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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几年过去,余长水在南方事业与生活上全都顺风顺水。但他一直把楚云天那天与他分手时所说的话,当作自己的座右铭,严格把商品画与个人探索的画清晰地分开。清浊二溪,决不混流。他一直站在艺术家的立场上,即使商品画也决不投市场之所好,决不媚俗,坚持自己的审美品位。这就使他一直站在一个高度上,并一步步向上攀登。
这年初夏,巴黎的一个美术馆邀请余长水去办个展。余长水准备了四十幅画,不大,都是妙品、精品、上品,没有商品画,不但笔精墨妙,还都是独出心裁、独一无二之作。欧洲人中,最能理解中国人艺术滋味的是法国人。这个展览开幕式刚刚结束,就有不少法国人围着他问东问西。他不懂法文,英文也一般般。一个研究中国画的满脸胡茬的法国人问他:“中国画里有一句话叫‘墨分五色’,什么叫五色?为什么不是六色或七色?”这个问题把余长水困住了,怎么也说不明白。
这时一个人过来递给他一封信,他太忙,直到中午才打开看。信纸上用中文写着一句话:“余先生:您今天很忙,明天下午三时我在美术馆大门对面一家红色门脸的咖啡馆等您,希望能够见到您。”下边没有落名款。这会是谁呢?他在巴黎认识的人有限,用脑子把认识的人过一过,想不出来。
第二天下午三点,他从美术馆出来,到对面那家很惹眼的红色咖啡馆,推门进去。巴黎的咖啡馆里边都比较暗,安静又幽雅,咖啡的香味弥漫空气中。显然这家咖啡馆里的陈设追求一种怀旧的情调,在众多的花草植物中间,各处墙上挂着许多十九世纪初期巴黎的老照片和剧院演出的老广告,广告上的男男女女的老明星,每个巴黎人都说得出来。
他正想寻找约他的人,只见靠里边的窗前一个女子站起来朝他招手。他走过去,那女子微笑地站起身,称他:“余老师!”
这女子大概三十岁左右,略高的身子,优雅又斯文。不用去想是谁,单看她细长的笑眯眯的眼睛,他已经认出来,惊喜地问:“怡然吗?”余长水过去与她太熟了,那时他常去楚云天家,她是个可爱又聪慧的姑娘,直到她出国留学后,没怎么见到过。
这女子点点头,说:“是。谢谢您能来。”然后给他点了一杯咖啡。
余长水问:“你不是在波尔多吗?”
怡然说:“我早毕业了,来巴黎读研,毕业后被一个博物馆聘去做中国艺术藏品的整理和研究。他们的中国藏品很多,全堆在库房里。现在欧洲老一代的汉学家不多了,懂得这些东西的人愈来愈少。这几年,我一直住在巴黎。”
“你妈妈还好吧?”余长水问过这句话,就有点后悔,觉得怡然可能不便说。没想到她不介意,很实在地对他说:“有一阵很不好,做过一次大手术,现在缓过来了。她一直和我住在一起,就在拉丁区。”
余长水知道她家的事。没想到隋意出来后有过这样一次磨难,还是与那次遭遇有关吧?他心里一下子暗了下来。
怡然感觉到了,她对长水说:“现在过去了,没事了,余老师您放心。”
怡然和她妈妈爸爸性格都不一样。直率、敞快,这一代人心理负担都少一些。
余长水和她简单说说自己的事。怡然笑道:“我都知道,给您办画展的巴托克是我的朋友。您的画我也看了,很大气,中国的水墨有抽象成分,法国人很喜欢。昨天开幕式上的人多,您没看见我。如果不是我约您来,您也不会一下子认出我来。”随后怡然开门见山地说,“余老师,我今天约您,是想问您一点事,都是我们家的事,也都是过去的事,不会给您找任何麻烦,如果您觉得不方便,自管不说。可以吗?”
余长水说:“只要我知道的都会告诉你。我和你家,不是外人。”他没有任何犹豫。
“好,谢谢您。”怡然说,“我爸真和那个白夜好吗?”她问得直截了当。
余长水说:“我负责任地说,没有。最初,你爸确实挺喜欢她。她的画挺独特,你爸喜欢有才的人,这你是知道的。另外,她挺会招你爸喜欢。”他停一下,把下边的话说出来,“坦率地说,她挺有心计。我在一边看得清楚,但你爸不一定能看出来。你爸会看画,可是不会看人。”
怡然淡淡一笑,说:“太喜欢一个人,人就变傻了。但是白夜是个非常会利用人的人。留在这儿的她的一些同学都这么说,没人喜欢她!”她说这话时,带着一些气。
余长水说:“现在大家都知道了。她与任何人好,都是因为对方有用。她能同时跟几个人好,可是跟谁也不是真有感情。只是让你觉得她对你有意思,叫你为她出力。她和她的副院长绿池也弄得很热乎,绿池为她傻卖力气,后来还闹出了一些绯闻。”
怡然一怔,问道:“我爸知道吗?”
