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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 庇护赤化的联邦主义土豪:陈炯明
陈炯明是1905年「废科举、兴学堂」改革产生的第一批新人物,当时他是海丰县的秀才,本来很可能循林则徐和左宗棠的道路,升级为举人。1906年,他转入刚刚成立的广东法政学堂。各省在清末新政中开办法政学堂,准备逐步将司法权力从县官手中分离出来。辛亥革命打乱了司法改革的步骤,反而延长了内地县官兼任法官的时间,因为没有足够的司法人才。
陈炯明毕业后不过一年,就当选为广东谘议局议员。他借助代议士豁免权,用自己的住宅掩护同盟会,组织黄花岗起义,事败后逃往香港。辛亥军兴,他组织家乡父老,攻陷了惠州城。广东各地民军当中,他的「循军」对同盟会最为忠诚。各地民军蜂拥进入省城,很快就超出了财政能够支持的程度。都督胡汉民缺乏杀伐决断的果断,将实权交给陈炯明。陈炯明以胡汉民副手的资格整顿各军,不惜大公无私地解散自己的军队,但还是得罪了太多的人。这些人当中包括前清留下的滇军将领龙济光,纷纷投靠袁世凯,构成了二次革命失败的重要原因。国民党后来懊悔自己在第一次机会中表现得太天真,第二次一定要坚持一党专政,与此经历颇有关系。
二次革命前夜,袁世凯罢免了李烈钧和胡汉民。他让北洋的李纯接替李烈钧,却让陈炯明接替胡汉民。这是老官僚的阴柔之术,希望给国民党造成双重分裂。因为他似乎不想彻底摧毁国民党,「吃饱的」党人就会跟「没吃饱」的党人分裂。因为他提拔国民党新生代替代元老,志在中央的国民党上层就会孤立。陈炯明从利益考虑,似乎最有可能背叛,却在极其不利的情况下忠于国民党。广东省议会好不容易才解散了民军,现在非常讨厌打仗。陈炯明威胁他们同意独立,却没法从他们那里弄到钱。不久以前,这些人还乐于捐款反清。他不得不再度流亡。孙文重组中华革命党,要求党员效忠领袖,他和黄兴都不能接受。孙文和居正接受日本资助,进攻山东,配合「二十一条」的交涉,他也没有参加。
国民党似乎已经四分五裂,袁世凯的错误却给他们送来了机会。袁世凯派龙济光进驻广州,将粤人视为潜在的叛乱分子,不久就使他们怀念老乡陈炯明。袁世凯称帝,给投靠民国的前清文武百官以沉重打击。他们既不高兴向同侪称臣,又不高兴做公开的贰臣。陈炯明见机而动,迁回老家组织共和军,也就是蒋介石后来摧毁的粤军。这支部队先后驱逐北军、闽军、桂军,为孙文和护法军政府立下了汗马功劳。舆论普遍认为孙文、国民党、陈炯明和粤军是牢不可破的土豪集团,在他们的家乡是不可战胜的,在其他地方是令人讨厌的。
直系主导的第二次法统重光构成了孙、陈决裂的导火线,但关键因素还是在财政。从法律上讲,护法军政府是旧国会的产物。国民党是旧国会的第一大党,支持黎元洪的举国一致政府。新国会掌握在段祺瑞的安福系手中,支持徐世昌的北洋政府。徐世昌下野后,黎元洪和旧国会自行宣布恢复。直系暂时还没有培养出自己国会代理人,愿意接受举国一致政府。北方的国民党人,包括蔡元培,都认为可以见好就收,但这样就会牺牲孙文的非常大总统职位。
广东商人疲于筹款,向孙文请愿。陈炯明不愿直接反对孙文,又不愿得罪老乡,辞职休养。他的消极抵抗发出了强有力的暗示,所有人都有恃无恐地拒绝出钱了。孙文没有粤军,就没有能力强制有产者出钱。粤军在没有陈炯明明确指令的情况下,拒绝配合孙文。事实上,这是一套费厄泼赖的逐客令,希望孙文认清形势,自己主动辞职,从而保全自己的面子,也给同乡商人和陈炯明留下以后合作的余地。民国初年培养了一套类似英国和春秋时代的政变方法,能够将冲突降低到最低程度,这是其中的一例。陈炯明在法律意义上根本不知道这些活动,但若没有他的默许,这些事情不大有可能发生。
