、祠庙、陵墓前两边高台上的楼观。太清:指天。此句说明双阙高耸,如浮于天。
[7].中天:天的中央。《初学记》卷二四作“冲天”。华观:华丽的楼观。
[8].西城:潘眉《三国志考证》:邺城有南北二城,而无西城,铜雀台在邺都北城西北隅,所谓西城,指北城之西面。台与城西北楼阁相接,故曰“连飞阁乎西城”。飞阁:架空建筑的阁道。
[9].《水经注》卷十:“魏武又以郡国之旧,引漳流自城西东入,径铜雀台下,伏流入城东注,谓之长明沟也。”
[10].滋荣:茂盛。
[11].和穆:和睦。
[12].天功:天之功绩。坦:平直,广阔。《初学记》卷二四作“怛”。
[13].家愿:曹家的愿望。呈:显示出来。
[14].仁化:仁恩教化。宇内:区宇之内。《初学记》卷二四作“宇宙”。
[15].肃恭:敬事尊上。上京:指汉献帝所在的河南许昌。
[16].桓文:指春秋时齐桓公和晋文公。曹操《让县自明本志令》:“齐桓、晋文之所以垂称至今日者,以其兵势广大,犹能奉事周室也。”盛:大。
[17].方:比。圣明:睿智英明,指曹操。
[18].休:美。
[19].翼佐:辅助。皇家:指献帝。《初学记》卷二四无“我”字。此句阴澹《魏纪》作“翼佐我皇家兮”。
[20].宁:安。彼:语中助词。
[21].矩量:法度;常规。指曹操足为天下之楷模。
[22].齐日月之辉光:指曹操之英明与日月齐光。
[23].永贵尊而无极兮:永远尊贵,没有尽头。东王:即东王父。《海内十洲记》:“扶桑在碧海之中,地方万里,上有太帝宫,太真东王父所治处,地多林木,叶皆如桑。”等年寿于东王:祝寿之词,祝贺曹操与东王公并寿。
洛神赋并序
曹 植
黄初三年 [1] ,余朝京师,还济洛川。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 [2] 。感宋玉对楚王神女之事 [3] ,遂作斯赋。其词曰:
余从京域,言归东藩 [4] ,背伊阙 [5] ,越&GF8BA辕 [6] ,经通谷 [7] ,陵景山 [8] 。日既西倾,车殆马烦 [9] 。尔乃税驾乎蘅皋 [10] ,秣驷乎芝田 [11] ,容与乎阳林 [12] ,流眄 [13] 乎洛川。于是精移神骇,忽焉思散 [14] ,俯则未察,仰以殊观 [15] 。睹一丽人,于岩之畔。乃援 [16] 御者而告之曰:“尔有觌 [17] 于彼者乎?彼何人斯,若此之艳也!”御者对曰:“臣闻河洛之神,名曰宓妃,然则君王之所见也,无乃 [18] 是乎!其状若何?臣愿闻之。”
余告之曰: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蓉出渌 [19] 波。秾纤 [20] 得中,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 [21] 。延颈秀项 [22] ,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 [23] 。云髻峨峨,修眉联娟 [24] 。丹唇外朗,皓齿内鲜 [25] 。明眸善睐,靥辅承颧 [26] 。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奇服旷世,骨像应图 [27] 。披罗衣之璀粲兮,珥 [28] 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 [29] ,曳雾绡之轻裾。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于是忽焉纵体 [30] ,以遨以嬉。左倚采旄 [31] ,右荫桂旗。攘皓腕于神浒兮,采湍濑之玄芝。
余情悦其淑美兮,心振荡而不怡。无良媒以接欢兮,托微波而通辞。愿诚素 [32] 之先达兮,解玉佩以要 [33] 之。嗟佳人之信修 [34] 兮,羌习礼而明诗 [35] 。抗琼珶以和予兮 [36] ,指潜渊而为期。执眷眷之款实 [37] 兮,惧斯灵之我欺!感交甫之弃言兮 [38] ,怅犹豫而狐疑。收和颜而静志兮,申礼防以自持 [39] 。
