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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 剿匪先驱王国维——西体中用的「国学大师」
王国维(1877-1927,浙江省海宁人)给后世留下了「国学大师」和保守派的形象,其实却是正宗的老新党①。他最大的恐惧就是:西方拒绝向中国出口书籍,这样中国就万劫不复了。晚清学术爆炸源于西学和考古材料的引进,王国维在这两方面都是急先锋。国故之所以热,就是因为有了西洋的新方法,却莫名其妙地变成了反西方的符号。当然,这种符号的使用者通常对西学和国学同样一窍不通。
1、「老新党」见于鲁迅《重三感旧》,指清末戊戌维新党。由于革命党出现,维新党与之相比就是老党了,所以称革命党为「新新党」,维新党为「老新党」。
王国维的传统教育到秀才为止,真正的教育始于留学日本,这是老新党的共同特点。他一开始就从德国古典哲学和西洋美学入手,大有截断众流的气概,即使讲到保守政治,也是从私有财产和正统君主神圣不可侵犯立论①,仿佛出自弗朗哥和俾斯麦之口。章炳麟(章太炎,1869-1936)和黄季刚(黄侃,1886-1935)的传统教育比他强得多,而且后半生的方法论仍然源于孔门经师,反倒留下了革命分子的形象。经师有一个特点,就是非常喜欢公有制。
1、王写于1904年的《教育偶感》:「人有生命、有财产、有名誉、有自由,此数者皆神圣不可侵犯之权利也。苟有侵犯者,岂特渎一人神圣权利而已,社会之安宁亦将岌岌不可终日。故有立法者以虑之,有司法者以刑之。」
布尔什维克革命是一块很好的试金石,把两种非常不同的保守主义分开。王国维从来没有什么挣钱的能力,却令人惊讶地运用经济学论据。他的理由是:财产总得有人管理。公有制只会将业主的权力交给官僚,后者只会更糟①。不用说康有为和朱执信(1885-1920,国民党文宣家),即使兰格(1904-1965,波兰经济学家,推崇苏联模式,在1930年代与米塞斯、哈耶克进行论战)在三十年代都不这么认为。他明显非常关注欧洲的时事新闻,说话就像1918年的德国中央党人(天主教中央党),觉得姑息革命必定是威尔逊颠覆全欧君主制的密谋。相形之下,儒家保守主义者的欧洲消息就很不灵通。
1、王写于1924年5月的《论政学疏》:「危险之思想日多……有社会主义焉,有共产主义焉。然此均产之事,将使国人共均之乎?抑委托少数人使均之乎?均产以后,将合全国之人而管理之乎?抑委托少数人使代理之乎?由前之说则万万无此理,由后之说则不均之事,俄顷即见矣。俄人行之,伏尸千万,赤地万里。」
王国维著作的特点是:材料属于中国,思想属于欧洲。他有点像戴望舒,翻译先于并引导创作。他研究西方美学,就产生《人间词话》;研究考古学,就产生《殷周制度论》。诗词似乎应该是最有华夏特征的文学,他的作品却充满了欧洲的概念。《咏史》明显不可能产生于安特生(Johan Gunnar Andersson,1874-1960,瑞典地质学家、考古学家,1914年开始以北洋政府农商部矿政司顾问的身份在中国考察,发掘了仰韶遗址,对周口店化石地点的调查促成了北京人遗址的发现)和殷墟发掘以前,而且断代方式是日本式的(《咏史诗二十首》分咏中国全史,史观深受日本及西方史学影响)。他的词露骨地讲究希腊的静穆①和德国唯心主义的观照②,几乎到了图解的地步。「偶开天眼」「可怜身是眼中人」③的意象仿佛出自俄国形式主义者的祖先,后者也是德国哲学的苗裔。
1、《人间词话》:「无我之境,人惟于静中得之。有我之境,于由动之静时得之。」
2、《人间词话》:「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
3、《浣西沙·山寺微茫》:「山寺微茫背夕曛,鸟飞不到半山昏,上方孤磬定行云。试上高峰窥浩月,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
这样一位人物的最后决断,不大可能跟他的毕生路径矛盾。目前主流的说法来自陈寅恪的文化遗民论①,与其说反映了真实的王国维,不如说反映了陈寅恪本人的思想世界。陈寅恪是晚辈,但他的学术路径比王国维更接近传统史学,西学留在方法领域,不大涉及选题。陈寅恪对康米主义的敌意非常类似索尔仁尼琴,觉得埃及印度的国粹保存比中国的革命破坏好。王国维确实像陈所说的那样保护大清,理由却是大多数遗老遗少不要说运用,连理解都做不到的。他说皇室的财产也是私有财产,论证的步骤跟马克斯·韦伯反对没收霍亨索伦王朝财产②的论证一模一样,令人怀疑其原创性。王国维许多主张都是直接横向引进同时代德国人的意见,这一次很可能也是。
1、陈寅恪《王观堂先生挽词序》:「凡一种文化值衰落之时,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现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则其所受之苦痛亦愈甚;迨既达极深之度,殆非出于自杀无以求一己之心安而义尽也。」
2、1926年,德共发动无偿没收贵族财产运动,提出公投。社民党支持,自由派保守派反对。韦伯是自由党人。公投没有通过。
魏玛共和国时代有一大公案,社会民主党和共产党要求通过公民投票没收下台的皇室财产。微弱的自由主义者站在保守派一边,因为私有财产权先于政治社会而存在,而民主则是政治社会的派生物。如果多数派可以没收少数派的财产,是不是也可以吃掉少数派?这样的世界将会像《少年派的奇幻旅行》一样可怖,把人类变成野兽。如果一个人喜欢用德国保皇党的理论保卫大清皇帝,他是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文化遗民,值得怀疑。王国维预见革命激进化步骤的能力很强,原因很可能是他运用了德国革命和反革命的类比①。陈寅恪没有这种预见能力,甚至很高兴国民党这群激进分子遭到更激进分子的折磨②。
1、1919年1月,王在致罗振玉的信中说:「俄过激党之祸,德匈及葡瑞诸国均受其影响,恐英法美诸国人亦未必不渐渍其说,如此则欧洲文化富强不难于数年中灭绝,东方诸国受其祸亦未必后于西洋。故昨致凤老(柯劭忞)一长函,请其说当局于欧洲和会提出以国际同盟为剿灭过激党之神圣联盟,合世界之力以扑灭之。……如此派得志,则世界末日至矣。……此事关系甚大,拟致函于十余年不通只字之陆宗舆,以利害言之。」又说:「至今不闻诸国有翦除之计,乙老(沈曾植)谓威尔逊恐有与德过激党有密约,故不能致讨,理或有之。然对此种人食言而肥有何不可。德利用之以倾俄,终受其祸,乃甘蹈其覆辙而不悟耶!」1924年12月,王在致狩野直喜的信中说:「赤化之祸,旦夕不测。」
柯劭忞(1848-1933),字凤荪。逊清遗老,《新元史》作者,时任清史馆总纂。他与时任大总统徐世昌是多年密友兼亲家,所以王希望通过他推动北京政府提议各国合力剿匪。
陆宗舆(1876-1941),先后担任驻日公使、交通银行股东会长、中华汇业银行(中日合办)总理、币制局总裁,在国内外有广泛的人脉。陆与王同为浙江海宁人,但分属不同政治阵营,此前已有十余年不曾往来。然剿匪事大,所以王仍然给他写信。
2、国府长江防线失守,陈寅恪幸灾乐祸:「楼台七宝倏成灰,天堑长江安在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