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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在外人眼里,进入了“第二春”的楚云天风光无限。
他把自己的春天从十多年前一直延长至今天,依旧是旖旎与光鲜,这足以显示他毋庸置疑的实力。一方面还是天天访者不绝,压力十足;一方面是更多各种名誉头衔往他身上挂。他书架最下边一层已经塞满各种荣誉职务的聘书。最叫他烦恼的是,这些社会上各种貌似正经的游戏不能完全拒绝,倘若接受了就必须在自己时间的袋子里塞满别人的各种乏味的玩具。
有时他必须戴上这种社会面具,假模假样地去出头露面,给别人的场面充当花瓶。名人是属于社会的,这是社会生活的一部分。古今中外全都这样。
美协换届时给他一个副主席的头衔,这个光环带给他的又是一系列的出席活动、讲话、颁奖、剪彩、为人写序、题写书名、题字,以及一脸假笑陪同官员们坐在主席台上的差事。这是他当年坐在三剑客的那个自由自在的小沙龙里绝没想到的事,荒诞得叫人发笑的事,也是他现在必须一本正经地来做的公务。虽然世俗,却不能将自己置于俗世之外。你以为你努力的结果是愈来愈主动,现在却愈来愈被动。你清高自诩,你孤傲,你超然,你能够真的一点也不食人间烟火吗?与世隔绝吗?身居闹市如在深山吗?除非你像罗潜。可是,当今的罗潜真的心安理得地接受了他的现实吗?还是不得已把“自尊作为自卑的躯壳”?
没人能知道这个看似志得意满的楚云天内心里最真实的想法。
一次,隋意说他:“你可愈来愈有点俗了。”
他报之以笑。连隋意都不知道他笑中的含意。
其实,比这更深一层的苦恼倒是他这次《大山水图》展览之后,他感到自己的一种终结。他有一种终结感。
从《解冻》到《大山水图》他的确画出一种过去不曾有过的山水,即把对一个时代宏大的精神与气息升华出来,融入一种具有历史和人文意义的大自然的景象中。但是下一步他该踏向何处?
楚云天对社会有一种作家的敏感,也有作家那样的思考能力。所以,他感到这急速发展的社会正在发生一种本质性的改变。在迅速地市场化的过程中,社会愈来愈缺乏整体的精神,缺乏精神的纯粹性。浮躁、功利、拜金、享乐主义、个人主义、庸俗社会观、时尚、流行文化等等渐渐主宰了生活。消费社会的物质至上,使得人们不再关心纯精神的事物。同时,画坛和文坛都在盲目地陷入西方现代主义模仿的热潮中而浑然不觉。他感觉自己已经抓不住这个时代了,找不到时代的精神和生活的魂了。他已无从感知这个已经渐渐变成光怪陆离碎片化的社会了。
有时,他会把这些想法,说给余长水和肖沉。肖沉说话有时偏激,有时却出奇的准确,有深度,他是少有的能思考的人。肖沉听了没说话,第二天带给他一本书,是弗兰克·富里迪的《知识分子都到哪里去了》。过些天,他去英国交流,顺访剑桥,他与剑桥的三位教授一起共进午餐时,他说很想与他们谈谈知识分子问题。其中一个教授笑了,说道:“还有中国人有兴趣与我们谈知识分子问题吗?你们来剑桥的人与我们大多是想谈合作,谈项目。”
他们也没兴趣谈这个问题。一个社会没人关心知识分子问题才是一个大问题。是不是全球化时代的话语权已经跑到权贵一方,没有知识分子发声的席位了。
在这样一个时代背景下,绘画是不是正面临全新的困境?至少他愈来愈感到,自己原先那条路已是到了尽头,成为过去时。
他在审视自己,也在预感自己。
一个人肯定会比别人先敏感到自己。对自己失去自觉的人是另一种死亡。
云天面对镜子扎好领带,外边穿好一件银灰色的西服。这身灰西服和深蓝色、有紫红色暗花的领带以及雪白的衬衫搭配起来,爽眼又大气,他觉得自己很英俊洒脱。自我欣赏带给他一种好心情。他平时最烦西服,他认为西服是穿给人看的,而且拘束。他说领带是拴牲口的绳子。可是今天不同,今天是洛夫举办个人画展,请他去参加开幕式,还要致辞。他要为这位老朋友加力使劲,必须郑重其事,把戏唱好。
车子刚到解放路艺术博物馆门口,隔着车窗已看到那里车水马龙挤满了人。刚刚把车停了,便有人从外边打开车门,猫腰探过来的第一张脸便是喜笑颜开的洛夫。洛夫穿一件很时尚的花格的西装式外衣,没系领带,一头卷发,看上去像个时髦的牛仔,身上还有香水味儿。洛夫一把将他从车子里拉出来。他有点发蒙,这么多人,有的认识,更多人不认识。很多记者端着相机对着他拍照,还有人叫他的名字。
洛夫拉他进了大门。开幕式在门厅举行。靠墙摆了至少六七十个一人多高的大花篮,洛夫哪里拉来那么多庆贺与后援单位?洛夫对他说:“画展在里面,咱先把开幕式搞完,再去看展览。大家都等你呢!”