于是洛灵感焉,徙倚彷徨。神光离合,乍阴乍阳。竦 [40] 轻躯以鹤立,若将飞而未翔。践椒涂之郁烈,步蘅薄 [41] 而流芳。超 [42] 长吟以永慕兮,声哀厉而弥长。
尔乃众灵杂遝 [43] ,命俦啸侣 [44] ,或戏清流,或翔神渚,或采明珠,或拾翠羽。从南湘之二妃 [45] ,携汉滨之游女 [46] 。叹匏瓜 [47] 之无匹兮,咏牵牛 [48] 之独处。扬轻袿之猗靡兮 [49] ,翳修袖以延伫 [50] 。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 [51] 。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转盼流精 [52] ,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华容婀娜,令我忘餐。
于是屏翳 [53] 收风,川后 [54] 静波,冯夷 [55] 鸣鼓,女娲 [56] 清歌。腾文鱼以警乘 [57] ,鸣玉鸾以偕逝。六龙俨其齐首,载云车之容裔 [58] 。鲸鲵 [59] 踊而夹毂,水禽翔而为卫。于是越北沚,过南冈,纡 [60] 素领,回清扬 [61] 。动朱唇以徐言,陈交接之大纲。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 [62] 。抗罗袂以掩涕兮,泪流襟之浪浪。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无微情以效爱兮,献江南之明珰。虽潜处于太阴 [63] ,长寄心于君王。忽不悟其所舍,怅神霄而蔽光 [64] 。
于是背下陵高 [65] ,足往神留。遗情想象,顾望怀愁。冀灵体之复形,御轻舟而上泝。浮长川而忘反,思绵绵而增慕。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命仆夫而就驾,吾将归乎东路。揽騑辔以抗策 [66] ,怅盘桓而不能去 [67] 。
按照赋前序言,《洛神赋》写于黄初三年(222)曹植进京朝拜回来的路上,作者因路过洛水而想起宓妃的传说,感于宋玉对楚王说神女之事而作此文。文中虚构了作者与宓妃的浪漫邂逅,用大量华丽瑰异的文辞描绘宓妃的美丽和两人因为人神殊途而无法交往的惆怅怨慕,表达了对完美事物的渴望和理想终究无法企及的悲哀。
前半段作者对宓妃之美的描写达到了当时描述女性之美的顶峰,这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一、精致生动的细节描写。作者善于使用形象化的动词,比如“肩若削成,腰如约素”之“削”字、“约”字,写出了洛神肩膀之轮廓分明、腰肢之柔软细圆,这是之前的文学作品中从没出现过的。作者描写洛神的五官细节也十分细腻,眼睛的描写尤其别出心裁。《诗经·卫风·硕人》描写庄姜的眼睛“美目盼兮”,《楚辞·招魂》描写楚宫女的眼睛“娭光眇视,目曾波些”,“盼兮”“眇视”,化静为动,写出了眼睛的动作,而洛神则是“明眸善睐”,在“睐”字化静为动之外,更添一“善”字化实为虚,给读者留下了无限的想象空间,更富韵味。二、对精神气质的精妙刻画。之前文学作品描写美女侧重于肢体、五官和体态,比如“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诗经·卫风·硕人》)、“丰肉微骨,体便娟只”(《楚辞·大招》),而《洛神赋》侧重描写精神气质。“翩若惊鸿”到“灼若芙蓉出渌波”一段连用比喻,刻画出了一个灵动无比,可见可感又飘忽变幻的神女形象。类似的描写方式在宋玉《神女赋》和边让《章华台赋》中就已经出现,“其始来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其少进也,皎若明月舒其光”,“体迅轻鸿,荣曜春华,进如浮云,退如激波”,但都不如《洛神赋》写得细腻严密。