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

人物评论集 - 刘仲敬

2017

《近代史的堕落》序

史學界對演化論模型非常陌生，儘管歷史的破碎性和規則的局部性使這一領域格外適合演化論。尤其重要的是，非演化論的思維模式基本上提不出具有解釋力的歷史敘事。據我所知，除演化論以外，能夠自圓其說的解釋體系僅僅存在於基督教的神意歷史理論和德國玄學家的歷史哲學。後者在基本框架上，乃是去基督教或反基督教的神意歷史理論。黑格爾系的歷史敘事（包括馬克思）和斯賓格勒系的歷史解釋（包括湯因比）都屬於後者。實證史學是用來提供材料的，在建構脈絡和因果的時候必須依靠解釋體系。大多數爭議不是源於材料，而是產生於如何用大致相同的材料建構因果性和相關性。真正不可調和的衝突大多數產生於解釋，而非材料本身。

歷史真相不可能完全澄清，然而各種錯誤並非沒有層次差別。奧威爾說過，有些動物比其他動物更加平等。有些錯誤確實比其他錯誤更加高級，提高錯誤的級別才是真正重要的事情。解釋模型只是相當於梯子的工具，本身無所謂正確或錯誤，關鍵在於它能把你帶進多高的理解層次。例如：一種理論說血型決定性格，層次就比較高，因為性格類型確實有區別，讀者的理解力因此提高，原因的錯誤解釋可以在發展中動態修正。另一種理論說，溫柔的男人和剛強的女人屬於同一性別，不同於男人和女人。這種理論層次就很低，因為它降低了讀者的理解力，隨著發展不斷製造更多的錯誤。孟德斯鳩的種族-氣候決定論、馬克思的殖民主義-亞細亞生產方式論、四人幫的儒法鬥爭論屬於前者。東亞馬克思主義者的封建專制主義論、美國韋伯學派的現代化理論、目前的多元文化論和非西方中心論屬於後者。

如果你將歷史視為巨大而複雜的生態場域，許多問題就會自動失去爭論的意義。在演化論的世界中，歷史是可以假設而不可重復的。也就是說時間箭頭是單向的，歷史路徑是分岔的。全史（comprehensive history）是時間箭頭（熱力學第二定理）籠罩下的路徑積分（費曼物理學）。組織和結構是演化場域的主體，季候、環境和節點是演化的關鍵。

系統演化當中的優劣沒有絕對的意義，其實質內容通常是指主體和環境的相容性。主體的優劣離開所在的環境，就會喪失原有的大部分意義。黃金時代或理想狀態之所以理想，主要是因為由於文明季候、演化環境和時空節點的適當配合。換句話說，就是主體和環境的相容性高。某一個理想時空的特定主體本身具有什麼特徵，並不重要。同樣的特徵在另一種環境下，反而可能降低相容性。高度相容性通常是主體與環境長期共生演化磨合的結果。季候因素本身不是宿命的，但對於人類和個人則具有近似宿命的意義。也就是說，擁有足夠資源的行為主體從原則上講可以操縱季候，但人類和個人達到或接近必不可少的資源閾值，在技術上不可能的。環境因素是非線性的。也就是說，即使從純粹理論意義上講，也不可能完全認知，更不可能有效操縱。節點是人類和個人唯一能夠有效操縱的因素，能夠導致長期的路徑依賴。決斷的審慎取決於認知因果性、相關性和不確定性的能力，最後一項最為重要。歷史的用途在於提高人類和個人的認知能力，因果錯置、相關性交感和低估（相反的情況存在但少見）不確定性是破壞和降低認知能力的主要原因。