“绿池的副院长都免了,调出了画院,你爸怎么会不知道?”
“我爸还与她来往吗?”
“自打你妈一走,你爸就不再与她联系。绿池不做院长之后,两边画院也没什么往来了。那一阵子,总有些关于白夜和你爸的闲话,你爸很郁闷,不和外界联系。后来听说白夜与香港一个富人结婚了,闲话才没了。”
“什么?她嫁给一个阔佬?”怡然十分惊讶。
“这不奇怪。这社会,真能给她使上劲儿的一定是钱。”余长水说,“有了钱,都不用再费劲卖画了。”
“她还画吗?”
“她人在香港谁知道。这几年哪儿也见不到她的画了。她本来不是为艺术活着的人,画不画都一样。”
怡然长叹了一口气,说:“我爸真糊涂!”
说到这里,两人一时语塞,杯里的咖啡都凉了,只好重新换了热的。过了一会儿,怡然问余长水:“我爸现在一个人吗?”
“孤孤单单一个人!如今,洛夫走了,我也离开他了。只有肖沉常去陪陪他。他还有一个好朋友,叫高宇奇,不知你听没听过这人,他是你爸最看重的画家,前些年出车祸也没了。”
“我在一个杂志上看过我爸在他的艺术研讨会上的发言。但这里没人知道这个高宇奇。欧洲人把自己当作中心,关于中国艺术的消息很少。我爸的身体怎么样?”
“还可以吧。我去年到北京办事,拐到天津看他一趟。说实话……他情绪不高。一个人在那么大一个空房子里,能和谁聊天?我觉得他有点……有点老了。”
怡然低下头,泪水滴在桌布上。
他们没再说下去。本来余长水还想问一问隋意,但看到怡然这样子,不好再去触碰这个直到今天也没有愈合的伤口。他们分手时,怡然没有给他留电话。他以为,她不会再与他联系,但是在画展结束的前一天,画廊一位工作人员把两包东西交给余长水。有一封信,只写了几句话:
“余老师:送去两包东西,一包是给您和您爱人的,一点心意和一点纪念。另一包是我送给爸爸的,请您带给他。您太忙,回国后寄给他就行了。拜托您多关心一下他。我妈问您好。祝您一路平安,为您画展的成功而高兴。怡然。”
余长水读了这信,感慨万端。他静下来,从这短短的信中读出来一点信息,就是隋意问他好,却没有托他带好给楚云天。那天他在咖啡馆里告诉怡然关于白夜、关于楚云天现状的信息,不会对过去那个悲剧有所挽回吗?人间的裂痕,缘于错误也好,误会也好,就这么难以弥合吗?
余长水回国后就把这包东西寄给了楚云天。几天后,楚云天用手机发来一条短信,只几个字,不能再短:“收到,谢谢你。”别的竟然什么也没有向他询问。
历史还在冻结着。
这么多年,每天午睡醒来,楚云天大都坐在院中几棵高大的冷杉树下的大藤椅上,看信看报看书。这几年人们有事用手机联系,信少了。他怀念这种老旧的用文字的联系方式,看过的信他都收起来。他仍喝绿茶,他说这是自己人生最后的嗜好。
这家中,他最喜欢的地方就是大树下的几张白色的扶圈藤椅。这里是他和友人交谈的地方,也是曾经和隋意闲聊而最惬意的地方。如今常常只是自己坐在这里,另几张椅子空着。
空椅子有点凄凉,放在那里是一种等待。
从大树缝隙中射下的阳光斑斓地照下来,使景物上这一块那一块明亮的斑块如画一般优美。草木在阳光里生气盈盈,在幽暗处昏昏欲睡。云天血糖一直较高,身子容易疲乏,时时会坐在藤椅上睡着了,手里的书或报掉在草地上。
一直是小霞照顾他的生活。小霞心细善良,多年在他家里经历了各种事情,与他感同身受,深知他的苦楚,就像女儿一样关照他生活琐碎的一切。这两年小霞在城中找到一个朋友,是一名职业司机,姓孙,老家在河北南皮,退伍军人,为人朴实可信,他在部队就是汽车兵,现在企业里开大货车跑长途,三天两头在外,回来时云天就叫小孙来与小霞住在一起。小孙很感激云天相助于他们,有空就帮助小霞干一些杂活。云天感觉这样挺好,家里还有一些活气儿。
去年,楚云天把一直搁在心里的一件大事办了,就是把自己个人绘画的代表作捐给了艺术博物馆。他知道自己这些作品如《解冻》《大山水图·黄河》《大山水图·长城》《永远的太行》等等,应该由公共博物馆收藏,才不会流散到社会,被那些唯利是图的人弄去谋财图利。再有一件事——是将洛夫那幅《深耕》也一并捐了。这就为洛夫在当代绘画史上做出的贡献保留了一个见证。这是他为朋友完成的最后的事,也是多年的一个夙愿。云天在艺术博物馆为他举行的捐赠仪式上什么也没说。所有漂亮的话都不如一个行动。这时,人们才知道洛夫这幅名作是他悄悄保存下来的,唯洛夫至死也不知晓。这件事让不少画界的人感叹不已,甚至还有人疑惑近来身体明显有些衰弱的楚云天,是不是在安排身后的事了。但这只一些俗世俗念而已,出于对他的尊敬,没人乱说。
