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记

前言

西汉初期是礼学由衰落到兴盛发达的时期。秦末起义,暴秦瓦解,天下嚣嚣,礼崩乐坏。刘邦进据关中,战胜项羽,即皇帝位,群臣在宫中饮酒争功,喧嚣呼叫,拔剑击柱,弄得汉高祖十分恼火。博士叔孙通便征聘鲁地儒生数十百人,制礼作乐演习。长乐宫建成举行典礼,叔孙通布置酒宴,廷中列车骑步卒,设旗帜,殿下安排郎中夹陛,武将在西,文臣在东,殿上侍从皆匍匐俯首,群臣依尊卑次序敬酒,莫不肃敬,“竟朝置酒,无敢哗失礼者”。于是,汉高祖说:“吾乃今日知为皇帝之贵也。”重赏叔孙通,并将他从鲁地招来的弟子都安排做了郎。可知汉初是十分重视礼仪的制定与执行的,礼书的纂辑应当与这个大气候、大背景有关联。《汉书·儒林传》记载,与传习《士礼》的鲁高堂生同时治《礼》的还有鲁地的徐生,擅长礼容、礼仪。汉文帝时,徐生做了礼官大夫,后来传给了他的孙子,还有他的弟子,都做了礼官大夫,另一个治《礼》的学生萧奋做了淮阳太守。萧奋的学生孟卿,传给了后仓,后仓传给了闻人通汉、戴德、戴圣、庆普。戴德号大戴,戴圣号小戴,做过博士;庆普做过东平太傅。这几位都是当时著名的礼学家,三家都立为礼学博士,都有学生传承其学。所谓《礼记》,就是关于“礼经”的“记”,即对“经”的诠释讲解,就是礼学家对礼经的解释以及他们所采择的各种意见的辑录。《大戴礼记》、《小戴礼记》就是这类的书。下面,我们分四个部分着重对《小戴礼记》的基本情况加以介绍和说明。

一 《礼记》的作者与编者

传世的《礼记》,有《大戴礼记》和《小戴礼记》之分。《大戴礼记》,相传是由西汉时期的礼学家戴德编纂;《小戴礼记》,相传是由西汉礼学家戴圣编纂。戴圣为戴德之从兄子。《小戴礼记》,也称为《礼记》,凡四十九篇,是一部以儒家礼论为主的论文汇编。《礼记》的作者,历来莫衷一是。较早提出具体作者的,如《史记·孔子世家》说:“故《书传》、《礼记》自孔氏。”认为《礼记》传自孔子。不过,司马迁这里所说的《礼记》是广义的,就是我们在前面说过的包括《仪礼》等先秦古礼在内的许多的礼论作品,并非今本《礼记》。《汉书·艺文志》著录礼类十三家,有“《记》百三十一篇”,班固自注:“七十子后学者所记也。”明显地不能具体指出作者,只能以孔子弟子及其后学来概括陈述。陆德明《经典释文·序录》认为,《礼记》本是孔子门徒共撰所闻的著作,后世通儒又各自斟酌损益以续学,陆氏并指出《中庸》是子思伋所作,《缁衣》是公孙尼子所撰,又引郑玄说《月令》乃吕不韦所撰,引卢植说《王制》是汉文帝时博士所为;孔颖达《礼记正义》结合《孔子世家》之说,看法与陆氏同。后世也不乏讨论《礼记》作者的论述,但除了少数单篇作者或可具体落实之外,大多篇章的作者已不可考。

《礼记》非出于一人之手,我们今天所看到的本子是由后人汇辑编纂成书的。今本《礼记》的编纂者,郑玄以来都认为是西汉戴圣所编。郑玄《六艺论》说:“戴德传《记》八十五篇,则《大戴礼》是也;戴圣传《礼》四十九篇,则此《礼记》是也。”大戴、小戴是叔侄关系,戴圣是戴德从兄之子。戴圣,字次君。《汉书·儒林传》说:

德号大戴,为信都太傅;圣号小戴,以博士论石渠,至九江太守。由是《礼》有大戴、小戴、庆氏之学。

石渠,即石渠阁,也就是汉代的国家图书馆,兼具收藏珍本秘籍与举办学术会议的功能。汉宣帝甘露三年(前51),由太子太傅萧望之主持,召集儒生若干人齐聚石渠阁,讲论五经异同,戴圣也在其列。戴圣在宣帝时立为博士,后来官至九江太守。他的著作,除了编纂《礼记》四十九篇之外,还有《石渠礼论》、《群经疑义》等著作。

