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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罗潜的话是爱情的真理。他确信,但他做不到。
他面前放着两根蜡烛,如果要想叫一根蜡烛放出光明,必须吹灭另一根蜡烛。他感到两难。
他已经渐渐背负起了对隋意的歉疚,而且愈来愈沉重,他有了负疚感。几个月里,虽然她什么也没说,但小楼里的空间沉闷了,没有可说话的话题了。她似乎也失去了捯饬房间的兴趣,再不去布店里买回几块好看的布头,别出心裁地缝点什么,花瓶里的花早干掉扔了,空瓶子几乎是他们现在生活的一种象征。生活中的兴致都来自家庭的情感。原先那些飘荡在这小屋里芬芳和鲜亮的情感呢?
他发现,隋意不让他吻她了。原先他上班前,或下班后,他都要亲吻她。如果他忘了吻她,她会主动和笑眯眯踮着脚把脸蛋向他偏过来。现在她为什么拒绝他,是她感觉到了什么?是的,女人对爱的感觉,出奇的敏锐、微妙与精确。她能精准地知道自己在对方心中的刻度。进而,她再不愿意他拥抱她,睡觉时整夜都是背对着他。有一次半夜他发觉她的肩背一抽一抽在动,他问她是不是畏寒发冷感冒了。她背对着他举起手来摇了摇,便不再抽动。天亮后,她先去上班了,他叠被时,发现她枕头上湿了一片,原来昨夜她偷偷地在哭。当然,他知道她为什么哭。
他由此感受到极大的自责。
她从小一直在他的保护下,有说有笑。他不许任何人欺负她,他自己更不会欺负她。他从来没有打过她一下。但是,现在他却比任何人欺负她都彻底都绝情。他无论怎样想方设法再去向她示好,都没有意义。爱是可以分享的,但爱情绝对不能。爱情绝对是排他的,也许这正是爱情的纯粹。
当他决心恢复他们的昨天,他的难题是无法去吹灭另一根蜡烛。他太知道那个女孩子的一往情深了。雨霏与他之间发生的,应该是雨霏的初恋。再没有比初恋的感情更专一更绝对。
在雨霏那天送还雨衣之后,便失去了见到云天的途径,她天天巴望着失踪在大海中的帆影。相思太苦之时,她给他打电话,写信,约他在这城中各个僻静的角落一见。每次见面,她都是流着泪,含着笑,望着他。他面对着她那双特别的不对焦的眼睛里痴情的目光,心里更找不到与隋意恢复昨天的希望。
一边是青梅竹马的真纯,一边是初恋的痴爱,他没有权利去选择,也无法选择。一切根由都不在对方,都在自己身上。自己无法改变这既成的现实,只有一天天地忍受。而他忍受的不只是自己的苦恼,更是两个自己所爱的女人的痛苦。自己的过错怎样改过?去问谁?去找罗潜吗?他知道自己在罗潜眼里就是那个负心的吴忧,那个残酷地伤害真爱自己的人,扑灭别人生命火焰的人,罗潜怎么可能帮他?他还想过去找雨霏的老师洛夫,但他怎么对洛夫说,洛夫会不会瞧不起自己?如果洛夫也喜欢身边的这个女学生呢,他一定会恨自己。
原先每每碰到难事,云飞都有这两个朋友帮助。他们如同船上的两根桨,现在一根都没有了,只剩下自己一叶无助的孤舟漂泊在水中央。
又是初夏时分,一件事突然出现,事出意外。
这天是一个周末。那时代很多人家周末习惯把三餐改作两餐,为了省事也为了省钱。云天和隋意在早饭后各抱着一本书看,彼此无话可说,云天看着看着就睡着了。这时,有人登着楼梯上来,脚步又重又快。云天给这脚步声吵醒,起来开门。一张年轻、明亮,富于朝气的面孔,是洛夫!
云天和隋意都有点意外,洛夫许久未来了。云天有点尴尬,半年来,由于他和雨霏的关系,使他有意或无意地避开洛夫了。
洛夫却完全没有任何尴尬,一切依然如故,先说他和于淼那幅大画《广阔天地》被美术馆收藏了。但是学院“卸磨杀驴”,在他们画完那幅任务画之后,就把那间大教室收回去了,还说那个老楼另有所用,要按照上边的精神办“工人美术大学”。学生从一些工厂的设计人员中抽调。
洛夫对楚云天说:“老师也要抽调。听说还要从你们轻工业局的设计研究所抽调老师来呢!你要来多好,咱们就天天见面了。”洛夫傻乎乎咧着嘴笑。
楚云天没敢表示高兴,因为他看到隋意的表情不大自然。如果他被调到艺术学院,就会很容易和雨霏见面了。
可是就在这时,洛夫忽问他俩:“你们最近见到雨霏了吗?”
