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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一)
贰 文主武从的落幕——徐世昌
徐世昌在中举之前就是袁世凯的朋友,但袁世凯很快就离开了科举之路,徐世昌仍然留在这条道路上。光绪十二年(1886年),徐世昌中进士。三年后,他当上了翰林院编修。翰林在白丁草民的眼中,似乎无比光辉,其实也有「红」、「黑」之分。「红」翰林要么以帝师王佐起家,入阁拜相顾指间事;要么以辞章学术著称,博取千秋万代的盛誉。如果两者都不是,清水衙门的冷板凳并不好坐。徐世昌属于「黑」翰林的类型,在翰林院度过了人生最寂寞的时光,最后终于丧失了耐心。袁世凯小站练兵时,他投入幕府。这在当时士大夫看来,实属自贬身价。他当时一定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拿自己的后半生做赌注。袁世凯任命他为参谋营务处总办,倚为左膀右臂。在北洋系统内,他的地位仅次于袁世凯。庚子以后,朝廷亟需办理新政的人才。他在袁世凯的鼎力支持下,历任巡警部尚书和邮传部尚书。日俄战争结束后,朝廷在关外设置行省。他以军机大臣身份出任第一任东三省总督,为北洋攫取了莫大的利源。他善于花钱,临走时留下了负债累累的官府,但亏空的主因在于昂贵的近代化事业,并不是没有成绩。
慈禧太后去世,摄政王随即罢黜袁世凯。徐世昌调任邮传部尚书,但心不自安,不肯任事。在清朝最后几年,他满足于军机大臣的虚名。虽然政潮汹涌,一概置身事外。他身兼士大夫和技术官僚的新旧身份,是朝廷必须羁縻的对象。他越不做事,就越适合羁縻;如果做事,反而容易引起猜忌。这是他第一次运用阴柔之术,但不是最后一次。皇族内阁成立,他出任协理大臣(副总理)。袁世凯组阁,他出任军谘大臣。双方交恶,却都对他信任有加。袁世凯下野时,汉官普遍遭到排挤。他位极人臣,袁世凯不以为忤。清室退位,深怨袁世凯欺侮孤儿寡妇,唯独不怨「东海相国」,甚至把复辟的最大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他虽然最会做人,但并不是毫无原则,始终顾念老臣的身份,不肯跟朝廷最直接的敌人合作。袁世凯和国民党合作的时候,他不肯出山。二次革命失败后,他才接受国务卿(总理)职务。袁世凯称帝期间,他再次恢复消极抵抗的态度③。这些做法使遗老非常感动,觉得他是自己人。
法统重光后,府院不断冲突。黎元洪和段祺瑞都希望他出面调停,进一步提高了他的威望,造成了一种舆论气候:只有他才能笼罩北洋全局。黎元洪辞职后,北洋各派一致支持他出任大总统。只有国民党和张勋对他不满,导致了法统的破裂。他一直是国民党的敌人,不足为奇。张勋原以为他会支持复辟,落空以后觉得上当受骗,不恨公开的敌人,只恨虚伪的朋友。后来这种情况又出现在张作霖身上,可以视为玩弄权术无法避免的副产品。从韩琦侮辱狄青的时代开始,士大夫和草莽英雄一向都是合不来的。大清的灭亡解放了武夫,把文人贬为他们的秘书和粮台。任何士大夫都会觉得这是颠倒阶级地位的暴行,徐世昌并不例外。遗老圈怀念清朝,跟这种感情关系甚大。
徐世昌的地位源于北洋「文主武从」的原则,随着袁世凯的去世日益削弱。他在大总统任内,就像一位坐吃山空的继承人,虽然特别擅长精打细算,终归逃不了卷堂大散的一天。时间对他不利,新一代不再尊重老规矩。他虽然厌恶段祺瑞的跋扈,用主要精力暗算他;段祺瑞仍然要维持他的体面,因为他们是同一代人。然而吴佩孚就没有这种感情,直截了当地逼宫。从某种意义上讲,他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南北和谈与学生运动都是他暗算段祺瑞的副产品,结果毁了整个北洋团体。如果他愿意做虚君,这些事情并非一定会发生。人的能力所在,往往就是他的缺陷所在。优秀的权术家通常没有远见,总是把战术胜利做成战略失败。
徐世昌在天津英租界度过晚年,以著述和收藏自娱。他的著作像他本人一样,横跨了新旧两个世界。《退耕堂政书》属于冯桂芬的时代,《欧战后之中国》属于梁启超的时代。这些著作证明他不是敏锐的思想家和文体家,像一位浅薄而殷勤的好社交家,将当时流行的种种时论杂糅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