云天还是习惯上午作画或写作。他从年轻时就感觉早晨起来,身体里充满阳光与氧气,是灵感降临的时候。近来一段时间,他受柴可夫斯基《四季·性格描绘十二幅》的感动,不由自主写了十二篇散文,每篇写一年中一个月的风情与滋味。表面是写对大自然的感受,潜在文字里边的是人生的况味。他每每写东西时,脑袋里都会自然而然浮现出各种画面来。这使他忽然生出个想法,把文字转化为丹青,从一月到十二月,每幅一月,他称为《心中十二月》。这样画起来,大自然的兴衰变幻便与人生种种况味与滋味融为一体,也动情,也排遣,也抒发,也享受。他忽想,这样的画不正是他当年在东京艺术大学和平山郁夫先生所谈的现代文人画吗?他又想,《解冻》和《永远的太行》何尝不是现代的文人画?现代的文人既有小我,也有大我;既有黄钟大吕,也有一弦清音。二者兼有,才是当代文人全部的生命与艺术。
肖沉许多天没有来了。他近来心绪不好,当画坛没有了艺术追求,评论界便无所作为,发了声也没人听,他们的《艺术家》杂志都快成赠送刊物了。每年里,楚云天都会有一两次突然收到易了然的一幅画。易了然岁数大一些,不再北上或南下,常常在黄山里不出来,终日与鸟一同晨起,与白云一同暮归,过着神仙一般的生活。他给云天寄画,纯粹是心里想他,在这个时代画是银子金子了,主动给人寄画的人还有谁?他便以诗画作答。近来,云天几次要约肖沉一起上山去看易了然,再晚几年就上不去了。尤其近一年他的膝盖力气明显地差了,高一些的台阶登不上去了,他是不是真的未老先衰?
他的老屋可是真正在衰老了。原先每隔两年,雨季到来之前,就得请人来修一遍房顶。那种当年从海外舶来的灰紫色的大瓦,坚实厚重,很少破裂,瓦垄却必须年年检修与勾缝。泄水的铅管也会给落叶堵塞,需要浚通。烟囱更要打扫。但这些事都要大折腾一番,他怕麻烦,一拖再拖。逢到夏日里大雨一来,顶层漏得一塌糊涂,忙得小霞拿着脸盆水桶,大桶小罐,一趟趟从楼下往楼上跑。有时雨下一夜,整个楼里滴答乱响,他说像“钟表店”。今年的屋顶不单野草丛生,东边房顶一角还生出一棵指头粗的小榆树来。当年隋意在家时,院里的草地十来天用除草机割一次,都是隋意自己来做,她最喜欢青草割过时满院的清新沁人的青草气味。现在有的地方野草已经高到腰间了。
太阳刚刚向西一些,院里已经有一点凉。小霞给云天拿来一条薄毯,这毛毯是怡然托余长水带给他的。毛毯的颜色是他最喜欢的橄榄绿色。虽说这是怡然送给他的,但只有隋意知道他喜欢什么颜色,需要什么。他心里明白。
这时,有人敲门。
小霞去开门,有人进来。云天正戴着老花镜,抬头看远处时模糊不清。但一个身影却叫他心儿陡然快速地跳起来。这身影在一万个人之中,几百米之外,他也能一眼认出来!他已经看了一辈子了——成千上万次从远处走到他的身边。只是他此时此刻不敢相信,不敢奢望,甚至不敢想象。
她回来了?这好像一种幻觉。可是一瞬间,怎么竟是一瞬间,隋意已站在他的眼前!依旧那么优雅而沉静,依旧那样眯着含笑的眼,可是她怎么有点瘦,有点老了,鬓角居然发白,眼角有了细细的鱼尾纹了呢?她受了很多苦吗?他一点也不知道她在国外患过一场大病,做了手术,闯过一道生死关。
他已经闻到了她身上特有的气息,这一切都是真实的了。当然又是意外的,不可想象的,喜从天降的!她从万里之外回来了。
他好像没有力量使自己站起身来,抖动的手指了指身边另一张空着的藤椅说:“你的椅子,坐吧,你累了。”
小霞站在不远的地方,抬着手背抹泪。
她坐下来,望着他有些苍老和憔悴的脸,半天才说:“我把昨天给你带回来了。”
一种被谅解和宽恕的感动把他紧紧又温暖地拥抱了起来。他的眼角闪出细碎的光。他说:“你给我带回来的,还有明天。”
2020年4月30日初稿
2020年6月18日定稿
九这是最后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