这句问话之后是片刻的空白。隋意没有说话,她听云天怎么说。
楚云天迟疑下说:“好长时间没见了,她在准备毕业考试吧。”
云天并没说谎,他在春节后就没怎么见她。两个月前,她寄还一本书给他,里边夹着的纸条上写了一句话:“没有果实的花,开开就是痛苦的。”此后她又打了一个电话给他,说她准备毕业考试了,从此便没了消息。他也没有主动联系她,他希望他们的事就这样一点点淡下去。淡一点,拉开一点,双方都舒服一些。当然,这要看雨霏的态度。只要她愿意就行,反正他不会有意疏远而伤害了她。
没想到洛夫告诉他们一个消息。他说:“你们见到她时得祝贺她,她报考北京美术馆的展览部,已经录取了!她要去北京工作了!”
一下子,他把屋中每个人背在身上的东西都卸下来了。对于隋意好像压在背上的一块巨大的石头突然掉了下去,对于云天好像捆在身上的绳索一下松开。他们都太老实,从来不会做假,一下子不知该说什么,两人不约而同只说“好、好、好”。
事后,云天愈来愈觉得洛夫告诉他们雨霏赴京的消息,是他这次突然造访自己家的目的。他许久未来,怎么突然到访,而且在说完雨霏进京工作之事后,很快就离开了。
如果真的是这样,洛夫必定对他和雨霏的事全都知道了。那么报考北京美术馆的举动并被录取,一定也有洛夫的帮助与努力。因为洛夫与北京专业的美术单位都熟。可是雨霏怎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决定赴京就是决意从此脱离他,这原本是雨霏很难做到的!
当晚,云天骑车去西开教堂那边。下午洛夫临走时,约他晚间来他家看画。天很黑了,月光显得很亮,他看见这座废弃了的教堂好似一座荒山,默默而静穆地竖立着。在月光映照得通亮的背景上,它漆黑如墨,仿佛一个怪物的巨影在那里不声不语。这里人很少。他忽然看见教堂一侧的小树林边,孤单单立着一个人影,他一眼就看出是雨霏!
他过去。雨霏说:“洛老师叫我在这儿等你。”
他明白了,洛夫不但知道了他们的事,而且现在这一切都是洛夫安排的。洛夫不是约他看画,而是安排他和雨霏一个非同寻常的告别。他明白,这是他们故事的一个结尾了。
他尊重她,什么也没问,一切都是雨霏说的:
“我不该在别人的花园里开花,虽然过往的一切都很美好。但我对不住隋老师,因为我常常忘了她。我也对不住你,因为我不该把自己不切实际的幻想强加给你。说实话,我坚持不下去了,楚老师,我知道你也坚持不下去了!我只有离开你,我们才能重生!”
说到这里,她有一点冲动,说话的声音颤抖起来,但她努力克制住了。
雨霏接着说:“我感谢洛老师。他帮助我走出困境。”她最后的几句话,叫楚云天仿佛进了天国,“我也羡慕你们之间是这么好的朋友。洛老师,还有罗老师,为了你,也为了我。”
听了这几句几乎叫他真相大白的话,他感到他的朋友们才是真正的艺术家。他们用爱、美和宽容,修补了他们人生的失误,把他从泥淖边拉了回来。而雨霏做了怎样痛苦的自我割舍,才让他们走出这个几乎走不出来的绝境!
这时,她走上来,轻轻地说:“抱抱我吧,最后一次。”
云天张开双臂去抱她时,又闻到她头发和身体熟悉的味道。但他这次没有再去紧拥她。尽管他的心紧拥了她。他这样做,是为了使这个近乎诀别的分手来得容易一些,他只是略略拥紧,随即松开,他两手扶着她的双肩,帮她转过身去,对着她的后背说:“去吧,雨霏,我的心会永远祝福你。”
雨霏在随后一瞬间的坚强叫云天钦佩。她不再回过身来,而是推起倚在树干上的自行车,到马路上,上了车,头也不回走了。云天站在那里,一下子觉得仿佛失去了很大一片美好的东西。这些东西随着她远去的身影消失在一片夜色里,也消失在即将过去的时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