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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他完全没有想到,转过一年,会结识到一位惊世骇俗的天才画家。就像当年他在山西绛州偶然邂逅水墨鬼才易了然那样。然而这次结识的画家在艺术精神上更清醒,更纯粹,更彻底,更自觉,对他意义更重大。
这一阵子,他一边思考,一边沿着那本《文人画宣言》思路,继续对中国的哲学、文化、艺术、美学做更深入的理论探讨。作为画家,能有这样广博和深厚的中外文化素养,还能做这种纯理论研究的人微乎其微。画画是形而下的,理论是形而上的,一个形象思维,一个逻辑思维,难有人兼能。况且他又是作家,文笔好,文字流畅,明晰,好读,故而他的文章渐渐有了一些影响。河南一家出版社有眼光,向他约稿,要把他的文章结集配图出版,连书名都想好了,叫作《中国画的天性》,新颖又幽雅,还带一些文学色彩。出版社约他去一趟洛阳,研究书籍的样式和插图,借机看看牡丹。此时是四月底,正是“花重锦官城”中的花意与诗意都最浓郁的时候。
他到了洛阳,在出版社开会中间休息时,有一个人在走廊等着见他。一问,是出版社的美编,名叫郑非。这人个矮而壮,胡子拉碴,脑袋中间有点秃,下边一圈头发垂下来很长,略有些怪异,但人质朴热情。他说他有一位朋友正在画一幅大画,极大,极棒。他想说出这画究竟多棒,但语言和词汇跟不上,急得双手不停地比画,眼睛却放出一种神奇的光芒,如说天堂的故事,嘴里吭吭巴巴,一直说不明白,最后心里一急,竟说出这样一句:“你要是不看,终生遗憾!”他还说,“你只要是有时间,我拉你去看。什么时间都行,我有车!”
楚云天问了问出版社的人,都说:“那画可是了不得。不过这人没名。”
有没有名不算事,关键是画得如何。楚云天请他的编辑通知郑非,明天上午去拜访那位画家。
转天郑非开一辆车来接云天。这辆车好像他自己造的,车身像一个很旧的长方形的铁盒子,上边的喷漆疙瘩不平,车皮坑坑洼洼有许多撞痕。车里边更是一团糟,坐垫硌屁股,还有一堆靠垫、外衣、背包、空水瓶子、小孩玩的皮毛熊,车内的脚垫上许多果皮果壳。一路上,郑非不断地骂自己的车,不停地向云天道歉。云天笑道:“你这车是土造的老爷车,过一百年也是文物了。”
郑非的车开得更糟,走走停停,不知是他踩不好离合器,还是什么地方的线路有问题。每当车子熄火停下来,他就一边道歉,一边说很快就到。他很想在车上向云天介绍一下将要去见的这位画家,但他语言能力不行,再加上糟糕的汽车和驾车的技术叫他心里发急,说起话来更加语无伦次。
云天断断续续听到的是这位画家叫高宇奇,岁数和云天差不多,毕业于当地的美院,在一家杂志社做美编。他画人物,画得极棒,连北京来洛阳的一些大画家对他都服气。但世界是不公平的,似乎在北京的画家都是全国的,外地的画家都是地方的。他身居这个早已过了气的古都里,离着北京那样的文化中心数百里地,他从来没参加过全国美展,没拿过奖,榜上无名。他又不肯把画送去拍卖,画无市价,谁认他的画?
