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元明

【作者小传】

生卒年不详，魏孝武帝永熙三年（534）前后在世，字幼章，范阳涿县（今河北涿州）人。卢元明是卢谌之后，仕北魏，累任中书侍郎、尚书右丞等，有政声。《北史·卢元明传》：“元明善自标置，不妄交游，饮酒赋诗，遇兴忘返。性好玄理，作史子杂论数十篇，诸文别有集录。”《隋书·经籍志四》亦称卢元明有《卢元明集》十七卷。

剧鼠赋

卢元明

跖实排虚，巢居穴处，惟饮噬于山泽，悉潜伏于林蘌 [1] 。故寝庙有处，茂草别所 [2] 。矧乃微虫，乖群异侣 [3] 。干纪而进 [4] ，于情难许。《尔雅》所载 [5] ，厥类多种。详其容质 [6] ，并不足重。或处野而隔阴山，或同穴而邻嶓冢，或饮河以求饱腹，或噏烟而游森耸 [7] 。

然今者之所论，出于人家之壁孔 [8] 。嗟呼！在物最为可贱：毛骨莫充于赏玩，脂肉不登于俎膳 [9] 。故淮南轻举 [10] ，遂呕肠而莫追；东阿体拘，徒称仙而被谴 [11] 。其为状也，惨惔咀吁，睢离睒睗 [12] ，须似麦穟半垂，眼如豆角中劈。耳类槐叶初生，尾若酒杯余沥 [13] 。乃有老者，羸髋疥癞 [14] 。偏多奸计，众中无敌。托社忌器，妙解自惜 [15] 。深藏厚闭，巧能推觅。或寻绳而下，或自地高踯，登机缘柜，荡扉动帟 [16] 。切切终朝，轰轰竟夕。是以诗人为辞，定云其硕 [17] 。盗干汤之珍俎，倾留髡之香泽 [18] 。伤绣领之斜制，毁罗衣之重袭。曹舒由是献规，张汤为之被谪 [19] 。

亦有闭居之士，倦游之客，绝疾吊以养真素，屏左右而寻《诗》《易》 [20] 。庭院肃清，房栊虚寂 [21] 。尔乃群鼠乘间 [22] ，东西撺掷。或床上捋髭，或户间出额。貌甚舒暇，情无畏惕 [23] 。又领其党与，欣欣奕奕，敧覆箱奁，腾践茵席 [24] 。共相侮慢，特无宜适 [25] 。讶天壤之含弘 [26] ，产此物其何益！

卢元明《剧鼠赋》是一篇颇具特色的咏物赋。

据记载，北魏辞赋创作不少，如崔浩就有《赋集》八十六卷（见《隋书·经籍志》），然而，保存下来的作品极少，乃至于产生的错觉是，北朝在游牧民族的统治下，尚武轻文，文学之士大都在南朝。其实，这种认识是不对的。只能说在历史的长河中，北朝的文学作品大部分没有保存下来。在这样的角度看，卢元明的《剧鼠赋》有助于人们认识和了解北魏辞赋创作的情况。

《剧鼠赋》可分三个部分。第一个部分总述老鼠的特性和活动范围。先从“惟饮噬于山泽，悉潜伏于林蘌。故寝庙有处，茂草别所”入笔，写老鼠无所不在，无处不可以栖身，无处不可以活动的特征。次写老鼠“乖群异侣”的生活习性，同时以《尔雅》为依据，言其种类。最后逆笔挽起，用铺排的方式关注老鼠“或处野而隔阴山，或同穴而邻嶓冢，或饮河以求饱腹，或噏烟而游森耸”的情状，与“饮噬于山泽”数语形成响应。在第一部分中，卢元明以深入观察和知识经验为基础，细腻地描述老鼠的生活特性及活动范围。从表面上看，作者“详其容质”时似乎撇开了个人的情感，其实不然，从“干纪而进，于情难许”中，还是可以看到作者的憎鼠之情的。这一态度为引起下文进行了必要的铺垫。

