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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他好久没到罗潜这小屋里来了。一个潜在原因是隋意出差,雨霏与他幽会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他一直怀疑罗潜猜疑他。可是他又想,罗潜并不知道他与洛夫的那个女学生雨霏有联系,除非隋意找过罗潜,请他帮助。这件事便成了他与罗潜关系中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障碍。他曾经几次有点怀念那个可以谈书论画一起听音乐的小沙龙了。在那个寂寥的时代,那是一个无处可寻的真正敬奉艺术的天国,是精神饥苦者的安慰之乡。
今天下班回家,他在楼梯门口发现一个纸条,是罗潜留给他的,约他去玩。他想,是不是罗潜要和他开诚布公地谈谈他的私密了?但他来了之后,罗潜一如既往,没有任何异样。好友多日不见,还多了一些亲切。这使他确信自己曾经的种种猜疑都是疑神疑鬼,有点“小人之心”了。一旦心里这个结解开,便有说不出的愉悦。许多年来,他们三剑客之间,从来都像他家对面那个垂柳四围的小小的河湾——风静波平,闪着柔和的日光或月光。一个人的年轻时期能拥有几个知己好友,是人生的幸福之一。
“我本来还想叫着洛夫一起来,一问,他在北京。听说他那幅大画在美术馆展出时,受到了好评,找他的人多,很忙。”楚云天说。
罗潜说:“他刚画完那幅画时,拉我去看了。这个人真是聪明,还记得我们在他那儿说到画要画得‘松’吗?他画这幅大画时还真的注意这一点了,画得挺‘松’,很舒服,大气,又不失整体的气势。要不是于淼把几个主要人物的形象抠得太细,整幅画的感觉会更好。”
楚云天听了,心里想,洛夫为什么没有找自己去看画呢?这有点不正常。会因为雨霏吗?他知道什么了吗?隋意也会去找他吗?此时的他,对一切都变得异常的敏感,甚至有点狐疑。
罗潜不知他想的是什么,还在与他聊着,问他这么多天是看书还是画画,有什么心得,想和他说说。
楚云天整天满脑袋里塞满了各种想法。他一听,便把前几天与雨霏谈到的关于“意境”的思考说出来。他对自己在这方面的新见解很得意。他说他给“意境”一个现代解释——
他说古人所说的“意境”,其实就是现代人说的“文学性”。
他说“意境”这两个字,“境”是指画中的空间境象,“意”就是诗意。“意境”就是把诗意放到画中可视的境象中去。
他还说,意境被中国画家视为最高的标准,这个标准在王维和苏轼那时就确立了,可是西方的绘画不特别强调意境,这因为中国古代的画家多是文人,兼通诗文。另一方面,在中国的历史上,文学成熟在前,绘画成熟在后,这使得文学对绘画的影响有了决定性的意义……
罗潜眯着小眼听着。他一向欣赏这位好友近于夸夸其谈的高谈阔论。在罗潜眼里,很少有人像云天这样,心灵的感悟如此丰盈,脑袋里的思考一刻不停。所以他总是各种高论脱口而出,再加上他天生富于感染力的口才,他也就很容易被异性膜拜。在罗潜看来,如果他一旦被迷恋于他的人所感动,也就难免身陷困局。因为,容易多愁善感的人都有脆弱的一面,一旦陷入困局就会难以自拔。一次,罗潜对他说:
“你可千万别给别的女人拖下水。你可要明白,再好的女人也不如你身边的隋意。”
在云天淋漓尽致地表达了他对绘画与文学关系的思考与见解之后,罗潜说:“我赞成你的见解,很独特,也站得住脚。不过,我想提醒你,西方绘画中,苏俄绘画是一个独特的体系。或者说在整个欧洲绘画中,苏俄绘画是一个伟大的另类。苏俄绘画也是追求文学性的。”
楚云天怔了一下,他在想。罗潜说:“列宾就是绘画中的托尔斯泰,列维坦就是绘画中的契诃夫。这比喻可以吗?你比我更懂得苏俄文学。”
楚云天忽然叫了起来:“你这是一个伟大的发现!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我只对老苏说过,每每看列维坦的画就会想起契诃夫的《草原》,看希什金的画就会想起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听你这一说,我要把苏俄文学和绘画放在一起好好想一想了。罗潜,你想问题总有自己的发现,这个想法棒极了!”