“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以动物作喻体,刻画了神女的姿态动作,可想见其婉转轻盈,飘忽摇曳;“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以植物作喻体,侧重于表现神女旺盛的生命力和华美风神;“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用精心挑选的自然景象来作喻体,刻画神女的超凡脱俗,真实如见又缥缈若虚;“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蓉出渌波”,以太阳映朝霞比喻神女的血气充盈、灿烂鲜艳,以清水出芙蓉比喻神女的清新艳丽、窈窕妩媚。与此相比,宋玉《神女赋》“其始来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其少进也,皎若明月舒其光”并用日光和月光,不免重复,而“体迅轻鸿,荣曜春华,进如浮云,退如激波”也显得简略而缺少风致。三、唯美情结下对刻意修饰的强调与关注。中国文学史上的唯美倾向从屈原已肇其端,魏晋到齐梁大兴其风。唯美风潮使人们更加重视自我修饰,即使是男性也非常注重自身的仪态之美,鱼豢《魏略》中就有曹植重视自我形象的例子,“时天暑热,植因呼常从取水,自澡讫,傅粉”(《三国志·王粲传》注引)。唯美风潮折射在文学作品中,有一个突出体现就是对女性修饰之美的强烈关注。《洛神赋》中虽有“芳泽无加,铅华弗御”的语句,然而仔细考察之下,洛神也如人间女子一般有着重重修饰。作者带着浓烈的兴趣描写洛神的衣物和配饰,写衣物有“罗衣”“轻裾”“轻袿”“修袖”“文履”,写配饰有“瑶碧”“华琚”“金翠”“明珠”“琼珶”,甚至包括袜子这样的细节都未曾放过,“凌波微步,罗袜生尘”至今都是描写美女的经典之句。如果没有对现实中女子的细致观察、对修饰的高度爱好和对唯美的刻意追求,是不可能写出“罗袜生尘”这一形象的。按说洛神既然“践远游之文履”,那么“罗袜”就不可能显现。“罗袜生尘”纯属作者的想象。“罗袜”象征着人间女子的性感与美丽,而踏水“生尘”则象征着非现实的神女之美,“罗袜生尘”结合了高度的真实与天才的幻想。
洛神这一形象之所以千百年来动人心魄,是因为作者在描绘这一形象时灌注了强烈丰沛的感情。作者“辞采华茂,骨气奇高”(钟嵘《诗品》)的文学天才得到了充分的体现。洛神犹如作者磅礴旺盛的生命力的外化与投射。洛神的形象是华美的,犹如秋菊与春松;洛神的气质是昂扬的,犹如太阳与朝霞;洛神的动作是迅捷的,犹如惊鸿与飞鹤。作者所选用的喻体,全都飞扬向上、丰盈有力。此外,洛神的衣饰是珍奇的,缀满明珠与金玉;洛神的身份是高贵的,可以驱动神灵,役使仙女;洛神所处的空间是凡人不能企及的,是神浒和潜渊。洛神的形象蕴含着昂扬奔放的生命力,她既是优美也是壮丽,既是热烈也是飘逸,她代表着美和生命力本身,和鄙陋、萎靡、迟钝、凡庸、卑琐完全对立。
洛神不仅是作者对于完美女性的幻想,更是对完美事物的终极幻想,是至高的追求和渴望。然而这种幻想注定不可能成为现实。“感交甫之弃言兮”,郑交甫曾和汉水神女有过约誓,然而誓言到底成空。“惧斯灵之我欺”,其中蕴含的不是对洛神的怀疑,而是对个人永远也无法把握自身命运的悲哀。完美的人生境界根本就不可能存在于现实之中。美丽终将消逝,希望终将绝望,只有悲痛和怅惘永远没有尽头。“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短暂的幸福之后,人们必须承受无穷的悲哀与苦涩,就如同故事发生的这个黄昏,最后的光芒终将消逝,长夜即将来临。“冀灵体之复形,御轻舟而上泝。浮长川而忘反,思绵绵而增慕。”明知理想破灭而仍不能停下追寻的脚步,这是比理想破灭更加深重的悲哀。联想起曹植一生的境遇,早年饱受宠爱,飞扬恣肆,纵情任性,而后半生却潦倒沉沦,亲朋散尽,万事成空,那么就更容易理解《洛神赋》前半段的秾丽飞扬和后半段的悲伤怅惘了。