近世有学者对于传统《礼记》编纂者的说法提出质疑,其中较具影响力的,应属洪业先生于1936年所撰的《礼记引得序》,他认为《礼记》不是由戴圣编纂,其编纂时间应在大小戴之后、郑玄之前,而且可能不是一人所辑、一时所成。他的一条理由是,戴圣是今文《礼》学家,而《礼记》中则有不少古文《礼》的内容,因此《小戴礼》不可能是戴圣所编纂。实际上,汉代当时的今古文之争,并不像后来,特别是清人所说的那么形同水火、势不两立。大戴、小戴编纂《礼记》时混用今文、古文,并不奇怪。洪业先生的意见并不能成立。

二 《礼记》的来源与成书

由于《礼记》各篇来源各不相同,所以在谈《礼记》的成书经过之前,必须对全书四十九篇的来源略作梳理。

关于四十九篇的来源问题,历来有些争辩。王锷先生《礼记成书考》汇集各家见解,最后提出:《礼记》四十九篇,应是选辑自《汉书·艺文志》所录的“《记》百三十一篇”、《明堂阴阳记》等几种著作,以及《艺文志》记载的《曾子》、《子思子》等已亡佚的儒家文献;而这些“礼记”所议论的内容,则是今本《仪礼》十七篇以及散见其他古书或早已亡佚的古礼。

有关《礼记》的成书经过,历来论说甚多。台湾学者周何先生《礼学概论》列出四个发展阶段,分别为附经而作、单独成篇、选编成书、定本流传四个阶段。我们结合出土文献来看,前两个阶段是否必然,因为先秦时代的记文,一般是单独成篇的,所谓附经而作的材料不是很确凿。所以,我们姑且将这两个阶段放在一起,并根据出土文献典籍加以补充说明。

(一)附经而作与单独成篇

早期《礼记》附经而作,可以从今本《仪礼》看到证据。今本《仪礼》十七篇,除了《士相见》、《大射》、《少牢馈食》、《有司彻》等四篇,其他十一篇,如《士冠礼》、《士昏礼》、《乡饮酒礼》、《乡射礼》等,篇末都标有一“记”字。“记”后面的内容,或接续书写对经文的发明,或记礼节之变异,或记传闻,这可能是当时学者读礼经时,在每卷经文后面的空白竹简随手附记说明或感想,这些记文便是早期附经而作的痕迹。

单独成篇的形态,先秦时也已经出现。以今本《缁衣》为例,属于战国时期的郭店楚墓竹简及上海博物馆所藏竹简各有一篇,内容大同小异;又如《孔子闲居》篇,也见于上海博物馆所藏竹简(题为《民之父母》);这都是最好的明证。

汉初所见的《礼记》,也可能是以单篇形式流传的。据《汉书·景十三王传》,景帝时河间献王刘德修学好古,从四方民间搜集不少古书:

献王所得书皆古文先秦旧书,《周官》、《尚书》、《礼》、《礼记》、《孟子》、《老子》之属,皆经传说记,七十子之徒所论。

颜师古注:“《礼》者,礼经也;《礼记》者,诸儒记礼之说也。”此处《礼记》与《礼》并列,可见学者已有意将“礼记”别为一类。

又据《汉书·艺文志》、《说文解字·叙》,汉武帝末年,鲁恭王坏孔壁而得古文典籍数十篇,其中就有《礼记》。据此,李学勤《郭店简与〈礼记〉》认为:“《汉志》的‘《记》百三十一篇’便包括孔壁所出和河间献王所得两来源。”至于这两种“礼记”流传形式,李学勤认为由于先秦简帛流传不易,书籍多以单篇行世,所以不管是河间献王得书或孔壁中书,必有许多书的单篇;也就是说,上述所谓的“礼记”未必指书籍,可能只是一种通称,犹如“史记”一词本泛指各国之史书,至司马迁《太史公书》出,才作为书名的专称。

这些先秦以至汉初的“礼记”与戴圣所编纂《礼记》的关系,吴承仕《经典释文叙录疏证》认为,后者(戴圣编《礼记》)犹如“晚出之丛书”,而前者(各种《礼记》来源)则如“稍古之丛书”,这可以算是一个贴切的比喻。