他坚信自己是最好的人物画家。可是你认为自己是皇上有什么用?你不还是在街头买早点吃早点,在公厕里上厕所,坐公共汽车回家。你自信,孤傲,愤愤不平,更不管用。在一般人眼里,你只是在大地上走来走去的一只蝼蚁。
幸亏有一位搞金融的企业家看上了他,迷上了他。这企业家上大学时学的是美术,眼光极好。他说他从高宇奇身上“看到了中国画的希望”。一个穷艺术家碰到这样一位有眼光的富翁,是缘分加上幸运。当高宇奇向企业家吐露心中野心勃勃的一个梦想时,这企业家竟然给他租了一间极大的房子做画室。他的梦想是画一幅巨画,两米半高,百米长,题材对外保密,要画五到七年。这位企业家叫他在就职的杂志社办理“停薪留职”的手续,他的生活与工作等一切费用由企业家慨然承担。这幅画完成后,许诺为他盖一座永久性的美术馆,专门陈列他这幅作品。这个敬畏艺术的承诺,是任何画家都难以得到的。可是私人的承诺,总不免有一些变数和冒险的成分。
但是,为了心中的画,风险再大高宇奇也决心这样做了。他在杂志社办了“停薪留职”,也是一种变相的辞职,谁知道七年以后,他想回到杂志社时,杂志社是否还需要他。由此,他开始了由自己的一支笔来开拓的充满理想主义的巨大的艺术工程。他走这一步,是把自己的一切都押上去了,置身家性命而不顾。
这位企业家很真诚地配合他做这件事。在一个工厂给他租下一个闲置的车间作为画室。由于他家离这厂房离市区较远,企业家给他安排一辆小车天天接送他。他在这里的工作和生活一切自理,但这位企业家给他提供足够的费用。
这件事已经干了三年半。
郑非忽然说“到了”,车子猛地停住,好像掉进坑里。这时云天才知道他一路上走走停停,完全由于他用开拖拉机的本事来驾驶这辆破老爷车的。
这是一个很大的服装加工厂,很多厂房,很大的院子,院子里停着不少货物、集装箱、货车。他们从其中两个厂房中间的一个夹道走进去,来到另一个大院。四边全是规格一样,又大又简易的厂房。
云天随着郑非走进其中一个厂房,中间一条笔直又宽绰的通道,两边两排门。他们走到左边中间一扇门前,郑非叫道:“宇奇,我们来了。”门一开,是一位模样显年轻的中年男子,个子不高,白皙,谦和,沉静。他穿一身再普通不过的蓝裤蓝褂。云天以为这是高宇奇的助手或其他什么人,没想到他伸出手来竟说:“楚老师,谢谢您来,我是高宇奇。”
他就是高宇奇?怎么这么年轻?云天想。
郑非好像已经知道云天心里是哪些问号了,他说:“宇奇的模样比实际岁数小十多岁。可你看他的画就不一样了!”
说话间,楚云天感觉自己已经置身于一个浩瀚的水墨天地里。未及细看,围绕在这空阔的大车间四壁上的是一幅浩浩荡荡近百米的大画,把他围在中央。还没看清他画的是什么,只觉得一片风疾雨骤、雄壮浑厚、豪迈奔涌、汪洋恣肆的气势,一下子把他吞没。不用去细看,不用去感受,一切全无准备,第一时间就被彻底地冲击、震撼、征服了。古今中外的画看得太多了,他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感受。楚云天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走上前,渐渐看清楚了,画上竟是成百上千农民如潮一般奔涌向前。这是什么主题?
凭着云天对社会和生活的敏感,更凭着高宇奇对人物刻画的真切与准确,他画的是农民工!是近二十年从广大的乡野走进城市建设中的千军万马的农民工,是五千年农耕社会向现代社会史无前例的历史性的转变,他画的是当今最伟大的时代景象与人文主题!
如果罗中立的《父亲》、洛夫的《五千年》表现的是世世代代传统农民不变的令人敬畏的典型,他所展现的是新一代具有开创性的农民崭新而壮丽的群像!
