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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对于楚云天个人来说,他现在有一种幻灭感,先前从未有过。即使十年前大革命初期他和隋意刚刚结婚九个月,就被“扫地出门”,从睦南道父亲的老宅被撵到这陌生的阁楼里,那时他们孑然一双,两手空空,一无所有,也没有幻灭感。现在时过十年,他再次被大地震“扫地出门”,比他居家无处更致命的是,他的画全毁了!叫他真正感到绝望的是震后的转天,送走洛夫父母后再次爬上这危楼,抢救家中一些劫后残余。由于这之间还出现过一次强烈的余震,他看到他的家已然不翼而飞。尖尖的房顶没了,他站在屋里,上边是蓝天白云,只有两三根长长的木柱桅杆似的斜指天空。雨水与灰土混成的肮脏的泥浆把一切东西淹没。他房角储画的柜子被砸成一堆碎木片,大卷大卷的画作都已被雨水浇成烂泥,从一些碎画的边边角角,他还能辨认这是自己哪一幅得意之作。全完了!他全部艺术的历史,近十年里心中的金银绯紫,艺术征程与苦苦探索中的足迹与积累,全部化为乌有!他现在才是实实在在的一贫如洗,自己什么也不是了!
在学校上绘画课时,他本应给学生们做些示范,当他拿起笔来,忽然感觉自己不会画了,他竟然没有兴趣画画了!他从来不会对艺术有厌烦感,现在他万念俱灰!
他的学生们看到老师心情不好,都心急。这些学生都在工厂里干了多年,懂得生活的艰难,但是他们把老师的悲观,认作是大地震使他倾家荡产,并不理解他心灵上的幻灭。女学生们悄悄塞给他一些毛巾、衣服、粮票和布票,男学生自告奋勇要去帮助他“重建家园”。然而物质的损毁可以重构,心灵的缺失无法弥补。
大地震后的半个月,城市各个街区却开始排险,拆除那些震后摇摇欲坠的建筑,推倒危墙,清除废墟。那个时代所有房产都是属于公家的,住房由公家统一安排与调配,房子坏了自然由公家修缮。各个房管部门纷纷给老房子安装加固墙体的拉杆,并加紧对损坏的房屋恢复重建。云天的学生们很卖力气,只用了十天时间,就把云天家中震后的遗物清理出来。在那些破砖烂瓦中,倘若挖掘到一件小小的尚且完好的物件就一阵欣喜。他奇妙的感觉很像是考古中的“出土”,后来他把家中这些劫后残余的东西称作“出土文物”。
这其中最大的收获,是一个学生从一堆杂乱的柱石之间,发现他原先挂在墙上那幅写生的画,画上这三座古老的红色尖顶小楼现在不再有了,这幅幸存下来的小画便成了他的人生,同时也是城市历史的一个见证与纪念。这个小小的发现却给了他一个不小的安慰。
学生们帮他把仅存无多的东西装箱运到学校暂存,同时将他屋里的那几根古老的木柱放在二楼的楼道里,准备将来这个小屋恢复重建时,再把这几根木柱原样地竖在屋中。他想,隋意会很在乎这几根木柱,他不愿叫她感到失去的太多。
可是,当他把楼顶上的废物清理干净,再将残墙与破碎的顶板推到楼下去,才清楚自己原先的小屋实际上已不复存在。房顶和墙没了,只剩下地板。实际上这地板也是二楼的屋顶。站在这光秃秃空荡荡的屋顶上,他开始担心房管部门还会给他恢复起原先那个小屋吗?不久他就听到一个令他揪心的消息,据说房管部门要“削层”了。就是只保留一二两层,在二层屋顶上抹一层水泥,改为平顶。这样一来,他就真的无家可归了!