云天说:“听你的。”说完随着洛夫走,一边和人群中伸过来的许多手握个不停。
从主持人介绍的嘉宾,可以听出洛夫今天邀请官场的规格之高和各界名流的力度之大。云天不明白的是,怎么还有那么多知名大企业的老总都来捧场。
当主持人把云天请上去讲话时,高调地渲染他担负的各种荣誉职务。尽管云天不喜欢他们这么做,现在为了烘托洛夫也未尝不可。讲话时,他还没有看展览,不知道画展的内容,他想肯定包括洛夫那些成名作和代表作,因此他从《五千年》《深耕》《呼喊》等名作,历数洛夫在当代画坛做出的建树,赞美他的才华和开创性,并给予他的未来送上美好的鲜花般的祝愿。云天的口才一向出众,讲得又好,但他从观众的表情上总感觉自己的讲话与今天画展的内容有点隔膜。待到展厅一看,才明白原来自己的致辞与展览的内容有些文不对题。这次洛夫的画作居然改天换地,全是现代的抽象作品。云天许久未去他的画室,不了解他对自己发动了如此巨大的一次“艺术政变”。云天有点摸不着头绪,但他强烈地感受到他的大胆、他的勇气、他的开放,他的本质上的那种粗粝与豪放的才气,尤其在色彩上表现得有点放肆。当一些记者现场采访他的观感,他一时不知该怎么评价这位忽然闯入现代主义的老朋友了。云天惊讶洛夫一步跳出去那么远。是艺术观的改变,还是赶时髦?反正如今画坛已是谁想叫人关注,谁就做时尚的弄潮儿。
他听见余长水在旁边对洛夫说:“洛老师您这组《红色年代》标价真够高啊!”
楚云天这才发现,墙上每幅画右下边的说明牌上竟然都有标价。在这样正规的艺术展览上,对画作做出明码标价也算一个创举了。云天细看这幅画,有点荒诞,一块米色的画布只画一块四方的平涂的红色,红得很鲜,但没有任何变化,只是方形红色在方形画布上有些倾斜,看似要倒,这一边的轮廓有两三笔粗野狂放、彰显功力的笔触,如此而已,再有便是下端有一行黑色的外文签名。云天看不出所以然。这时,在洛夫扭身应酬一位嘉宾时,云天身后有一个压低的声音说:“这幅画几乎就是马列维奇《黑方块》的翻版。”
云天回头一看,是肖沉。肖沉摇摇头。
在画展上,云天见到不少从北京专程赶来的美协和美院的画家。有的人很熟,有些人头一次见。那时代人们见面好递名片,很快云天手中就有一摞名片。他问洛夫,有没有邀请罗潜,并说罗潜更应该看看他这些画。洛夫说:“我专门给他送去了请柬,还说你也来,但他说今天有事。”随后笑一笑说,“这人现在不知怎么,愈来愈怪了。”
云天发现在洛夫身边常出现一个女子,一会儿过来一会儿走去,每次都在洛夫耳边轻声说几句什么话。这女子个子很大,和洛夫差不多高,长得很艳,服装也很艳,眉目很浓,化妆更浓。一看就是精力足、能力强的人。她是这画展的操办人吗?洛夫忽然一拉她的胳膊,对云天介绍说:“我的朋友,郝俊。”
云天一怔的时候,这女人马上说:“洛夫常把您挂在嘴边。您是他的偶像。”不等云天说什么,她摆摆手就跑进人群。一个敞开、活泼、很外扬的女人。这是郝俊给云天的第一印象。
云天想问洛夫这郝俊怎么回事。洛夫又叫过一个人来,这人不高,四十多岁,黑黑的脸,皮肤挺粗,热情老到,看上去属于在社会上很有办法的那种人。经介绍,这人的名字有点俗,叫作许大有。洛夫说他是北京琉璃厂紫云轩画店的经理,办画展很有经验,人脉很广,非常能拉赞助。北京很多大家的画展都请他策展,他这次画展就是许经理一手操办的。洛夫说:“人家许经理一直想结识楚大师,还很愿意给楚大师举办画展呢!”