高宇奇向他说明了自己这幅巨作总的构想与大结构。这构想令人惊叹。这幅画分为三部分:走在前边的农民工以年轻一代为主。他们是敢冲敢闯的一批,农民工中的主力,黄土地新的一代。宇奇向他讲了一个自己亲身的感受,也是这幅画的缘起。在八十年代末一年春节过后农民工刚刚返城的日子里,他看见一群年轻的农民正在穿过马路,有的背着被褥卷儿,有的扛着行李。他们之中有的可能是头一次来到城市,有的充满好奇与希望,有的眼里含着迷茫,有的心情快活,有说有笑。高宇奇说:“他们的新生活就这样开始了,这给我一个很大的触动!有人说农民进城打工,是为了填饱肚子,赚钱养家。别忘了,我们城市现代化的高楼大厦、高速公路、运动场、广场、桥梁、住宅,恰恰全是他们建设起来的啊。没有他们就没有今天中国的城市。这是多么伟大的一代农民!他们是中国今天的创造者和功臣!我想,我要为他们画一幅巨型的画,为他们立像!不是一个人,是一代人!”
他的每一句话都带着艺术的激情,都加深着云天的感动。
高宇奇说,这幅画中间的部分以中年农民为多,他们在农忙时候还要兼顾着农村。后一部分是坚守在农村的老一代农民,往往他们在家为年轻的农民工照看孩子,看守家园。这三部分放在一起,才是当代农民工完整和真实的生活。
在当今流光溢彩、变换无穷的社会中,谁会这样精准地抓住了时代特有的本质、生活的脊梁、时代沉默而可敬的灵魂,并为之付出?当然只有真正的艺术家。
车间放着一张很大的木桌,上边有墨池、水盆、大大小小无数色盘色碗,还有饭盒、饭碗、暖壶、半筐水果和许多满的或空的矿泉水瓶。
大木桌的另一端,堆着大量的参考用的画册、大堆写生本、海量的人物形象的画稿和各部分的草稿。
这就是这位艺术家生命的器具以及全部支撑了。
云天翻看他海量的写生稿,为他如此勤奋又扎实的写实以及素描的功力感到同样的震惊。正因为这样,他画上数不清的人物,没有任何符号性和彼此的雷同。每个形象全有年龄、个性、心情,乃至细微的心理活动。他要倾尽多少精力,才能把这样一个个彼此不同、仿佛能呼之欲出的人物刻画出来。
这是对一个空前浩瀚又驳杂的时代众生多么广博又深厚的包容!
云天看到,他运用皴擦和晕染塑造形象的方法唯其独有,他巨笔泼墨之酣畅之大胆也不曾见过。
云天还发现,车间中间地上堆着许多大纸,都是有画的。有的只画了一部分,有的已经画满。高宇奇说:“我有时忽然不满意某一个人物,或某一部分,就立即撤下来重画,我决不让一点遗憾留在画上面。”
云天问他:“你说这幅画要画五年甚至更长,可是在这么长的时间里,你在技术、方法、人物造型等方面,一定会发生改变,你对自己绘画的认识也会不断加深,这样前后就会不统一了,怎么办?”
高宇奇说:“你这问题非常好。我想过。我会在不断地修改中解决,也可能在整幅画完成之后,再用半年时间把它一口气重画一遍,就统一了。”
云天一惊,这是个多么气魄恢宏的想法,但要用掉生命中多么强大的精力啊!为了艺术掏干自己吗?
云天禁不住问他:“你需要什么帮助吗?”
高宇奇说:“我一直注意着你,看你的画,也看你的文章。在当今,你的艺术观是最纯粹也是最独立的。我想听听你对我这幅画的看法。”
云天把心里的话说出来:“我认为这幅画完成后,无论在思想价值,还是艺术的创造性上,都将是二十世纪中国人物画中最伟大的作品。”他想了想又说,“希望你在专注每个细节刻画的同时,始终保持一种整体感,一种酣畅自如的作画心态。你的才华应该使你有足够的自信。相信我,我没有捧你。”
好像有一块石头从高宇奇的背上落下来。他很感动,眼角竟有点闪闪发亮了。他说:“谢谢你,我一定把它画完。坦率地说,我这一阵子有点画不下去了,我很需要你这些话!”