他必须鼓足力量,挽回自己的小楼。而且,这个消息决不能叫隋意知道,免得她焦急。他平时认识人多,问来问去,从过去爱听他讲故事的一个名叫郭聪的小伙子那里打听到,掌握他这顶层小屋生杀大权的是一位姓李的管理员。此人脸上总挂着笑,却不好说话,求他办事很难。但是这个人有个软肋是嗜烟如命,只要给他好烟抽,死事也能慢慢活过来。这人一只眼天生混浊不清,故而他有个外号叫独眼老李。
楚云天便去找独眼老李。老李笑着说:“我知道你会来找我,你那屋子连块砖都没有了,怎么修复?你这不叫修复破损,是叫国家给你盖一间房。你想想行得通吗?”他第一句话就把路堵死。
楚云天说:“我不能从此就成没房户了?我要真成了没房户,你们还得另给我分配一间。”
老李说:“大地震毁了多少房子?没房户哪能只你一个,我的管界就一百多号。”
楚云天把烟掏出来。当时的烟分上中下三个牌子。下等是“战斗”牌,中等是“永红”牌,上等是“恒大”牌。云天掏出的是特意买的“恒大”,老李那只好眼顿时亮了。云天抽出两支,敬给老李一支,塞在自己嘴里一支,他给老李点着烟,自己也点上。他本来不吸烟,吸一口就呛了,马上咳嗽起来。老李笑着说:“抽不惯就全给我呗。”
楚云天本来就憨厚,不会算计,伸手便把满满一包恒大烟给了老李。老李见这年轻人出手很大方,高兴与他认识了。
从这天起,云天几乎天天找老李。老李很忙,云天就到处找,求他,磨他,关键是敬烟给他。每一次独眼老李都能从云天手里弄走一包恒大烟。一包恒大烟三角钱,一般人是没钱天天抽恒大的。这叫隋意有点奇怪,云天手里怎么总缺钱?
一天,独眼老李终于对云天说:“我看你够实诚,没房子确实没法活。我为你跟领导说情了,领导同意了,给你在二层上边盖个简易房。”
楚云天听了差点给他叩个头。赶紧跑到旁边杂货店,倾尽囊中所有,给他买了一条恒大烟。然后跑到松竹里把隋意和怡然都抱起来,大叫:“咱们有房子了。”
晚间云天又跑到罗潜家,把自己这一个多月辉煌的战果告诉好友。没想到罗潜问他:“你知道什么叫简易房吗?”
云天不懂。
罗潜说:“四面是单砖墙,上边是薄薄的土板子的屋顶,没灰没瓦,只铺一层油毡。冬天冷死,夏天热死,这就是一个临时工棚。你同意了?”
云天说:“我要是不同意,就无家可归了。”
罗潜知道云天是没条件讨价还价的,他说:“你不用急,我会帮你盯住施工。”
入冬之前,云天那个空中楼阁终于重现了,但已是面目全非。原先那个古老的深红色的尖顶已经不复存在,化为一个粗鄙的平顶砖房,从下边看,几乎看不到屋顶。其实何止他这小楼,整个一片地区的风景全然变了。原先相互毗邻的别具风情的三座尖顶小楼大变了模样。中间一座在地震中着火烧毁,已经铲除。右边那座和他这座的命运一样,也削去尖顶,改为平房。其实,这原本是震后“危改”制定的方案,独眼老李只是借机从他手里弄走一二十包恒大烟罢了。独眼老李还想弄走他的自行车,多亏他急中生智,说他家里急着用钱,把自行车卖了,实际上是暂时藏在了罗潜家里,才保住这仅有的家财。在这场和独眼老李的交往中,他有得有失,“得”是明白了社会的狡诈,学到了许多生存智慧,这一智慧是云天过去缺少的;“失”是养成了抽烟的恶习。当然,抽烟的另一半缘由来自他这一时期重重的压力与烦恼。