罗潜露出高兴的神情,他说:“我没那么棒,我只是受你刚才关于文学性那些话的启发而已。”他站起身来说,“你先看画,我去给你沏茶。”
现在,他又要用他最经典的茶食——茉莉花茶和涪陵榨菜来款待朋友,以助谈兴了。
云天看到,这一段时间里,罗潜黑乎乎的墙上多了两幅小画。这两幅新作一看就不同以往。一幅是抽象的,一堆色彩碎块的纵横交错中,有折断的黑色,也有模糊缭乱的灰蓝灰紫,这中间一些碎玻璃样的暖色闪出光芒。他感觉这画的意蕴有点异样,隐隐之中还有一些迷幻与困惑吧。抽象作品真正的解读者都是画家本人。难道生活中又有什么非同寻常的东西触动了他?
墙上另一幅作品是具象的,却似乎也融入某种特殊的意味。一个歪歪扭扭的小瓶里,插着一束洁白的小花。本该是生气盈盈的花枝却枯萎下来,瘫软无力地向一边倾倒。在这无力自撑中它呼唤着救助吗?罗潜在画中黝黯的背景里放上一块纯净的群青糅合着一团幽暗的冷色,让他感到一种浩瀚和彻骨的寒凉。病态美是罗潜一贯的表达。他虽然不了解罗潜在什么心理背景下画的这两幅画,但他很欣赏这两幅晦涩不明的画里,色彩的单纯、特异、优美与笔触的老到,还有深沉的精神空间。他很高兴。最近一段时间,他们三剑客——尽管画的完全不是一类画,追求相去极远,却都在明显地提升。应该找时间聚聚了,相互评议一下,让各自的努力彼此启发。
他刚要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忽见地上戳着一摞油画。放在最外边的一幅较大,楚云天一看,感觉受到冲击。他没有弄清楚这是艺术的冲击还是情感的冲击。这冲击却分明是雄浑的、猛烈的、突兀的,并带着一种悲壮感。有一种两年前在这屋里听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的那种感觉。他说:“这画真猛,给人一种撞击的感觉,不是你的画吧?”他翻动着这摞油画,全是风格一致的风景画,调子阴沉又压抑,不仅压抑,还有一种难以遏制的东西在画中涌动。他很少看到这么强劲有力的笔触,甚至连作画时画笔在亚麻布上猛烈搓动的声音都听到了。他感到一种不寒而栗。
“这是谁画的?我以前怎么没看过?上边有这么多尘土,这是很多年前的老画吧。”楚云天坐回到椅子上,说,“我敢说,这绝不是一般的画!”
罗潜给云天斟了一杯茶,眼睛瞅着他说:“为什么不是一般的画?”
“有一种很强烈的情绪,有一种要宣泄、要爆发的东西。我能感到。”楚云天说,“这位画家如果不是一个古怪的人,神经质的人,就是身陷于苦难之中。”
“你很厉害。”罗潜说。他没有接着说,而是慢慢地饮茶,静了一会儿,照旧用他那种平稳的口气说:“这是我的一个朋友画的。”
“谁?我见过吗?”
“现在我的朋友只有你和洛夫,再没别的朋友了。这是我十多年前的一个朋友。这画是他存在我这儿的。”罗潜说。
“他人呢?现在在哪儿?”