云天完全理解高宇奇之所以请他来,是要通过他自己信得过的人来认定一下自己。他需要精神的支持。精神的事物需要的是精神的理解与鼓励。被这位世所罕见的画家视为知己,也令云天感动,他说:“作品完成后,我在中国美术馆帮你举办一个盛大的展览!”他把一种坚定不移的信念传递给这位天才朋友。
他在离开这个偏远而又神奇的车间而上车之前,两人激动地拥抱了三次。
在回去的路上,郑非像喝醉了酒,把车开成战车,不仅两次开错道,还有一次开进一条死胡同里。他高兴得有点忘乎所以。云天觉得郑非十分可爱,他也是个画画的,却忘我地推崇自己一位画画的朋友。这与那年春节在北京现代艺术展上见到的那些趾高气扬的人完全是一天一地两种人。他想起一句话:
真正的艺术家爱的是自己心中的艺术,而不是爱艺术中的自己。
这两天,他眼看着车窗外这个在现代化改造中已经失去特色的古都,一直在叹息。现在忽然有了一些信心。也许正是历史文明的精魂不散和长生未已,表面好似消泯,无迹可寻,谁料它竟在荒芜之中,悄悄钻出一株健旺的枝头,神采奕奕地开出奇异的花来。
坐在洛夫新买的威风八面的路虎中,听着洛夫得意洋洋地说很快就要带着他那个行为艺术《历史》去意大利威尼斯参加双年展了,郝俊已经先行一步为他去打前站,云天心里不是滋味。他想起一个月前在洛阳郑非开着那辆土造的老爷车,去拜访那位无名的天才高宇奇的情景。这世界真是荒唐,无法公平。
云天对洛夫说:“你现在是不是全心搞行为艺术,不再画了?”
洛夫说:“你知道,行为艺术是不卖钱的。郝俊总叫我送画去参加拍卖,我手里没什么画了。送拍就得现画,可是说老实话,不知为什么,我拿起笔来没有什么感觉了。”
云天吓了一跳,画家的笔上布满自己最敏感的神经末梢。如果拿起笔来没有感觉,不像一个人失去知觉了?平日,他与洛夫联络不多了,他不大知道这个曾经才气纵横的老弟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
今天,他们一起出来,尤其是一起去看罗潜,都是多年里不曾有的事。
这事的缘起很美好。那天,怡然在弹钢琴曲《少女的祈祷》时,隋意忽然想起七十年代云天描述过——他、罗潜和洛夫在四川路一座空楼里听延年演奏这支曲子的情景。那天她虽然没在现场,但云天把那个景象描述得栩栩如生,一直记得。往日遥远又清晰,凄然也甜美,这使她忽然很怀旧。怀旧时一定想念昔日的朋友。她问云天多久没见罗潜了。云天想了想,说想不清了。这时,他有一点负疚感。隋意说:“你和洛夫应该去看看他。现在这情况,不好等着他来看你们。如果洛夫不去,你自己去。”
这样云天便硬拉上洛夫,去看一看久违的好友。
当他们的汽车转到衡阳路,眼前的情景出乎意料。那里,不只是罗潜这院子,原先周围很大一片老房子全没了。一片开阔的空地上只有一些没清理干净的残垣断壁,东一间西一间破屋,这一棵那一棵东歪西斜孤零零的老树,余下全是瓦砾。他们在路边停车下来,走过去。洛夫眼尖,忽说:“罗潜还在,那不是他那屋子吗?”
一间灰黄色、破旧、极简易的平房,孤单地立在空地中央,周围的树木全不见了。它正是罗潜的房子。他们原先那个无限美好的小沙龙,在那湿冷的寒夜里亮着灯的温暖的小屋,现在看起来怎么这么小,小得卑微,可怜,无助。远远看像谁扔在地上的一只鞋。为什么其他房子全都荡除一平,只有他的房子依然还在,他在屋里吗?他们跑过去一看怔住了。墙上门上都画着一个大圈,大圈里边一个凶横的“拆”字。两扇门中间还给几根挺长的木板条钉死,贴了封条。罗潜不在这里了,他搬走了,他去哪儿了?怎么没给他们一个信儿呢?