所有解釋體系都是神話，但不同神話仍然存在優劣之分。神話之所以有必要，是因為人腦對複雜性超過一定閾值的環境，沒有能力做理性判斷，而大多數環境都屬於這一類。神話模型的用途是：在大多數信息不正確和不完備的情況下，仍然能夠有效區別不準確和不完備程度高低的不同層次，由此形成可靠性高於隨機選擇的認知地圖比例感，以此為依據做出可靠性高於隨機選擇的決斷。歷史的用途在於：在不損害認知地圖比例感（也就是英國人所謂的健全常識）的前提下，補充材料；如果可能，提出改善健全常識的解釋體系。如果歷史解釋起到了破壞和降低認知能力的作用，就必須視為危險的思想病毒。在思想病毒（因果錯置）流行的環境內，行為主體的優勢演化策略是去共同體化。用常識的語言說，就是文明的衰敗與滅亡。

共同體在世界歷史演化場中的地位，相當於一個局部生態穹窿。穹窿能夠保護內部環境的特殊性，保證小環境內部刺激因素達到一定程度上的協調，使秩序形成和輸出變成行為主體的優勢演化策略。用常識的語言說，就是文明的產生和發展。從經驗的意義上講，秩序輸出和複雜性增加是文明最可靠的標誌。小共同體是一切原始人類都具備的組織資源，大共同體是秩序輸出升級的標誌（但不是原因）。孤立的原子化個人在自然狀態下沒有生存能力，在已知的原始人類當中並不存在。他們是秩序的消費者，也就是說是搭便車者或破壞者。只有在組織資源剩餘相當豐富的文明社會當中，才能長期存在一定比例的原子化個人。即使如此，原子化個人超過一定閾值也是文明衰亡的徵兆和原因。

大共同體和小共同體最可靠的鑒別標準不是人數或財力，而是針對缺乏明確利益相關者的公共事務行使壟斷性強制力的正當性。小共同體要麼是只能行使柔性規訓的權力，例如輿論、道德和習慣的影響力；要麼就是只能援引特殊利益，行使包括不具有排他性的事實權力。隨著大共同體的出現，文明自我毀滅的危險急劇上升。在演化論的世界圖景中，大共同體引入了選擇-適應機制的破壞者。小共同體產生的危險，其影響範圍的行為主體已經或能夠產生相應的適應。大共同體產生的危險，能夠超越相應行為主體的演化適應速度和演化適應範圍。大自然產生的毒物危害不大，因為它們在人的口中非苦即臭，美味就是無毒的證明。化學合成的毒物意味著危險性的升級，因為它們經常是無味或甜味。適應機制錯亂造成的危險沒有明確的範圍和界限，跟具體和有限的危險不在同一個層次上。阿克頓勳爵所謂的「古老自由和新興專制」就是這種演化劇變的另一種修辭方式。多方面、低強度的演化壓力有利於產生種類繁多而差異不大的行為主體，孔子時代的諸夏就是這種演化模型的另一種修辭方式。集中和高強度的演化壓力有利於大滅絕和物種替代，張獻忠時代毀滅大部分人口的僭主戰爭就是這種演化模型的另一種修辭方式。

無論在什麼條件下，大小共同體的組織資源和保護能力都源於個人的權利讓渡。任何讓渡方式都會形成路徑依賴。因此在讓渡方式變化的歷史節點，個人選擇相當重要。事實上，這是個人選擇能夠產生確定有效影響的唯一機會。在一個已經存在化學藥品和大共同體的世界上，本能的反應已經不再具備原先的保護功能。良藥可能苦口，毒藥可能甘甜。如果古老自由不能相應地升級，產生更加複雜的刺激調節模式，晚期羅馬帝國或秦政的演化模式就會獲得越來越大的優勢。法蘭西第三等級選擇依靠絕對主義王權，打擊封建分權的各等級團體約束；民國左翼文人選擇選擇依靠極權國家，打擊家族共同體的禮法約束；都是作法自斃的典型。英格蘭的市民階級做出了相反的選擇，結果在最危險的窗口期保護了自己。審慎之德主要體現於善於區分人力無法避免的危險和人力可以避免的危險，區分發生以後能夠彌補的錯誤和一旦發生就無法彌補的錯誤。具體到共同體的問題上，審慎之德就體現於：不能輕易為個人而削弱小共同體，除非能夠足夠及時地培育替代性的組織資源；不能神化大共同體的保護功能，這種功能是以消費小共同體和個人的資源積累為代價的。