(二)选编成书

汉宣帝时期,戴圣与其叔戴德都在学官讲授《礼》。我们从今天的十七篇《仪礼》可知,各篇备载种种仪节,虽形式十分具体,但这种行礼如仪的节目单,难免枯燥乏味。而传世的“礼记”,累积了历来许多儒家学者的精彩阐释,将各种仪节赋予精神与意义,可让平淡无奇的礼单变得生动,深化礼义,因此二戴从中选编出适用的礼学参考资料,而成大、小戴《礼记》,作为讲学的辅助材料。

(三)定本流传

戴圣虽然编纂了《礼记》一书,但为了配合讲学需要,篇目未必始终相同;这与今天编选“古文文选”相仿,书名可以一样,但选录的篇目可能因为爱好或需求的变化而有所变更,因而初版与再版的篇目未必相同。到了东汉,知名的经学家郑玄为三《礼》作注,据陆德明《经典释文·叙录》引晋人陈邵《周礼论序》云“马融、卢植考诸家同异,附戴圣篇章,去其繁重及所叙略而行于世”,郑玄所依据的正是马、卢的本子。经过名重士林的经学大师郑玄作注,使《礼记》的可读性更加提高,于是才有定本《礼记》流传至今。

三 《礼记》的内容与分类

今本《礼记》共四十九篇,以《曲礼》为始,以《丧服四制》为终。其中《曲礼》、《檀弓》、《杂记》三篇又分上、下,因此实际上只有四十六篇。依今本《礼记》篇次,略述各篇内容要旨如下:

  1. 《曲礼》上下:略记吉、凶、军、宾、嘉五礼仪文,兼及日常洒扫应对进退之法。

  2. 《檀弓》上下:杂记各种行礼故事,尤以丧礼为多数。

  3. 《王制》:记述君王应有的行政制度,其中部分有历史依据,部分则是理想之言。

  4. 《月令》:按十二个月次,记录各月天象特征,并说明政令、祭祀、行礼等事宜。

  5. 《曾子问》:以孔子与曾子问答方式,记录丧礼中的特殊事例,也兼及冠、昏等吉礼。

  6. 《文王世子》:记世子的教育问题,以及相关教育制度等。

  7. 《礼运》:主要叙述礼义、礼制的源流与运行。

  8. 《礼器》:阐述礼能使人成器之义,成器指成德器之美或用器之制。

  9. 《郊特牲》:杂记各礼,发挥礼义,其中又以祭祀较多。

  10. 《内则》:记家庭内各种人际关系的日常生活准则。

  11. 《玉藻》:记天子诸侯的饮食衣饰居处之法,以及其配偶的服制等。

  12. 《明堂位》:记鲁国国君因周公之德而可袭用古代天子衣服、器物之事。

  13. 《丧服小记》:主要记丧礼中特殊的服饰要求。

  14. 《大传》:记服制、宗法、祭法等制度。

  15. 《少仪》:记各种应对仪节,与《曲礼》相近。

  16. 《学记》:记古代学校教人、传道、授受的顺序以及教育得失与兴废之故。

  17. 《乐记》:主要阐述乐的形成与功能,并论述礼、乐的关系及影响等。

  18. 《杂记》上下:以杂记丧礼细节为主。

  19. 《丧大记》:记国君、大夫、士之丧制,器物方面的介绍尤其详细。

  20. 《祭法》:记载有虞氏至周朝制定祭祀天地众神的法度。

  21. 《祭义》:记祭祀主敬之义,同时述及孝悌祭先之道、养老尊长之义,可与《祭法》互相发明。

  22. 《祭统》:从不同方面论祭祀的意义。

  23. 《经解》:讲六经的教化功能,兼及天子德配天地、霸王治民之器、治国隆礼之道。

  24. 《哀公问》:记鲁哀公向孔子问礼、问政,旨在解说为政先礼、礼为政教之本的精神。

  25. 《仲尼燕居》:借孔子与弟子问答,说明礼的本质、内容、作用、意义。

  26. 《孔子闲居》:借孔子与子夏问答,阐述如何修身行事才能成为民之父母。

  27. 《坊记》:记如何透过礼的消极节制作用防禁各种过失。

  28. 《中庸》:主要阐述中庸之道。

  29. 《表记》:记君子如何处世为人以作为人民表率。

  30. 《缁衣》:多记君臣上下关系、君化民之道,兼及君子交友之道与言行准则等。

  31. 《奔丧》:主要记士身在异国他乡而返乡奔丧之礼,兼及天子与诸侯。前人指出本篇应属礼经,而非礼记的性质。

  32. 《问丧》:阐述丧礼某些仪节的意义,如始死、殓尸、安魂之祭、寝苫枕块、束发、拄杖等,并说明丧礼之制乃本于人情等。

  33. 《服问》:记丧服有关问题。

  34. 《间传》:记居丧时由于亲疏不同而表现的各种行止。

  35. 《三年问》:记父母丧所以三年之义,兼阐述服丧期限何以长短不同之理。

  36. 《深衣》:记深衣制度及意义。

  37. 《投壶》:专记投壶之礼。本篇也应属礼经,而非记文。

  38. 《儒行》:记儒者德行的特征。

  39. 《大学》:记博学而可以为政治国之义。

  40. 《冠义》:记《仪礼·士冠礼》之义。

  41. 《昏义》:记《仪礼·士昏礼》之义。

  42. 《乡饮酒义》:记《仪礼·乡饮酒礼》之义。

  43. 《射义》:记《仪礼》之《乡射礼》与《大射仪》。

  44. 《燕义》:记《仪礼·燕礼》之义。

  45. 《聘义》:记《仪礼·聘礼》之义。

  46. 《丧服四制》:阐述制定丧服所根据的四种原则——恩(恩情)、理(义理)、节(节制)、权(权变),分别本之于仁、义、礼、智。

由上述各篇主旨可知,全书都是与礼直接、间接相关的内容,范围十分广泛,如果要将这些篇章分分类,作一归纳,是颇为棘手的问题。最早为《礼记》篇章进行分类者,是刘向的《别录》(参孔疏引郑玄《礼记目录》所录),刘向将《礼记》四十九篇分为十一类:

(一)通论:《檀弓》上下、《礼运》、《玉藻》、《大传》、《学记》、《经解》、《哀公问》、《仲尼燕居》、《孔子闲居》、《坊记》、《中庸》、《表记》、《缁衣》、《儒行》、《大学》,共十六篇。

(二)制度:《曲礼》上下、《王制》、《礼器》、《少仪》、《深衣》,共六篇。

(三)丧服:《曾子问》、《丧服小记》、《杂记》上下、《丧大记》、《奔丧》、《问丧》、《服问》、《间传》、《三年问》、《丧服四制》,共十一篇。

(四)祭祀:《郊特牲》、《祭法》、《祭义》、《祭统》,共四篇。

(五)吉事:《冠义》、《昏义》、《乡饮酒义》、《燕义》、《聘义》、《射义》,共六篇。

(六)吉礼:《投壶》,一篇。

(七)明堂阴阳:《明堂位》,一篇。

(八)明堂阴阳记:《月令》,一篇。

(九)世子法:《文王世子》,一篇。

(十)子法:《内则》,一篇。

(十一)乐记:《乐记》,一篇。

刘向的分类,试图提纲挈领地了解《礼记》,但囿于《礼记》的内容实在驳杂,分类不免未惬人意。后世学者亦不乏为《礼记》重作分类者,如元代吴澄《礼记纂言》略分为通礼、丧礼、祭礼、通论四大类,将刘向原来的分类都打散。梁启超《要籍解题及其读法》说,《礼记》为儒家者流一大丛书,内容所含颇复杂,今略析其重要类别。他将《礼记》与《大戴礼》统分为十类,分类颇与前人不同,我们在条目下略去其所列篇目:

(甲)记述某项礼节条文之专篇。

(乙)记述某项政令之专篇。

(丙)解释礼经之专篇。

(丁)专记孔子言论。

(戊)记孔门及时人杂事。

(己)制度之杂记。

(庚)制度礼节之专门的考证及杂考证。

(辛)通论礼义或学术。

(壬)杂记格言。

(癸)某项掌故之专记。

台湾学者高明《礼学新探·礼记概说》则将《礼记》分为三大类,各大类下再分项:

(一)通论

  1. 通论礼义:《礼运》、《礼器》、《郊特牲》、《经解》、《哀公问》、《仲尼燕居》。

  2. 通论与礼有关之学术思想:《孔子闲居》、《乐记》、《学记》、《大学》、《中庸》、《坊记》、《表记》、《缁衣》、《儒行》。

(二)通礼

  1. 关于世俗生活规范:《曲礼》上下、《内则》、《少仪》、《深衣》、《玉藻》。

  2. 关于国家政令制度:《月令》、《王制》、《文王世子》、《明堂位》。

(三)专论

  1. 丧礼

甲、逸礼正经:《奔丧》。

乙、论变礼:《檀弓》上下、《曾子问》。

丙、记丧制:《丧大记》、《丧服小记》、《杂记》上下、《服问》。

丁、论丧义:《大传》、《间传》、《问丧》、《三年问》、《丧服四制》。

  1. 祭礼

甲、祭制:《祭法》。

乙、论祭义:《祭义》、《祭统》。

  1. 冠礼:《冠义》。

  2. 昏礼:《昏义》。

  3. 乡饮酒礼:《乡饮酒义》。

  4. 射礼:《射义》。

  5. 燕礼:《燕义》。

  6. 聘礼:《聘义》。

  7. 投壶礼(含逸礼正经一篇):《投壶》。

学者的分类往往是见仁见智的,所持标准不同,类目自然就有别,像高明归为“专论”之“丧礼”类的《檀弓》、《曾子问》两篇,内容记丧礼的变礼,刘向则将前者归“通论”、后者归“丧礼”;吴澄并归为“丧礼”一类;梁启超将前者归“记孔门及时人杂事”、后者归“专记孔子言论”。高氏的分类,对于想初步掌握《礼记》驳杂内容的读者而言,应该是有些帮助的。

四 《礼记》的意义与价值

《仪礼》及其他古礼经,是研究古代礼制的重要文献,由于经文内容多是礼节仪式,即使熟读经文,了解了礼节程序,但对于各种仪节背后的用意,却仍然难以知晓,而《礼记》就保存了部分阐释礼经意涵的篇章,虽不全面,但正可指引后人阅读礼经的思考方向,补足了上述的缺憾。今本《礼记》的《冠义》、《昏义》、《乡饮酒义》、《射义》、《燕义》、《聘义》等篇,是阐释《仪礼》中相应的专礼。而与丧服有关的《丧服小记》、《问丧》、《间传》等篇,则是补记《仪礼》的《丧服》、《士丧礼》等篇的不足。除了阐释古礼经义之外,《礼记》也对《仪礼》十七篇所未载的古礼颇有补充,例如《曾子问》记种种丧制、丧服的变例,即可补《仪礼》之未备。由于《礼记》是以儒家礼论为主的论文汇编,因此,后人亦可通过《礼记》对儒学思想进行深入的研究。梁启超《要籍解题及其读法》就说:

《礼记》之最大价值,在于能供给以研究战国秦汉间儒家者流——尤其是荀子一派学术思想史之极丰富之资料。盖孔氏之学,在此期间始确立,亦在此期间而渐失其真。其蜕变之迹与其几,读此两戴记八十余篇最能明了也。