他们找来找去,找到一个看工地的老头。这老头说:“这是最后一个钉子户,三个月前搬走了。”
他们问他去哪儿了。看工地的老头有点犹豫。洛夫赶紧掏出好烟给他。当老头知道他们是罗潜的旧友,便掏出一张纸条说:“这上边是他的地址和电话,他叫我给他看着这房子,扒房时叫我通知他,他要这些砖。你们记住他的地址和电话,纸条还得留给我。”
他们记下罗潜的联系地址,把纸条还了,谢过老头,上车照地址按图索骥。具体住处是西青道的紫罗兰花园。洛夫说:“还是罗潜厉害,硬做了最后一个钉子户,从开发商手里逼出一座豪宅!”
西青大道通着杨柳青,他们走着走着已经离开了市区,道路两边多是田野,少有建筑。他们边跑边找,终于在路边看见一块草草地钉在树干上的木板上边,用墨笔写着“紫罗兰花园”五个字,其中两个字还写错了。洛夫哈哈大笑,说这一定是农民开发的土别墅。云天不喜欢他这样笑话朋友。
这小区简陋又特别。虽然建筑粗糙,格局规划有些乱,但全是很宽敞的平房,灰顶白墙,窗子很大,玻璃闪闪发光,而且树木很多。这地方的土质肯定肥沃,树叶全都湛绿油亮,草也很高。罗潜住的是十九号,他们找到了这门牌,但见他的新房半隐在树木中,叫楚云天感觉有一点他那老房子隐秘的味道,心想罗潜肯定喜欢这房子深藏不露的气氛。于是,他有一种重返昔时的温暖的感觉焕发了出来。
洛夫从车子后备箱拿出来看望朋友的礼物,朝着这房子大声呼叫罗潜。门一开,罗潜出来。他看到他俩的不期而至,开始有点发傻,跟着他笑嘻嘻上来,一边表示欢迎,一边说:“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谁是福尔摩斯,谁是华生?”
云天马上感觉到罗潜这一变化,他以前很少开玩笑,脸上也很少笑。
洛夫说:“我们去找最后一个钉子户,顺藤摸瓜便找到你。福尔摩斯当然是我。”
罗潜说:“什么钉子户,他们非要把我塞进一个高层里,我就怕人多嘴杂的地方,坚决不去。开发商和地方官员勾结起来可厉害了,对我软硬兼施,有一阵还说要把我关起来,我死也不动。他们最后给我找到这个地方。这地方在郊区,地价便宜,他们以为我不会来,哪知道这正是我想要的地方。”罗潜带着他俩穿过树下的院子,进了屋,说,“看看怎么样吧——”
洛夫认为他成了农民,云天认为他进了另一个小天堂。三间屋,前后都有大片绿地和丛生的树木,很难看到邻家,别人也看不到他。罗潜说,他已和小区说好,允许他在房前屋后垒一道短墙。他正等着原先那老屋拆除时,把砖运过来用呢。云天想,他这里和洛夫那个豪宅差别是什么?不就是豪华吗?可是罗潜最讨厌的正是那种世俗的豪华。此刻的罗潜一定是志得意满呢。
云天还发现一个新现象,他的墙上没有画,是刚刚装修过还没挂吗?屋里的家具也不再是以前那种用大木头横竖钉成的桌椅,自然也没有往日那种粗犷和野味儿。原先桌上那个插花用的橄榄绿色的空酒坛子跑到哪儿去了?往日的痕迹一点也找不到了。屋内的家具全都应和着一般家具日常实用的规范,他闻到了清漆和新木头的味道。他问罗潜是否自己打的。罗潜笑笑,没等说话,门一开,从外边走进一个女子,提着一兜菜,四十多岁,略高略胖,相貌平平,一看就是个朴实又随和的人。罗潜稍显尴尬,随后向他俩介绍这是他的妻子,名叫夏日莲。这女子并不认生,请他们随便,她去倒茶。