关于《洛神赋》的创作意图,历来众说纷纭,或者认为事关甄后,或者认为事关曹丕,“植既不得于君,因济洛川作为此赋,托辞宓妃以寄心文帝,其亦屈子之志也”(何焯《义门读书记·文选》卷一)。但都没有切实论据。曹植到洛阳朝拜曹丕是在黄初四年,而非序言所写“黄初三年”,这到底是流传中的错舛还是作者故意混淆真实年份,也没有定论。事实上黄初四年朝拜京城之时,和曹植同去朝拜的任城王曹彰暴毙于洛阳,而曹植也被迫和同路的白马王曹彪中途分手。手足骨肉的生离死别给曹植造成了巨大的痛苦和心理阴影,在《赠白马王彪》一诗中,曹植发出了“太息将何为?天命与我违”的绝望呼号。如果《洛神赋》就是作于这一年的归途之中,那么曹植在其中所体现的深沉痛苦就有了切实的原因。然而仔细体会赋中的感情,作者的痛苦是更加深刻、更加带有普遍性的。
《洛神赋》中的悲剧不仅是一出爱情悲剧,更体现了作者对人生痛苦的深刻而广阔的感受。以前的文学作品中出现痛苦,总有一个特定的原因,《诗经·卫风·氓》是女子被抛弃的痛苦,《离骚》是忠贞之士不被信任的痛苦,《古诗十九首》中“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是相思的痛苦,“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是生命短促的痛苦。《洛神赋》中的痛苦与此不同,它不是来源于某个特殊事件,而是心灵空间被现实挤压、生命价值被现实磨灭的绝望和压抑,是作者对人生必然的悲剧性的总体领悟,它的复杂、深刻和激烈都是之前文学作品中未曾有过的,正如鲁迅先生所说,悲剧是把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
曹植的著名诗歌《美女篇》塑造了一个盛年独处空房的美女,“美女妖且闲,采桑歧路间。柔条纷冉冉,落叶何翩翩。攘袖见素手,皓腕约金环。头上金爵钗,腰佩翠琅玕。明珠交玉体,珊瑚间木难。罗衣何飘摇,轻裾随风还。顾盼遗光彩,长啸气若兰。行徒用息驾,休者以忘餐。借问女安居,乃在城南端。青楼临大路,高门结重关。容华耀朝日,谁不希令颜?媒氏何所营?玉帛不时安。佳人慕高义,求贤良独难。众人徒嗷嗷,安知彼所观?盛年处房室,中夜起长叹。”诗中细节十分类似《洛神赋》。此诗的主旨是借美女比喻志士怀才不遇,不被信重。《洛神赋》的洛神虽然“长寄心于君王”,而却被君王所怀疑、疏远,洛神同样发出了“怨盛年之莫当”的感叹。发出感叹的到底是美女、洛神,还是曹植自己?“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是不是也寄托着曹植对兄长曹丕的无限感怀和失望?一切都隐藏在了恍惚迷离的烟波与尘埃之中。
即使事关甄后或者曹丕,《洛神赋》的魅力也不在于艳事轶闻,更不在于所谓忠君恋阙,而在于此赋本身的艺术魅力。作者把一颗蕴含着旺盛生命力和丰富细腻感受的心灵如何被残酷的政治现实磨灭和摧毁的过程提炼为人神交汇的短短瞬间,爆发出强烈又深沉的感情,再辅之以浪漫生动的想象、瑰美华丽的文辞、细腻新颖的描写,千载之下犹令人感动不已。
(孔燕妮)
注 释
[1].黄初:魏文帝曹丕的年号,220—226年。
[2].宓妃:伏羲氏之女死于洛水,相传为洛水之神,又名宓妃。
[3].宋玉:战国时楚人。神女之事:宋玉曾著《神女赋》,记载与楚襄王对答梦遇巫山神女之事。
[4].言:语助词。藩:藩国。黄初三年曹植封为鄄城(今山东菏泽鄄城县)王,在洛阳以东,故称东藩。
[5].伊阙:山名,在今河南洛阳市南龙门。
[6].&GF8BA辕:山名,在今河南偃师市东南。
[7].通谷:地名,在洛阳附近。
[8].景山:山名,在今河南偃师市南。
[9].殆:疲怠。烦:疲劳。
[10].尔乃:于是。税驾:解驾,停车。“税”通“脱”。蘅皋:长着杜蘅的水边高地。
[11].秣:喂马。驷:一车四马,泛指马。芝田:长着芝草的田地。
[12].容与:悠闲的样子。阳林:地名。
[13].流眄:目光流动。
[14].忽焉:急速貌。思散:思绪分散。
[15].殊观:发现了异常。
[16].援:拉。
[17].觌:看见。
[18].无乃:莫非。
[19].渌:水清澈。
[20].秾:花木繁茂,引申指丰腴。纤:细小,苗条。