第二部分通过详细地描述家鼠的生活状态、形貌特征及肆无忌惮的破坏行为，表达了憎恶之情。在这里，作者先从“今者之所论”入笔，用简洁的言语将人们痛恨老鼠的情感落实在危害人类的居所、专门在墙壁上打洞的方面。在此基础上，提出了“毛骨莫充于赏玩，脂肉不登于俎膳”的看法，以其无用表达憎鼠之情。随后，作者别开生面地叙述了淮南王刘安和东阿王曹植得道成仙的典故。本来，成仙是件令人羡慕的事情，因为有老鼠相随，大家宁愿放弃成仙之道。用刘安、曹植说事，是因刘安有“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成仙故事，曹植有与洛神相遇的故事。作者建立的逻辑关系是，既然刘安得道成仙时有鸡犬追随，那么必有老鼠相伴；因为人类厌恶老鼠，见老鼠可以成仙的情形时必然会“呕肠”，会因恶心把肠子都吐出来。同样的道理，写作《洛神赋》的曹植虽然可以得到洛神青睐，但因有老鼠相随，必然要受到谴责或贬谪。

诗人是大手笔，深知为文之道如同剥笋，需要一步一步地进行。在毫不留情地揭露老鼠可恨的面目后，卢元明又用简笔勾勒了老鼠的形貌。“其为状也，惨惔咀吁，睢离睒睗，须似麦穟半垂，眼如豆角中劈。耳类槐叶初生，尾若酒杯余沥。”在这一描述中，卢元明用准确的语言和贴切的比喻描绘了老鼠的形象。然而，作者犹嫌不足，又选择典型，通过骨瘦如柴、生着疥癞的老家鼠来进一步揭露老鼠可恶的一面。老鼠虽说丑陋，但诡计多端，懂得如何利用人们投鼠忌器的心理为自己寻找解脱的方法，懂得如何在等待中即“深藏厚闭”中寻找“巧能推觅”的可乘之机。因为这样的缘故，才能在人的居所形成“或寻绳而下，或自地高踯，登机缘柜，荡扉动帟。切切终朝，轰轰竟夕”的猖獗之势，才能盗取伊尹进献给成汤的美食，才能毁坏智者淳于髡的美名。面对这些令人无法忍受的过程，心地善良的曹冲不得不进行规劝，规劝的结果是，拿出证据、严正审判老鼠并治老鼠死罪的张汤只能落得被贬的下场。诗人将两个典故合用，通过后一典故补足前一典故，巧妙的构思既显示了诗人匠心独运之处，同时也把愤怒之情一一地呈现出来。具体地讲，诗人一是以细腻的笔法，选取细节生动地描绘了老鼠的猖獗，一是展开丰富的想象写人在鼠灾面前的束手无策。可以说，诗人通过解构老鼠肆无忌惮的行为，深化了“剧鼠”这一主题。

第三部分写老鼠对读书人的危害。本来，读书人即“闭居之士，倦游之客”，希望能在谢绝往来的环境中修身养性，读读《诗经》《易经》。不料，老鼠发现了“庭院肃清，房栊虚寂”这一可乘之机，于是明目张胆地干起了坏事。“或床上捋髭，或户间出额”，“又领其党与，欣欣奕奕，敧覆箱奁，腾践茵席”。诗人摄物取象，用拟人化的漫画笔法描绘出老鼠俨然以家中主人自居的形象。至此，诗人戛然而止，以反问的句式表达“讶天壤之含弘，产此物其何益”的情绪。天地虽然宽宏大量，为万物创造各自发展和生长的空间，但是为什么一定要生出老鼠这样的令人憎恶的东西呢！透过朴实的语言，完全可以捕捉到诗人溢于言表的愤懑。小赋紧扣“剧鼠”二字，从不同的角度描绘了老鼠的猖獗之势。追溯题材的来源，完全可以上溯到先秦。如《诗经》有《魏风·硕鼠》《鄘风·相鼠》等以鼠为题的作品，旨在运用比兴的手法进行社会批判。与之相比，《剧鼠赋》的重点自然不是社会批判，是以游戏的笔墨叙述生活中司空见惯的小事。尽管如此，《剧鼠赋》依旧有可称道的地方，如作品的语言亦庄亦谐，比喻形象贴切，长于铺排，善用典故。通篇以四言为主，用韵自由，读起来朗朗上口，一反南北朝辞赋追求骈俪的文风，创造了朴实自然的风格。

