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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贰 土豪德行阎锡山
阎锡山属于清末新政造就的第一代(和最后一代)精英。在此之前,他的生平类似寻常晋人小市民,接受初等教育后,给商家做学徒。这是三晋的特殊文化。如果他生在江南,接受初等教育后,多半就会继续读书,直到获得自己力所能及的最高学位。如果他生在中原,接受初等教育后,多半就会弃学务农。新政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将他送进山西武备学堂和日本士官学校。他不仅是同盟会的元老和辛亥革命的第一批领袖,而且属于扭转历史进程的极少数人。北方的革命党人制定了宏大的计划,准备从三路包围京师。蓝天蔚取奉天,张绍曾取滦州,燕晋联军断芦汉铁路。所谓燕晋联军,就是吴禄贞和阎锡山会师保定。
芦汉铁路是全国的真正枢纽,保定是芦汉铁路的中心点,汉口、芦台都在咫尺之间。联军南掖冯国璋之背,扭转阳夏保卫战的危局;北凌朝廷卧榻之侧,京师无险可守。这是新任总理袁世凯最危险的时刻。京师人心惶惶,盛传朝廷即将出狩热河。然而,革命党的机会像泡沫一样迅速破裂。蓝天蔚和张绍曾出走,吴禄贞遇刺。他们在军队中是少数,但并不比南方新军的革命党更孤立。他们缺少汤化龙、汤寿乾这样的士绅同盟者,也不打算建立武昌式的稳固政权,只想依靠突然袭击制服朝廷,或许是更重要的失败原因。吴禄贞之死对阎锡山打击最大,他变成了北方最后的革命政权。从此,主战场从武昌移向太原。他在黎元洪最危险的时候挽救了鄂军,因为北军肃清侧背的危险以前,是不敢在南方冒险的。晋军体现了进攻无力、防守坚韧的特征,构成他们在以后几十年的标志。战争从太原延伸到大同,晋军节节败退,但伤亡甚少。京师的威胁仍然未能解除,南京、上海已经落入革命党手中。作为南北和谈的条件,清军将山西交换给阎锡山。
这次战争体现了山西精英集团的政治德性,对山西此后十几年的相对独立贡献甚大。北洋虽然比以前和以后的政权更尊重宪法,但绝非不乐意扩张势力范围,在北方尤其如此,相对独立的秦军、豫军都迅速瓦解了。晋军的特点是团结能力很强,同乡观念很重,是一群缺乏野心和幻想的土鳖,出不了自己的夏超和唐生智。正因为如此,客军无法对山西占领区实施有效统治。原有的统治集团即使失败,也很难分裂。这些现象与其说源于阎锡山个人的贡献,不如说因为山西人有太多的小地主和小市民性格,士大夫文化却非常薄弱。浙江、湖南都是因为明星太多、群众演员太少,才会没法摆平内部,遭到愚昧和团结的北军征服。当然,阎锡山的外交手腕确实贡献良多。他和大部分同乡一样缺乏野心和表现欲望,因此逃避了大部分危险。他的内政卑之无甚高论,大体是日本地方治理的翻版。宋教仁、梁启超一流人物的大才弘论,他完全拿不出来。只是他能够循序渐进地实施,而且有足够长的时间实施,所以才能造就模范省。模范省不是聪明才智的体现,而是笨人勤勤恳恳的成果。过多的智力容易产生不成比例的野心和虚荣,在演化系统中并不总是优势。
阎锡山借助他和同盟会的老关系,加入北伐军,结束了山西早期的平静和发展。这项决策是他自己及其政治集团毁灭的开端和原因,从反面证明早期政策的英明。除绥远殖民以外,晋军在省外的冒险像泡影一样短暂和虚幻,却首先将国共两党,然后将日本人引进了过去的世外桃源。不过山西人的性格和地方主义的优越性仍然表现得非常明显,跟其他各省对比就尤其明显。晋军总是失败得更慢,抵抗得更久,仿佛回到了中世纪的佛兰德,最强大的军队也只能在一座座城堡之间爬行,难以想象拿破仑式的长驱直入和土崩瓦解。五百完人的传奇虽然有神话成分,仍然不大可能发生在其他地方。
阎锡山晚年隐居台湾,努力用儒家思想解释他的地方主义实践,结果主要是暴露了他缺乏思想家和文学家的天赋。他的才能是德性的附属品,他的德性是土豪的德性,和山西地方社会一样特殊,无法复制。他本来应该在保守主义和特殊主义当中寻找适合自己的话语,却阴差阳错地陷入普世主义话语和革命家的政党,经常觉得自己是对的,却说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