许经理说:“我们都是您的崇拜者,我们店里还有您的一位超级崇拜者呢。”
“那会是谁?”楚云天随便说,有点好奇,但不适合追问,只是一笑而已。
洛夫画展的第二天,云天就带着余长水飞往广州。那里有一个海峡两岸书画交流的活动。云天之所以赶过去,是想看看台北一位名家的画,此人的国画在西方广为接受。他带余长水来是想叫他多些见识,广交朋友。在广州,他与台北这位名家结识,相谈甚欢。这人人高马大,不像南边人,性情开朗,声音敞亮,无论人还是画气局都挺大。但他的画法并不高深,只是先把宣纸揉皱,再用半湿半干、亦浓亦淡的笔在上边皴擦。利用揉皱的纸的肌理,表现出许多奇异的偶然,也使画面呈现出一些抽象的意味。这种画比起传统画法所呈现的视觉效果全然一新,既是传统国画没有的,也是西方绘画所没有的。恐怕这正是西方人有兴趣的缘故。可是云天见多识广,他知道早在七十年代黄永玉画彩墨的荷花就使用过这种画法,后来贝聿铭设计的香山饭店盖好了,请法籍华人画家赵无极给香山饭店大厅画了两幅大画,用的也是这种方法,先把纸揉了再画。在云天的眼里,任何依仗技术效果上的出新,还都是表面的雕虫小技。所以他没在广州多耽搁,只待了两天便飞回来。
到家后的当晚用饭时,他兴致勃勃地对隋意和怡然讲自己此次南行的见闻。隋意笑眯眯地听着,忽然说一句:
“你不在家时,雨霏看你来了。”
“谁?”他蒙了。
“雨霏还有几个?你那个学生啊。”
“她怎么会来?”
怡然问妈妈:“是那个挺好看的阿姨吗?”
隋意没理怡然,而是对云天说:“她还是挺好看的,只是胖了一点。”
云天竟有些尴尬。他尽力使自己保持平静,问道:“她来干什么?”
隋意说:“她来帮洛夫办画展。那天你没见到她吗?”
云天说:“洛夫没说她来,我也没见到她呀。我要是见到她,回来怎么会不说。洛夫只对我介绍一位给他办画展的人,一位许先生,北京紫云轩画店的经理。”
隋意依旧笑眯眯地说:“前天,这位许经理也一起来了,他是雨霏的丈夫。”说完她看着他的表情。
楚云天露出惊讶,他不知该说什么,他呆呆看着隋意。
隋意说:“洛夫带他们来的,说是来看看我。洛夫说你回来之后给他打一个电话,如果许经理他们没回北京,要你去和他们见个面,他们想给你办画展。你就见见他们吧。”她的话里没有任何含意,只是把事情向他交代得明白而已。
由于有过去那件事,他一时不知应该怎么做。
怡然说:“我和爸爸一起去!”