这天,他接上隋意和女儿怡然来看新居。天气不冷,开着窗户。怡然跑进来就欢喜地连跑带跳。隋意脸上明显有些失望,这里不再有往日那种深幽、古朴与别有洞天,她感觉像她医院里的一间病房,苍白而无趣。楚云天向她解释,那些清理地震废墟时堆放在二层走道的木柱被房管部门当作建材收走了,原先屋顶的瓦棱铁板在地震中全砸烂了,这种铁板是一百年前由德国进口的,没处去找。去掉天窗是因为平顶子上不能装天窗,不安全。但不管怎么说,没有了原先的立柱、坡顶、天窗,一切诗意都被实用主义赶跑了。
楚云天滔滔不绝地向隋意解释,隋意忽然明白他是在尽力使自己接受今天的现实,缓解地震带给她的重创。她抬眼看看云天,他那带着疲惫的脸显得有些粗糙,甚至有点老了,下眼皮上的眼袋怎么出来的,他才这么年轻就一下子老了吗?她想,半年里整个家庭的毁灭和许多人的困难其实都压在他的身上。她想起他说过的话:
“女人是手心,男人是手背,手背天生是保护手心的。”
她心里涌起一阵温暖的感动,她搂着他高大的身子说:“我已经很满足了。”
新生活开始了。
由于朋友和学生们的帮助,小屋里不缺任何实用的东西。可是云天知道隋意更需要什么。
隋意不需要华贵,但一定要有美,有生活的情致。她又从医院拿来一些废旧的纱布条,用云天画画的颜料染成一条条淡蓝、淡粉、淡绿、淡灰、淡黄、淡褐,然后缝成纱帘,轻飘飘挂在窗上。这一来,建设生活的欲望便又一次来到她的心头。此时的他们早已过了三十岁了。
小怡然依旧怀念她原先立柱后边那个角落。云天便利用屋里的防震拉杆,给她小床周围挂一道粗布的幛子。小孩都喜欢藏一点自己的秘密,她终于有了自己万分热爱的屋中屋。云天也从中得到启示,他在房屋的一角立起一个五尺来高的书案,墙上还装上两条横板,放上一些书,以及有品位的艺术品和相片架。他也有了自己的一个空间。隋意说,屋里有三面墙,这三面墙上要挂三个人的画,自然是他们三剑客的。罗潜和洛夫的画由她亲自去要。洛夫给她一幅气势浩荡的风景油画,大江大河,山野林莽,笔触豪迈,她非常喜欢。罗潜的画依旧是他个人主义的风格,一条雨后湿漉漉而幽暗的深巷,一地白色的落花,有点伤情,她更喜欢。
正面墙上挂着的是云天震后从废墟里“出土”的那幅老画,也就是刚刚搬到这座小楼时,他坐在墙子河对面的河堤上画的那幅写生。隔着静谧的河湾与丛树,三座古老而深红色的尖顶小楼半隐半现。这种诗意已然不在,三个尖顶只在梦里。墙子河的河道早被填上,河堤上的岸柳全部拔除,改为一条终日车来车往的大道。这幅画不是一个昔时诗情画意的纪念,一个令人伤感的记忆和无奈的历史吗?