[21].“肩若”二句:肩窄如削成,腰细如缠束的白绢。素:白色丝织品。
[22].延、秀:长。颈:脖子的前部。项:脖子的后部。
[23].芳泽:芳香的油脂。铅华:敷脸粉。加、御:用。
[24].联娟:微曲貌。
[25].朗:鲜明。鲜:明亮光洁。
[26].靥辅:酒窝。承权:在颧骨之下。权:颧骨。
[27].骨像:骨格形貌。应图:如画。
[28].珥:名词作动词,佩戴。
[29].践:穿。远游:鞋名。文履:有花纹的鞋履。
[30].纵体:身体轻举。
[31].采旄:彩旗。
[32].诚素:真诚的情意。“素”通“愫”。
[33].要:邀请。
[34].信:确实。修:美好。
[35].羌:发语词。习礼:熟习礼法。明诗:善于言辞。
[36].抗:举。和:应答。
[37].款实:真诚。
[38].交甫:郑交甫。《文选》李善注引《神仙传》:“切仙一出,游于江滨,逢郑交甫。交甫不知何人也,目而挑之,女遂解佩与之。交甫行数步,空怀无佩,女亦不见。”弃言:背弃承诺。
[39].申:展。礼防:礼法,礼能防乱,故称礼防。自持:自我控制。
[40].竦:耸。
[41].蘅薄:杜蘅丛生地。薄:林木边缘处。
[42].超:惆怅。
[43].杂遝(tà):纷纭,众多。
[44].命俦啸侣:呼朋唤友。命、啸:呼唤。
[45].南湘之二妃:娥皇和女英。据刘向《列女传》载,舜南巡死于苍梧,二妃往寻,自投湘水而死,为湘水之神。
[46].汉滨之游女:汉水女神,即郑交甫所遇之神女。
[47].匏瓜:星名,又名天鸡,在河鼓星东。无匹:无偶。
[48].牵牛:星名,即河鼓星,与织女星各处天河之旁。
[49].袿:女子上衣。猗靡:随风飘动貌。
[50].翳:遮蔽。延伫:久立。
[51].“陵波”二句:在水波上小步行走,水沫溅起如同罗袜上的尘埃。陵:踏。尘:四散的水珠。
[52].转盼流精:顾盼之间神采飞扬。
[53].屏翳:风神。
[54].川后:河神。
[55].冯夷:水神。
[56].女娲:相传女娲造笙簧。
[57].腾:升。文:飞鱼。警乘:警卫车乘。
[58].容裔:舒缓安详。
[59].鲸鲵:鲸鱼雄者称鲸,雌者称鲵。
[60].纡:回。
[61].清扬:眉目清秀。
[62].莫当:无匹,无偶。
[63].太阴:鬼神所居之处。
[64].神霄:神光消失。
[65].背下陵高:离开低地,登上高处。
[66]騑:车旁之马。辔:马缰绳。抗策:举鞭。
[67].盘桓:徘徊不进。
九华扇赋并序
曹 植
昔吾先君常侍,得幸汉桓帝 [1] ,帝赐尚方竹扇 [2] 。其扇不方不圆,其中结成文,名曰九华。故为赋,其辞曰:
有神区之名竹,生不周之高岑 [3] 。对渌水之素波,背玄涧之重深 [4] 。体虚畅以立干,播翠叶以成秋 [5] 。形五离而九折 [6] ,篾氂解而缕分 [7] 。效虬龙之蜿蝉 [8] ,法虹蜺之烟煴 [9] 。摅微妙以历时,结九层之华文 [10] 。尔乃浸以芷若 [11] ,拂以江蓠 [12] 。摇以五香,濯以兰池 [13] 。因形致好,不常厥仪 [14] 。方不应矩,圆不中规 [15] 。随皓腕以徐转 [16] ,发惠风之微寒 [17] 。时气清以芳厉 [18] ,纷飘动乎绮纨 [19] 。
这是一篇标准的咏物赋。《西京杂记》卷一曾载汉宫已有九华扇:“赵飞燕为皇后,其女弟在昭阳殿遗飞燕书曰:‘今日嘉辰,贵姊懋膺洪册,谨上襚三十五条,以陈踊跃之心:金华紫轮帽,金华紫罗面衣,织成上襦,织成下裳,五色文绶,鸳鸯襦,鸳鸯被,鸳鸯褥,金错绣裆,七宝綦履,五色文玉环,同心七宝钗,黄金步摇,合欢圆珰,琥珀枕,龟文枕,珊瑚玦,玛瑙%,云母扇,孔雀扇,翠羽扇,九华扇。’”曹植写的是汉桓帝赐给曾祖父中常侍曹腾的九华扇。
此赋只有片段保存在多种文献之中,内容首先描写制作九华扇的材料乃是来自神话之中天柱所在的不周山的一种神竹,其次写其优雅高贵的生长环境,然后是写如何用竹片制成扇子。作者写制造九华扇的过程:将竹子细细地剖开,然后用各种香草浸泡烟熏,再将竹片制成漂亮的扇子,送到美人手中。赋中强调这种九华扇是不方不圆的形状,并有九层的纹路。其实应该还有更多的内容,可惜多已散佚。