（张 强 邢钺莉）

注　释

[1].跖（zhí）实：跖，通“蹠”。践踏土地。排虚：挖洞。噬：吃，咬。蘌（yǔ）：苑囿的垣墙。

[2].寝庙：古代宗庙的正殿称庙，后殿称寝，合称寝庙。别所：另外的居所。

[3].矧（shěn）：况且。微虫：小动物。此指老鼠。乖群异侣：指鼠类有独自活动的习性。

[4].干纪：触犯纲纪。干：触犯，冒犯。

[5].《尔雅》：古代解释词语和解释名物的专著，该书记载鼠类有十三种。

[6].容质：容貌和品质。

[7].阴山：山脉名。横亘内蒙古中部，东段入河北西北部。同穴：山名，鸟兽同穴山的省称，在甘肃渭源境内，渭水的发源地。嶓冢：山名，嶓冢山的省称，在今甘肃天水与礼县之间，沔水（汉水）的发源地。噏烟：指吞吐烟云。噏：同吸。

[8].壁孔：墙洞。

[9].俎膳：美味佳肴。俎：砧板。

[10].淮南轻举：指汉武帝时淮南王刘安得道成仙事。王充《论衡·道虚》记载了刘安得道成仙，鸡犬升天的事迹。

[11].东阿：指东阿王曹植。体拘：指身体拘泥于凡俗世界。徒：空，白白地。

[12].惨惔（dàn）：悲愁痛苦。咀吁：咂嘴叹息。睢离：惊慌失措，四处张望。睒（shǎn）睗（shì）：眼珠急转。

[13].余沥：指水向下流成细线。沥：一滴一滴地下落。

[14].羸（léi）髋（kuān）：髋骨瘦小。羸，瘦脊。疥癞：指老鼠身上长满恶疮。

[15].托社忌器：指老鼠托身在土地庙里，在供器旁边出没。社：供奉土地神的场所。忌器：投鼠忌器。老鼠在祭器周围活动，驱鼠时担心碰坏祭器，触犯神灵。妙解：巧妙地化解危机。

[16].高踯：跳跃。缘柜：沿着柜子。扉：门窗。帟（yì）：帐幕。

[17].切切、轰轰：象声词。“是以”二句：诗人称不劳而获的老鼠为“硕鼠”。事见《诗经·魏风·硕鼠》。

[18].干汤之珍俎：指伊尹进奉精美的食物给商王朝的君主成汤。干：进献。髡：淳于髡，战国后期大学问家。事迹见《史记·滑稽列传》。

[19].曹舒：曹操的儿子曹冲。规：规劝。张汤：汉代的酷吏。老鼠盗肉，其父以为被张汤偷吃了，因此责罚张汤。张汤挖开鼠洞，抓住老鼠后，以剩肉为证据，撰写判决书数列老鼠罪状，进而判处老鼠的死刑。事迹见《史记·酷吏列传》。

[20].绝庆吊：谢绝庆贺和慰问。庆吊：本指喜事和丧事。真素：真性，本性。屏：摒除。

[21].栊：窗户。

[22].尔乃：于是。乘间：乘空，钻空子。

[23].舒暇：舒适闲暇。畏惕：警惕，戒惧。

[24].欣欣奕奕：神态悠闲自得的样子。敧（qī）：倾斜，倾侧。腾践：腾跃践踏。茵席：褥垫，褥子。

[25].特无宜适：使他毫无安静闲适可言。

[26].含弘：宽宏大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