隋意说她在三幅画中间有一种满足感,还有一种安全感。
可是,三剑客见面的时间,却不如以前多了。
洛夫的艺术学院那里乱哄哄。大革命刚刚过去,画家的想法很多也很乱。长期捆缚中的脑袋几乎坏死,一旦放开,不会思考了。一些老画家从各地农场落实政策回来,正好又赶上大地震,一惊未平,一惊又起。洛夫拉着云天去看望在农场劳动了七年的老画家唐三间,唐先生是大革命前学院国画系主任。这七年在农场种地,回来有如还阳。云天他们去拜访他,坐了多时,无论云天与他说什么,他都说“好”。唐先生现在在家只画梅花,一多半的画上都题着“她在丛中笑”几个字。这叫云天哭笑不得,感觉拘束又乏味,坐不多时即恭敬地作别。
罗潜那里出了麻烦。他那里的主楼震毁后,那堆如山的废墟必须清除,可是清除过后,罗潜的小屋就一览无余地暴露在外。跟着的麻烦更大。这片被清空的阔地和原先的院子连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小广场,这便招来很多人来盖临建和防震棚。而且愈盖愈多,渐渐和罗潜的小屋门对门了,罗潜原先那种幽深感荡然全无,他天天下班都不想回家。
现在如果他们三人想闲聚一下,就去西郊水上公园后门旁边那片林子里。这片地方最早是云天与罗潜发现的,大革命之初,他们想见面说说话,原想去到公园里边,但那一阵子公园被说是剥削阶级消闲享乐的地方,全封了门。他们就在公园后门外找到了这片了无人迹的地方。一大片小杨树林,林子后边是野生的苇荡,天宽地阔,氧气充沛。最让人惬意的是林间厚厚的青草,有如带着草香的绿毯。没有人的地方是安全的。他们躺在这青草地上说话,又放松又享受又自由。
他们每年秋天都会来这里玩一玩。现在成了他们失去罗潜那间小屋之后替代的“沙龙”。
三剑客四肢放松,仰面朝天地躺在上边。
洛夫说:“前些年卡得死,没有选择题材的自由。现在好了,没人管了,反而不知画什么了。”
头枕在青草上的楚云天,打着趣说:“看来你是家养的,不是野生的。人家不喂你,你就不知吃什么。”他边说边看着上边树隙中慢慢移动的发亮的白云。
罗潜在那边,好像睡着了,但他发出了声音:“你以后还是少画那些任务画吧,把时间与精力留给自己。”他的话是说给洛夫的。
“现在也没有任务画了。”洛夫翻身坐起来接着说,“我和你们不一样,我在学院,有任务就得画。可是,即便我画那些任务画,心里边想着的还是自己的画。”
罗潜说:“那好,一定要守住自己的艺术。不管多难。”
洛夫说:“画自己的并不难,可是谁来认可?”
“有必要非得别人认可吗?”罗潜说,“艺术是自己的心灵和理想,自己认可就足够了。”
洛夫听了有点茫然。罗潜的话在道理上无可置疑,但到了现实中就变得虚无缥缈。他看一眼没有说话的云天,说:“你一直还是画自己的吧?”
不料楚云天说:“不知为什么,我现在有点画不下去了。”他望着上边树冠与云彩的眼睛里确实有点茫然。
“为什么?”洛夫问他。
云天没有回答。
洛夫问罗潜:“你认为他的问题在哪里?”
罗潜说:“那只有他自己去找到原因了。画不下去也未必不好,或许他快到了该选择道路的十字路口了,也许这路口还没出现。”
罗潜的话唤起了楚云天心里的一种朦胧的感觉。云天不由自主接过话说:“我感觉现在这时候非常像大地震摇着摇着骤然停止的那一瞬。这个时刻,万籁俱寂,一片茫然。我们将何去何从?可正是这个时候,活下来的人要发出声音了。”
洛夫说:“我听到的消息可是要大变了。”
罗潜说:“谁变我们都不变。”
楚云天说:“恐怕我们很难不变。”
他们各有各的道理。
随后,他们陷入沉默,陷入各自的自我。
微风穿过杨树林时十分神奇。杨树叶子的正面是蜡质的,阳光一照,分外明亮,给风一吹,千千万万杨树叶子就像无穷无尽绿色闪光的小手拍着巴掌,只有杨树叶的掌声能发出这样辽阔而悦耳的哗哗声。风小一些,如同无边的大地在私语,风大一些,便像海潮涌来那样的一片喧哗。他们不约而同地陶醉在这树叶声中。
洛夫说:“你是在看树叶的动态吗?”他问云天。
云天说:“我一直穿过树枝,看天上那些行走的云彩。”
洛夫说:“你在想怎么画云?”
云天说:“不用我画。风是天上的罗丹,天天雕塑着天上的云彩。”
“这话真美。”趴在草地上的罗潜忽然扬起脸,笑眯眯地对云天说,“我就喜欢你这气质,你可千万别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