要之欲知儒家根本思想及其蜕变之迹,则除《论语》、《孟子》、《荀子》外,最要者实为两《礼记》。而《礼记》方面较多,故足供研究资料者亦较广。

这是十分正确的看法。透过《礼记》,我们可以看到儒家小至修身、大至治国的种种思想。以政治思想与教育思想为例,儒家政治思想中最有名的理想社会——大同与小康: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礼运》描绘出一幅美好的理想国图景:最上乘的大同社会,大道盛行,人性本善,亲亲爱人,各安其所,君主垂拱而天下治。到了“大道既隐,天下为家”的时代,“各亲其亲,各子其子,货力为己”,虽然略逊一筹,却也算“小康”,尚属基本安定的社会。而其最重要的支撑便是礼义,礼义并不是强制执行的律法,礼义是依循天地万物的常情而形成的规范,因此得以收潜移默化之功,建立普世可行的价值观念,产生维系人心的力量。又如教育思想。我们从《论语》里可以看到孔子与学生之间的互动,可以勾勒出儒家教育思想的概貌,而通过《学记》,我们看到的是完整地体现儒家教育理念的专论。《学记》所提出的教育思想及方法,至今仍对学校教育,乃至所有广义的“教育者”与“学习者”都具有指导意义。以教学方法为例,《学记》提出“豫”、“时”、“逊”、“摩”四种理论:“豫”是预防,意指在过失发生前先加预防,一如现代学校要订定共同生活常规,导引学生品行,使学生懂得为与不为的分寸,这便是“豫”的观念;“时”是适时,意指在适当时机教育学生合宜的知识,可说是结合孔子“因材施教”与兵家“因势利导”的观念;“逊”是渐进,指循序渐进地施教,就像现代各级学校选编教材莫不由浅至深、由简及繁、由具体而抽象,以配合学生逐步成长的理解能力;“摩”是观摩,意指互相观摩学习,其中含藏着孔子见贤思齐的学习精神,也是现代学校教育甚至社会各行各业善用的方法。《学记》的意义,不只是后人研究儒家教育观的学术资料,两千多年来,它一直为历来无数“教者”、“学者”指引方向,韩愈写出有名的《师说》、《进学解》,岂能不受《学记》启发!现代校园有所谓的观摩教学、鼓励各级教师应该多多进修等,其理念源头焉能与《学记》以至孔子无关!

以一条人际关系原则为例,《曲礼上》说“贤者狎而敬之,畏而爱之”,与有贤德的人交往,要“狎而敬”、“畏而爱”,这是很中肯的。“狎”是指亲近贤者,这样就可以见贤思齐。既要亲近又要“敬”,人往往因亲近而生侮慢,慢心一生,便容易发生问题。后半句“畏而爱之”相反相成,畏不是恐惧,而是敬畏,带着敬畏又不失爱慕之心,人与人之间才能维持和平久长的关系。又如《少仪》说“不窥密”,即不窥探别人的私密。今天常讲保护个人的隐私权,而各类大众传播媒体上却总是流言满天飞,狗仔队大行其道,因此这古老的道德规范至今并不过时。像这类提供个人修身养性的参考原则,《礼记》俯拾即是。研读《礼记》,不只让我们了解古代儒家的思想,更可鉴古知今,为现代人提供安身立命的处世之道。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礼记》中有许多代表中国传统文化精华的闪亮的思想,只要列举几句那些我们耳熟能详的语录就足以说明问题:

道德仁义,非礼不成;教训正俗,非礼不备;分争辨讼,非礼不决。

临财毋苟得,临难毋苟免。

礼尚往来,往而不来,非礼也;来而不往,亦非礼也。

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

师严然后道尊,道尊然后民知敬学。

好学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

小人溺于水,君子溺于口,大人溺于民。

生则不可夺志,死则不可夺名。

天下内和而家理……外和而国治。

苟利国家,不求富贵。

富贵而知好礼,则不骄不淫;贫贱而知好礼,则志不慑。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

至于《礼记》中的《大学》、《中庸》两篇,自唐代韩愈引用之后,宋代理学家程颐、程颢高度重视,朱熹更重新编次,重新阐释,与《论语》、《孟子》合纂于《四书集注》中,成为理学家最重要的纲领性著作。元代起,成为各级学校的必读书、士子求取功名的考试书。其在文化史与思想史上的地位是不言而喻的。

毋庸讳言,《礼记》中也有不少封建糟粕,如等级制度,男尊女卑,以及最为诟病的“繁文缛节”。如今我们在阅读过程中,尽可抛开那些“不合时宜”的礼节与观念,而学习那些至今仍有价值的、应当遵循的礼仪与思想。

《礼记》的今注今译,已有许多学者做过工作,硕果累累。如王梦鸥的《礼记今注今译》(台湾商务印书馆),杨天宇的《礼记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姜义华的《新译礼记读本》(台湾三民书局),吕友仁、吕咏梅的《礼记全译》(贵州人民出版社),王文锦的《礼记译解》(中华书局),钱玄、钱兴奇等的《礼记》(岳麓书社),潜苗金的《礼记译注》(浙江古籍出版社)等等。这些译注大作,我们也拜读过若干,我们认为做得比较好的是杨天宇,他研究礼学,成绩斐然。他也是我北大中文系本科时的学弟。我接手《礼记译注》工作后,还准备拜访他,讨论各种今注今译本的成败得失。可惜的是,他竟不幸早逝,令人扼腕叹息。