所謂古老自由的相應升級，產生更加複雜的刺激調節模式，其中就包括了知識分子發明的解釋體系。解釋體系在實證意義的準確性從來就不等於演化意義上的有益性。輝格史學和唯物主義史學都是神話，用途在於將實證主義史學的材料組織成公眾能夠理解的解釋體系，但前者有利於審慎的決斷，後者則相反。演化論的解釋體系自洽性和解釋能力高於前三者，但保護所謂古老自由的有效性既不如輝格史學，也不如宗教、迷信和習慣，比唯物主義史學只是稍有優勢。後三者是小共同體和組織資源的主要來源，在演化論的意義上具有演化優勢，而演化論本身作為解釋體系，反而並不具備演化優勢。所以真正理解演化論模型的人不見得願意鼓吹演化論，反倒更有可能維護經過長期考驗而能夠幸存的思想和團體。這些幸存者在語言文字表達的學術理論框架內是不是合理，不太重要；因為語言文字只是黑暗世界的一盞燈，產生實際塑造作用的大部分因素始終來自燈光之外的叢林。燈光能夠帶你平安通過黑暗叢林，就是可靠性高；能夠帶你通過康莊大道，價值並不甚大。

解釋體系的潰敗，將漢語世界的近代史變成了奧吉阿斯的牛圈。游士掌握了話語權，導致德性和節操的標準完全顛倒。這種現象既是東亞文明沒落的自然後果，又是產生沒落的重要原因。越是有節操的人，在歷史上越是默默無聞。歷史贊揚的偉大人物，一般都是文明的揮霍者、共同體的毀滅者或汲取者。誰能記得奉天的王永江呢？他是滿洲堡壘和經濟奇跡的締造者，張作霖的武功完全依靠他的苦心經營；但他堅決反對張作霖把東北父老的建設經費用在關內徒勞的軍閥混戰上，甘願為此犧牲自己的政治生命。廣州商團的陳廉伯為了抗議孫文未經納稅人而增稅的武斷行動，保護廣州資產階級脆弱的自治權利，遭到蘇聯顧問和黨軍的鎮壓。他這種行徑跟倫敦商團反抗查理和詹姆斯武斷徵稅的行動有什麼本質區別？如果他是買辦和漢奸，出錢購買蘇格蘭軍隊和荷蘭軍隊入侵祖國的倫敦資本家又該怎麼理解呢？陳廉伯本來有足夠機會出賣自己的階級或共同體，也就是商團，換取張靜江在黨內的榮華富貴，卻甘願為節操而犧牲前途。

類似的人物還有四川的五老七賢（清末民初活躍在四川的一群名流士紳，包括富順宋育仁、郫縣尹昌齡、雙流劉咸滎、華陽徐炯、華陽曾鑒、安徽桐城方旭、富順陳鐘信、榮縣趙熙、華陽顏楷、資中駱成驤、成都曾培、成都文龍、華陽林思進等，實際不止12人。他們以社會賢達的身份溝通政令輿情，調解軍閥矛盾，辦理慈善事業，深孚人望）和袍哥領袖、南京的商會，甚至相當於黑社會的組織都比游士更有節操。如果杜月笙取代了蔣介石，他絕不會把上海變成日本的戰場。如果王佐和袁文才取代了毛澤東和張聞天，他們只會小規模搶劫外鄉人，不敢也不能將本鄉的壯丁和糧食搜刮一空，將人口減少三分之一。在一部歐洲價值觀主導的遠東歷史中，這些人才是英雄。機會主義在價值領域的勝利，僅僅反映了無根游士和無德浪人對共同體的破壞。兩者都是逆向淘汰機制的產物，這種機制將春秋時代的禮儀之邦變成了現代歷史的食人樂園。除了極端遲鈍或虛偽的人，誰會安心終老於楚門的世界呢？赫拉克勒斯燃起雄心的地方，同樣也是福爾摩斯萌發好奇心的地方。知人論世的智慧位於歷史敘事的源頭，也是歷史敘事最終的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