云天说好,隋意也说可以。
当夫妻间出现烟雾时,孩子是一把扇子。
云天与洛夫通过电话,洛夫说正好雨霏他们还在,过一天就要返京,于是他们约定转天下午在洛夫家见面。洛夫只说了一句:“他们能帮你把画价卖上去。”
云天对卖画没有兴趣。这也是他与别的画家最不同的地方。那么,他去见雨霏难道是一种旧情使然?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当年那件事使他、隋意和雨霏全都身陷困局,多亏罗潜与洛夫两位好友的帮助,才使大家都解脱出来。当时他决心再不掉回头再望一眼。可是,时过境迁之后,他偶尔也会想起过去。他当然不会再续写那个愚蠢的情爱。但是,过往生活中一些动心的片段进入历史后,便会变成难忘的画面。比如用两条手臂把两个日本陶瓶压在墙上的初吻,一次次相约时她站在什么地方苦苦守候他的样子,大雨中的疯狂,她那双有点斜视的目光中的忧郁……这些都多像他读过的某一本小说过后某一个永驻心中的篇章。每当这个时候,他都想知道她的现在。如此而已。可是现在她要出现了。是不是她想以给他办画展为借口,和他再见一见?
难道潜在他身上的多愁善感的浪漫本质又要被唤醒?
云天嘱咐自己,无论如何只见这一面,只此一次。
第二天下午,云天带着怡然来到洛夫家。这时的洛夫家已经显得挺富有了,连沙发和窗帘都换了,繁复精工,追求豪华,略略还有点暴发户的气息。他们进屋时,许经理和雨霏都已坐在客厅里了,见他进来,全站起来。雨霏站起来一瞬的动作,腰肢微微一扭,叫他立即找到昨天的感觉。还是雨霏先说了一句话:“大画家驾到了,我们恭候多时了!”
这句话把历史与现实明明白白分开,本应该会发生的尴尬没有出现。许经理再掏出烟一让,一抽,相互一聊。楚云天原先心里那些怀旧的东西全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这屋里还有一个三四岁的男孩,竟是雨霏与许经理的儿子。这孩子圆头圆脑,挺黑挺壮。许经理龇着牙笑道:“人都说这孩子不像雨霏,像我!”
雨霏接过话说:“再生个女孩就像我了。”她说得爽快又直白。
云天有点吃惊,这完全已经不像当年那个文气、内敛、有点害羞的女孩子雨霏讲的话。他注目她一眼。她确实胖了,气色很好,可是原本长脸怎么变圆了,尖尖上翘的下巴和长长的睫毛到哪里去了。当他与她目光相对,那种特别的有点斜视的眼睛里梦幻般的感觉好像也找不到了。当她对他说:“现在特别时兴艺术经纪人的说法,我愿意当您的经纪人,我是您的学生,最懂您的画!”
云天笑了。一下子使他从遥远的过去回到现在,从虚幻的往事回到赤裸裸的现实中来。下边便是与许大有充满纠缠和反纠缠的功利性的交谈。从交谈中云天听出这位许大有完全不懂艺术。他最多知道李可染、黄胄、傅抱石、张大千等等这些在市场中大红大紫的画家名字,别的多不知道。每当说不下去,雨霏就来救急。他们更像一对生意上的搭档。雨霏原来是一个充满精神向往和追求品位的女孩子,她为何选择这样一个十足的小商人作为伴侣?她的人生究竟经过怎样难以想象的经历,究竟为了什么才违心地顺从了现实功利?云天心中有些怅然,当然,这和自己已经毫无关系了。
在许大有提出有人想用一辆原装的奔驰换他的《解冻》的原作时,洛夫居然还说,他如果不愿意,可以复制一张原作给那人,云天觉得他们这次见面应该结束了。
同时,小怡然也有一点不耐烦,她受不了雨霏的儿子一刻不停地吵闹,乱翻东西,也没人管这孩子。
这次,云天与雨霏的告别,才是人生道路上的真正的告别。他没有嫌恶她。因为他看过太多的人被生活毁灭,他要坚守的是自己的艺术观不在生活的重锤下变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