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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四)
叁 自相矛盾的老顽童吴稚晖
吴稚晖是国民党内的老顽童式人物,继承了唐寅、徐渭式的狂生传统。他身为举人,提倡西学;身为江苏人,却喜欢广东人和太平军(江苏人看待「粤匪」犹如亚美尼亚人看待土耳其人);鼓吹无政府主义,同时坚决反对左派,不仅包括苏联和共产主义,而且包括改组派和党内的小资产阶级社会主义者。世界上很难找到这样自相矛盾的角色。他的家庭和私人社交圈始终是传统文人的模式,至晚年不改。
1903年,上海士绅在张园模拟国会。吴稚晖发表演说,《苏报》转载,一时朝野震动。辜鸿铭大骂这群冒充欧洲人的败类,污染了东洋的德性。其实,他和吴稚晖形成了奇异的对照。他的教育和思想基本上来自西方,却极力反对西化的浪潮。吴稚晖对西学的理解非常表面化,却极力鼓吹西化。鲁迅所谓的「老新党」 ,就是吴稚晖这样的人。吴稚晖的攻击其实根本没有内容,只是言辞激烈而已。他说中国人麻木如猪狗、线装书应该扔进茅坑,要的就是痛快淋漓的感觉。然而,读者和观众需要的就是立场。他这样暴得大名,造就了比自己更强大的意象形态。此后几十年,他一直定格在这个形象上:简单粗暴、冷嘲热讽,只讲立场、不问缘由。
张园演说构成了《苏报》案的伏笔,吴稚晖不得不流亡香港。不过,最大的输家仍然是清室。他们居然为皇帝和皇太后的名誉权对簿公堂,仅此一点就足以严重损毁皇权的神圣形象了。上海租界是当时世界上言论最自由的地方之一。如果他们在英格兰,用东京留学生骂慈禧太后的轻薄言辞骂女房东,估计是逃不了巨额罚款的。吴稚晖在伦敦结识了孙文,随后加入同盟会。1906年,他和李石曾、张静江在法国创办了《新世纪》。从此以后,他的人脉没有多少变化。作为国民党的元老,他的身份既崇高又自由。他始终有巨大的权威,却没有、也不想有权力。
吴稚晖开创了许多重要变革,但他照例只会停留很短的时间,然后迅速转向新的兴趣点。这是他的性格使然:好奇求新,没有耐性,浅尝辄止,见异思迁。辛亥革命成功后,同盟会为宪法和人事纠纷焦头烂额。他却万事不操心,身穿中西合璧的戏装,以丑角身份登台。这不是他第一次表现顽童性格,更不是最后一次。这种角色固化无形中保护了他,却不是他故意追求的结果。在他自己心目中,他始终是国民党的人。他的忠诚不针对纲领,而是针对人。他把年轻一代的国民党人当做自己的子弟,以肆无忌惮的态度保护和训斥他们,仿佛旧式家庭的老仆对小主人。后者默许他这样做,因为他是极少数蔑视利禄的人,没有人怀疑他动机的纯洁。
清末新党和五四以后的新派人物属于非常不同的类型,思想趋向和生活方式都油水相斥。很少有人能身兼二者,吴稚晖却是其中之一。他既是反对鸦片、线装书和八股文的先锋,又是推动拼音文字 、无政府主义和勤工俭学的先锋。「老新党」的诚实和浅薄,在他身上表现得非常明显。他的作品长期畅销,对青年的思想影响甚大,至少比后来的鲁迅要大得多,但除了拼音文字以外,从来没有超出时论和杂文的水准。他长期鼓吹克鲁泡特金的无政府共产主义,却把希望寄托在机器生产力的进步上,宣称科学和教育能解决一切问题,在低水平上回避了克鲁泡特金当年曾经回应过的各种质疑。
苏联以前的无政府共产主义者给世界留下了两种印象。一种是到处扔炸弹的恐怖分子,另一种是无害的幻想家。克鲁泡特金和吴稚晖给人的印象都是后一种。他开创的勤工俭学运动产生了另外一种共产主义者,很快就把他自己吓坏了。他最初企图摆出长辈提携后辈的架子,但很快就发现:在后者的革命计划中,共产主义只需要二十年就能实现。他惊愕地说:「我的无政府主义需要几百年时间,故而现在可以跟三民主义相安无事。按照他们的时间表,国民党岂不是只剩下十九年寿命?」不足为奇,他加入了西山会议派。这一派都是无钱无枪的元老,只有祈求孙总理在天之灵保佑,将他的徒子徒孙从苏联的魔掌中救出。四一二清党以后,他和蔡元培力挺蒋介石,把后者看成拨乱反正的唯一希望。
吴稚晖在国民党和国民党政府内担任过许多挂名职位,包括监察委员和资政,但从不上任。他不蓄私财,所得薪俸都用来兴办教育。林森去世后,蒋介石想请他出任国民政府主席。他拒绝了,理由是不耐礼仪(包括西装领带)约束。陪都重庆陷入恶性通货膨胀,他依靠卖字补贴生活(他是著名的书法家)。蒋介石佩服他的清高,只在他八十大寿的时候送了一盒蛋糕,以师事之。1946年制宪国大召开时,代表们推举这位元老为主席,将《中华民国宪法》递交给蒋介石。蒋介石的事业陷入最低谷的时候,他追随蒋介石赴台。蒋经国后来回忆说,吴稚晖当时对他说:「你想成功,就会成功。你不想成功,就永远不会成功。」1953年,吴稚晖在台北去世。蒋介石父子和国民党老人感念至深,给他留下了许多纪念物,包括吴稚晖公园、稚晖中学和铜像。随着台湾本土意识的兴盛,他的遗迹渐渐淡出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