冲突最后发生,有极大的偶然性。孙文得知粤军抗命,勃然大怒,扬言要炸死他们。问题在于他不是第一次口不择言的,否则就不会得到「孙大炮」的绰号了。粤军没有像以前的历任粤督一样,礼貌地忽略他无力的愤怒,如果不是军官故意借题发挥,就是军官已经无法控制士兵了。如果是前一种情况,就说明粤军对自己的控制能力没有把握,担心夜长梦多,例如滇桂可能会为了打击粤人而支持孙文。如果是后一种情况,就说明财政困难已经预支了粤军的忠诚,军官团其实是抱着自我牺牲的精神坚持到最后的。兵变消息传到惠州,陈炯明既惊且怒。这种表现有充分的证据,但并不能导致确定的解释。他可能根本无法控制欠饷的军队,同时预见到替罪羊一旦消失,今后的筹款责任就会落到自己头上。他也可能有能力控制军队,只是制定了体面的计划,没有料到部下如此鲁莽,把一场好戏演砸了。
无论如何,双方都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孙文一向依靠广东老乡,反对北方人。从此以后,他变成依靠客军压榨老乡的外来政权。护法(复辟法统)政权演变成革命(废除法统)政权,卢比康河就在永丰舰上。商团叛乱、黄埔军校向江浙招生、共产国际的海参崴运输线都由此而生。
如果国民党是一个生态系统,蒋介石占据的地位就是陈炯明原有的生态位。正因为如此,他的跃升必须以东征惠州为起点。蒋介石能做陈炯明不能做的事情,关键在于他不是广东人。陈炯明一旦离开粤东父老,就什么也不是。蒋介石却不是浙江父老的代理人,而是上海的浪人革命家。国民党从联邦派变成统一派,对陈炯明非常不利,其实对胡汉民汪兆铭也不大有利,后者在投靠日本以后仍然不忘恢复蒋介石取消的广东特殊地位;对蒋介石却是非常有利的,他在老家能不能当上县议员都是很成问题的。然而孙文如果始终依靠陈炯明,恐怕在生前和死后都只是广东和华侨的领袖。
后来的某些右派人士想把陈炯明打扮成反共斗士,为抵制赤化分子孙文、蒋介石而牺牲,并不比蒋介石版本的历史更值得信任。陈炯明同样跟共产国际联系,以接受彭湃的海陆丰苏维埃实验为代价。苏联顾问和广州的共产党非常希望推迟北伐,强化广东革命根据地,其中隐含以下的动机:广东的资源不足以供养蒋介石的大军,苏联资助的必要性会发挥温水煮青蛙的作用,迫使他越来越亲苏;北伐如果成功,苏联的资助对他就没那么重要,很难说他会做出什么事情。北伐是蒋介石力排众议的结果,苏联无可奈何地迁就了国民党左派的新星,尽管他们更喜欢汪兆铭。陈炯明和陈独秀居然会站在同一边,主要是因为他们都有理由讨厌蒋介石渴望的统一。前者预见到广东联省自治的末日,后者预见到广东革命根据地的末日。
惠州失陷后,陈炯明避居香港。致公党是他留下的唯一遗产,几乎就是粤人侨社和帮会组织的化身,比蒋介石的晚期国民党更像孙文的早期兴中会。陈炯明的党徒没有多少变化,但他们身边的世界已经面目全非。他们除了坚定地仇恨蒋介石以外,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无事可做。这种仇恨最终将他们赶进了1949年新政协的怀抱,尽管他们的政策比晚期国民党更偏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