我们有幸参加中华书局的“中华经典名著全本全注全译丛书”的工作,《礼记译注》的工作是纳入该丛书的。2007年,我曾与台湾暨南大学陈美兰副教授合作,为“中华经典藏书”项目编写过《礼记·孝经》选本译注。囿于编选时字数的限制,我们选录了《礼记》的部分篇章,有的是全篇如《曲礼》上、《学记》、《祭法》、《经解》、《缁衣》、《冠义》、《昏义》;有的是部分选,如《曲礼》下、《王制》、《礼运》、《乐记》、《祭义》,此书出版后得到读者的肯定,先后印刷总数达十多万册。现在的全注全译本,由于陈美兰女士教学科研工作太忙而不能参加,让我感到非常遗憾,也非常紧张。幸而,吉林大学古籍研究所朱红林教授推荐了他的学生张萌来帮助我。张萌,是一位专业上很强的同学。她集中精力花了一年的时间,完成了初稿。本书的完成,首先要感谢张萌卓有成效的工作。自2013年末起,我在张萌工作的基础上,字斟句酌地将全部译注稿又打磨了几遍,直到2016年末,历时三年终于完成通稿。

记得最初接触《礼记》,还是1963年大二上“校勘学”课时,王重民教授和侯忠义老师带我们在善本阅览室,调出线装书,要我们将“大戴记”与“小戴记”的篇目抄录下来,比较异同。当时看到那些句子读不通、文字读不懂的八行本、十行本,觉得血脉贲张,头皮发麻。倏忽之间五十多年过去了,真恍如隔世。坦白地说,如果没有旧注旧疏,没有历代学者的考订解说,我们对大小戴记还是读不通、读不懂的,因此做好古籍的注释今译,对于年轻读者而言是非常必要的。

我们这个《礼记》的全注全译本,主旨与以前做过的选本是一致的,就是希望以易于理解的文字,帮助读者了解《礼记》的要义。全书内容分为四个部分:首先出题解,扼要概括通篇内容旨意。其次出正文,正文的分节参考了北大标点本《十三经注疏·礼记正义》及各家译注本的分节,文字也参考各种版本进行了勘校,有调整者在注释中加以说明。再次出注释,注释兼及章句训诂与名物制度介绍,在引述各家说法时,为求简明,最常见的郑玄注、孔颖达疏,简称郑注、孔疏,其他注家或相关著作则引作者与书名,如朱彬《礼记训纂》、孙希旦《礼记集解》、陈澔《礼记集说》,或径直引作朱彬说、孙希旦说等。不过,为了行文的简便,也为了不给读者太大的压力,注释一般不征引太多的研究著作。最后出译文,译文以直译为主,原文太过精练无法直译表达时,兼用意译。《礼记》的今译,是高难度的挑战,由于牵涉相当复杂的专业知识,既需要晓知礼书、礼制,又需要浅显易懂,做到“信、达、雅”,为此常常煞费苦心。

总之,从选编本到全注全译本编纂的前后十年间,本书让我们付出了许多心血,也经历了不少周折,我们虽然尽力希望做得好些,但限于水平,不足与错误在所难免,敬祈大雅方家斧正。

胡平生于北京

2017年5月

注:文中出现的“□”同原版纸书

曲礼上第一

曲礼下第二

檀弓上第三

檀弓下第四

王制第五

月令第六

曾子问第七

文王世子第八

礼运第九

礼器第十

郊特牲第十一

内则第十二

玉藻第十三

明堂位第十四

丧服小记第十五

大传第十六

少仪第十七

学记第十八

乐记第十九

杂记上第二十

杂记下第二十一

丧大记第二十二

祭法第二十三

祭义第二十四

祭统第二十五

经解第二十六

哀公问第二十七

仲尼燕居第二十八

孔子闲居第二十九

坊记第三十

中庸第三十一

表记第三十二

缁衣第三十三

奔丧第三十四

问丧第三十五

服问第三十六

间传第三十七

三年问第三十八

深衣第三十九

投壶第四十

儒行第四十一

大学第四十二

冠义第四十三

昏义第四十四

乡饮酒义第四十五

射义第四十六

燕义第四十七

聘义第四十八

丧服四制第四十九


这是第一篇曲礼上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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