这样的写法应该是取法汉代枚乘的《七发》描写琴乐的段落,其中写琴的材料桐木生长在悬崖之上,日夜受到雷声的惊吓和风雨的吹袭,使其材料原本就充满了感情。用这样的材料,制成的琴才能奏出天下至悲的音乐。同样地,用神山神竹制成的九华扇,在美人手中就能扇出阵阵香气。作者善于利用前人的手法,并翻新出奇,开启了辞赋创作的新天地。这篇赋虽然保存下来的是断简残编,但反映了建安文学的新气象,就辞赋而言,乃突破了两汉辞赋侈大宏丽的窠臼,体裁渐趋短小,题材更加扩大,骈体倾向明显;另外汉赋强调教化的功用,也大大弱化,在描写上更注重对象本身和细节,更注重对象的审美体验。如末四句“随皓腕以徐转,发惠风之微寒。时气清以芳厉,纷飘动乎绮纨。”几如齐梁宫体。显示曹植咏物赋承上启下的作用与文学价值。
(苏瑞隆)
注 释
[1].先君常侍:指曹植曾祖父中常侍曹腾。得幸:得到皇帝或权贵的宠幸。《史记·蒙恬列传》:“高雅得幸于胡亥,欲立之。”
[2].尚方:古代制造帝王所用器物的官署。
[3].神区:神明之地,神人之区,仙境。不周:神山名。
[4].背:背对着。玄:北方,北向的;或指幽深。涧:两山间的水沟。重深:幽深,深邃。东汉王延寿《鲁灵光殿赋》:“西厢踟蹰以闲宴,东序重深而奥秘。”
[5].虚畅:空虚通畅,指竹干中空而通。立:竖起。播:散布。成秋:《曹子建集》作“播翠叶以成林”。形容竹叶茂密,阴凉如秋。
[6].离:分开。五离:此句遍查群书而不可解。“五离九折”成为形容竹子的词汇。后世亦见于梁简文帝《答南平嗣王饷舞簟书》曰:“濯龙之木,文罽饰坛,淮南之台,紫罗为荐,未若五离九折,出桃枝之翠笋,绮烂霞舒,制云母之修竹,南湘点泪,喻也未奇,东宫赤花,拟之非妙。”(《艺文类聚》卷六九引)九折:指一支竹子有九节。《曹子建集》作:“形五离而九华。”
[7].篾(miè):薄竹片或劈成条状的竹皮。氂(máo):牦牛尾,或指长毛。《说文·犛部》:“氂,犛牛尾也。”氂解、缕分:指将竹篾剖分为极细的竹片。
[8].效:取法。虬龙:一种无角之龙,《楚辞·天问》:“焉有虬龙,负熊以游?”王逸注:“有角曰龙,无角曰虬。言宁有无角之龙,负熊兽以游戏者乎?”蜿蝉:蛟龙盘屈的样子。这句是形容竹片的弯曲之状。
[9].法:仿效取法。虹蜺:亦作“虹霓”,即&?兘5@(dì)&GFAA6(dōng),彩虹。烟煴(yūn):即氤氲,本指天地未分时混沌之气,泛指云烟弥漫貌。班固《东都赋》:“降烟煴,调元气。”张铣注:“烟煴,即元气也。”
[10].摅:舒展。微妙:精微深奥。《老子》:“古之善为士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识。”结九层之华文:具有九个层次的花纹,故谓九华扇。结:系,扎缚。
[11].芷若:即白芷、杜若,皆香草名。《史记·司马相如列传》:“其东则有蕙圃衡兰,芷若射干。”
[12].拂:拭,解除。江蓠:香草名。又名“蘼芜”。《楚辞·离骚》:“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王逸注:“江离、芷,皆香草名。”晋张华《博物志》卷七:“芎藭,苗曰江蓠,根曰芎藭。”
[13].五香:木名。即青木香。明李时珍《本草纲目·草三·木香》〔释名〕引唐王悬河《三洞珠囊》:“五香者,即青木香也。一株五根,一茎五枝,一枝五叶,叶间五节,故名五香,烧之能上彻九天也。”濯(zhuó):洗涤。兰池:浸泡兰草的池子,喻其香。
[14].因形致好:此扇因其形而展现美好。不常厥仪:此扇的形式并非寻常样式。
[15].以上两句即前文所说扇子不方不圆。
[16].皓腕:洁白的手腕。比喻女子手腕。徐转:缓缓摇动。
[17].惠风之微寒:即微寒之和风。
[18].气清:空气清新。芳厉:指香气浓烈。厉:猛烈。
[19].绮纨:华丽的丝织品。《后汉书·王符传》:“且其徒御仆妾,皆服文组彩牒,锦绣绮纨,葛子升越,筩中女布。”绮(qǐ):有花纹的丝织品。纨(wán):白色的细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