他结婚了?噢,是好事,他的个人生活显然已经从长久的孤僻中走出来了。他的精神与艺术呢?刚刚他去看罗潜的房间时,一间是卧室,一间半掩着门,他嗅到了一点油画颜料的气味。他很想看看罗潜现在的画,但罗潜伸手把门带上,显然他不想叫他们看,可能更不想叫洛夫看。他深知罗潜心理古怪,不会强求。
在他们闲谈时,有一种生疏感三人都感受到了。
这是缘自长久未见带来的疏远,是一时找不到共同的话题,是这中间的一些隐隐的隔膜,还是由于各自社会位置的不同产生的复杂的心理或屏障,没法说清。无话而谈,只能没话找话。云天想出一个个话题,但什么话题也不能引起共同的兴趣来。他们有点像不同国家的人,用哪一种语言都无法交谈。
楚云天对罗潜说:“你这次可以买一台音响了。现在好的音乐比起咱们那个时候多得太多了。”他以为这是他们三人都会谈起来的话题。
洛夫说:“要买就买山水的,比飞利浦的强。”
他说的不是他们曾经敬畏的音乐,而是现在市场追捧的品牌。罗潜自然没兴趣接过话说。
楚云天又换了话题。他说罗潜妻子的名字夏日莲很好听,还有画意。他说罗潜可以在院里挖个池子,种上睡莲,像莫奈的花园。
洛夫一边抽烟,一边摆手扇开面前的烟雾说:“干嘛总是莫奈,莫奈早过时了。在巴黎只有旅客才关心莫奈。”
罗潜说:“你从美国回来,带给隋意的丝巾不就是莫奈睡莲的图案?”不过罗潜这次反驳他时也不再气哼哼,而是笑吟吟。
楚云天觉得他们之间已经没有理解的通道,无话可谈了。他起身,从口袋掏出两个罐头说:“这是隋意送给你的。不是什么贵重的礼物,只是你爱吃的。”
罗潜拿在手里一看,是四川涪陵榨菜。他像被电击了一下,一下子使他怀旧、使他感动起来。其实这才应该是这次他们来访的主题,也更是隋意期望的那样。罗潜用右手一拍云天的肩膀,有如叹息地说了一句:“替我问她好吧。”
罗潜送他俩出去,上了车,挥手而别。
云天半天没有说话。快进市区时,他忽对洛夫说:“我发现今天我们三人有一个话题谁也没谈。”
“什么?”
“画。”云天说,“过去它是我们在一起最热衷的话题。”
洛夫淡淡地说:“各干各的,有什么好说的。”
云天没说话,洛夫的话也并不错。但他心里忽觉一片苍凉,从中冒出来一句很冷的话:
人与人,聚是一种必然,散也是一种必然。
但他没有说。
他们本来是山里三条天然的野溪,各自穿木越石,翻坡跳崖,奋力奔流。在一个深谷里他们相遇,在相遇那一刻他们激情洋溢,光亮的浪花彼此相拥,飞溅的水珠相互浇洒,他们用各自的灵感激发起彼此生命的活力。他们相互凭借,相互依靠,相互感召,相互推动。把原本的孤独化为神奇的丰盈,并从深谷一直冲出大山。
可是当他们来到这无限宽阔的蛮荒大地上,渐渐发生变化。疏离与分手也许是一种必然。于是,你融化到另一条波涛滚滚的黑色的大江里,他注入一池静谧的碧湖中,我则漫漶在光秃秃的大地上,在焦渴的大地的吸吮中,在毒日头的曝晒下,渐渐化为虚无。
昨天是美丽的,难忘的,有情的,伤感的,但谁有力量把昨天召回到今天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