“不知道。”罗潜又饮了一口茶,说,“你一定想问我这些画是怎么回事吧。我可以讲给你,但只能你一人知道。无论你爱谁,也不能叫对方知道,无论你将来怎么恨我,也不能告诉别人。你能做到吗?——”罗潜说话的方式有点怪,有点神秘,他平时不这样说话。
“我能够。”云天应声回答。
“我只能讲给你一个梗概。你先听好,你最好不要打断我,还有,不要追问。”
云天应了。他困惑着。
下边便是罗潜讲给云天这些画背后的一个悲剧——
“他是我中学时的一个好友,叫秦岭。我们同在学校的美术组,他画得比我好。全市几次中学美展,他都得过奖。他上高二时中央美院已经瞄上了他,说高中毕业后不用去参加高考,直接选拔到美院。他写生的能力很强,当时他的画风也不是你现在看的这样。他画得如同清风流水一样明快。我们美术组有个女孩叫——”讲到这里他停顿了下来,停顿的时间较长,然后才接着说,“她叫吴忧。这女孩儿活泼,好看,明朗,爱笑,除去画画,还能歌善舞,说话声音好听。在美术组里大家都喜欢她,她最喜欢的是秦岭。她崇拜他,更因为他们上小学时就同班。所以他们的感情纯洁无瑕,就像你和隋意——”说到这儿,他的目光中有一种春天一样的东西,可是不知为什么,这春风骀荡的风景忽然变成了冰天雪地。他的目光变得阴冷又坚硬。他接着说,“你认为世界上真会有什么不变的爱情吗?现实会告诉你,最容易变化的就是爱情。再美好的爱情也靠不住。”这时,他好像不能不停下来一会儿,于是他端起小陶碗喝茶,同时也让云天喝茶。
云天不催他,等着他说。
“后来他们认识了一位有身份的人,这人既是一个官儿,也是画家。年纪比秦岭和吴忧他们大了二十岁吧。他很和善,不像官儿。但他的家里很像样,有客厅也有画室。他老婆有病,去世了,又没孩子,待秦岭和吴忧就像待自己的孩子一样。最初,他俩常去玩,去常了就像到自己家。
“渐渐地,秦岭发现一个不大好的情况,就是吴忧有时自己去那人家,而且愈去次数愈多。秦岭还发现,最初吴忧去那人家时,穿得很整齐,后来竟然很随便了。等到秦岭忍不住,直问吴忧为什么总单独去那人家,并阻止她再去时,吴忧竟然对他哭着说,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了,我已经答应嫁给他了!”
说到这里,戛然而止。好像放电影时断了胶片,一片漆黑,一点声音也没有。
云天沉默着,继续等待。他感到这个故事是不幸的、艰难的、悲哀的。他有点奇怪,罗潜讲这个过往的朋友的故事时,竟然这么投入和动情。他和这秦岭有那么深刻的关系吗?
渐渐地罗潜重新回到了这段往事里来——
“这对于秦岭好比天塌地陷,就不用说了。再去问吴忧为什么会这样,你怎么想的,你为什么背叛我等等,也全没用了。吴忧真的嫁给了那个人。”他沉了沉,声音转为低沉地说,“那些日子,他要死,要吃安眠药,要去拼了,全被大家拦住。但真正制止住他内心狂飙的最后还是画画。他居然一边画,一边安静了下来。画画叫他活了下来。你现在看的,就是这一批画。”
他草草结了尾,是不堪讲下去,还是无法再讲下去?
楚云天听了这段许久前的往事,就像眼前刚刚发生过的一样。他瞥了一眼立在地上的画,昨日的悲情好像还在那些画上呼啸。
他问罗潜:“他现在在哪儿?”
“谁?”罗潜问。他好像在梦里。
“秦岭。”
罗潜说:“刚才我说了,不知道。”
“他后来去美院了吗?”
“没有,那一阵他有点神经不正常。不能再上学了,中学都没上完。”
“后来好了吗?你怎么会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儿?”
罗潜突然手一摆,说话的口气有点生硬。他说:“咱们开始不是说好了吗?你不要追问。”他明显拒绝再说下去了。
说到这里,楚云天忽然明白了,罗潜讲述这段往事,这个秦岭,其实就是他自己!那个曾经被爱情毁掉的秦岭就是现在坐在他对面的罗潜。他惊奇又震撼!这个多年的好友竟有这样一个不堪回首的遭遇。人生的灯一旦熄灭,谁能把它重新点亮?
不会有。太阳一旦熄灭,我们的心永远一团漆黑。
可是他为什么直到今天才讲给他听?是为了他,才剖开了一直封闭的自己。云天已经不知如何面对自己这个朋友了。
沉了半天,罗潜若有思索地说了下边一段话:
“有的爱如过眼烟云,有的爱刻骨铭心。因此,千万不能伤害真爱你的人。什么叫真爱,就是她失去了你,她就一无所有,或者你失去了她,你也一无所有。如果你伤害了她,就比杀害她还残忍。杀害一个人是消灭肉体,伤害一个人的爱是宰割心灵;就好比扑灭一颗心全部的火焰,叫那个人变成一片死灰。”
楚云天听着,不知这话是说吴忧,还是说给自己听的,反正这话一直插入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