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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两年后,云天一家随同父亲搬回到睦南道那座老宅子里。由于这房子地处路北,家中的花园在最里边。这是一座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建造的英式别墅建筑。五大道地区的房子是由东向西一点点拓建出来的。到了四十年代,所建的房子多选取当时西方流行的简约的折中主义样式。像云天家这种地道的古典英式房子已经寥寥无几了。又高又大的深灰色的坡顶,锻铁的栏杆,粗粝的石头墙基,墙上爬满小叶的常春藤。夏日浓绿,秋日火红,夏秋之间红绿斑驳,充满了画意。设计这房屋的建筑师多半是一位外国人,原房主已经无从得知。
云天的父亲买下这座房子时已是1943年。此时,五大道这一片社区正进入历史的极盛时代,政治风云中台上台下显赫的政要,大江南北心怀财富野心的豪强,热衷洋务的各路英才,全都蜂拥而至。天津这个地方,既是扼守京城、中西接触的前沿,还可以享受到最早出现在古老东方大地上少有的舒适和便利的西方生活,有上下水,有电话电灯,冬天还有暖气,一如天堂般的优越。跟随这些权贵而来的,便是不可或缺的名医。云天和隋意的父亲都是在这样奇特的时代背景下进入津门的。当时,五大道的名医至少一半住在睦南道上,而且大都与云天的父亲一样,毕业于美国人创办的北京协和医学院,是近代中国最早一批西医。这批医生到了八十年代个个都是身负盛名,头一流的专家。隋意的父亲虽不是协和医学院毕业的医生,却曾留学于英国,眼科专业,也是此地拔尖的名医。两家人的关系好,常来常往,云天和隋意很小就在一起玩耍了。
云天在这房子里长大,并与隋意结婚成家。那时云天的母亲还在世,云天是独生子,他结了婚,楚家人口总共才四人,房子一直显得宽敞。一层三间屋,分别是客厅、书房和餐厅,二层都是卧室。但云天他们没有住到二层,而是安居在一楼半一个方形的十分安静的房间,房间一边还附设一个小卫生间,原设计是做客房用的。这样分开居住,彼此之间都不受影响。
隋意从小常来这里,后来住进这里,喜欢这里的氛围,平和静好,人们说话声音不大,偶尔还有音乐。云天的父亲与隋意都在医院工作,家中的空气里偶尔会有一点硼酸的气味,这是一般家庭里没有的。这气味叫她认定是她家的气味。
十年前大革命把这一切掠夺去了,可是现在又不可思议地神话一般地还给了他们。云天第一次回到这房子,房内到处是尘土和垃圾。他站在房子中间忽然流下泪来,他想起母亲。母亲就是在父亲去江西干校那一年故去的。母亲最喜欢这老宅子,但最终没能再返回来。
他们搬回来后,父亲推说自己年岁大了,不想爬楼,叫云天一家使用二层的卧房,自己住在一层的书房里。其中的缘故只有隋意能够猜到,如果父亲还住在先前的房子里,一定常常会见景生情,思念故人,勾起潜在心底的伤痛。故而,隋意对父亲的照顾就分外在意。每个云天母亲的诞辰与祭日她都会想各种办法安慰父亲。她心细,做事很实,喜欢默而不言,用心交流,这使父亲感到分外的安慰。现在再加上乖巧、聪慧又懂事的小怡然总蹦蹦跳跳在身边,父亲说自己的人生如果现在收尾,应是最完美的了。
云天他们都叫父亲敲桌子,收回这句不吉利的话,晚饭时还罚他喝半杯红葡萄酒。父亲喝了酒,笑着说把那句不该说的话收回了,但一个月后心脏病突发,很快就走了。父亲原本身体不错,怎么会心脏突然发病?后来才知道他在江西干校时过于劳苦,患上这病,曾有两次发病,在急救中起死回生。但他不叫单位的人告诉给家人。在那个苦难的时代,谁都不想再把自己的石头压在亲人的背上。隋意想,父亲那天那句不吉利的话,或许真的对自己身体有了什么预感?如果父亲告诉他们实情,她应当对他再加倍留心才是。父亲究竟是心内科的大夫,对自己的身体会有预估的。
现在,这座房子就有点太大,有点荒凉了。
阳光透过院中高大的冷杉时变成的斑斑光影,穿窗而入,映入屋中,很美很静。她欣赏云天的一句话,建筑中的生命是光线。光线或明或暗,或清晰或朦胧,都是它的性情。她还在墙子河边那顶层小木屋中时就鲜明地感到,阳光还是活的,它能在屋中行走,一天一次走进来,充分展示它带来的美好与魅力,然后离你而去。正如家中的主人——父亲的亲和与母亲的温存,现在都已离去。谁给这空荡荡的老屋一如既往的生机、清醇的滋味与欢欣?
然而,她完全没有准备——这座老房子进入了楚云天的时代。这会是一个什么时代?
当云天在画室里创作一幅大画时,隋意完全不知道这竟是他们生活改天换地的缘起。云天是否敏锐感受到社会与时代的冬去春来?但是凭着他的敏感,他莫名的激情,他不能自已的艺术冲动,把心中这一切迸发似的画出来了。
云天再一次想起黄河——这条母亲河,再没有任何大自然的事物具有如此深刻的民族命运的象征意义。但他没有像几年前画黄河时,在那惊涛骇浪中全是重重不绝的苦难。他的笔艰难又凝重,他的水墨混浊又胶着。这一次,他画的是这条万里江河的解冻与凌汛。他的笔墨全然是一种解脱与激扬!他叫漫无边际的雪覆冰封的江面突然裂开,坚冰下边分明有一股强大而鼓胀的力量,雄浑磅礴,不可遏制。跟着,轧轧震耳的声响中,黑色的冰冷的波涛推开巨大而坚硬的冰块,汹涌奔流。大河解冻了,春天来了,天地要为之一新了。
在云天作画的十余天,隋意没有走进他的画室。她不能打断他的思考,打乱他必须始终如一的心境。等他画成,他喊她走进画室来看,她才进来。面对着这巨幅的新作,她惊愕得半天没说出话来。她明白,他的画不再是古代文人那样抒写一己的情怀,更不仅仅是山水画和风景画,他把那个时代人们共同的渴望抒发到画中了。
她为她的云天骄傲,但她没有表达。就像她爱他,但她从来没有对他说过。
这幅画送到北京全国美展时,成了画展最聚焦的作品之一。他把社会解冻,人们心中的饥渴忘情地呼喊出来。云天一下子成了空降到人间的画坛宠儿,他的名声超越画界,为社会广知。他这幅画原名叫作《二月》,但没人再叫它《二月》,都称作《解冻》了。他当初也想叫过《解冻》,由于避讳与苏联作家爱伦堡那本挨批的小说《解冻》同名,才用了《二月》。现在没人管那些事了,社会变化得很快,对大革命的大批判那套已经抛到一边了。叫《解冻》就叫《解冻》吧。各大报纸给予他太高的评价,甚至说他“用画笔打开一个时代的大门”,还有“把中国画前无古人的景象呈现了出来”。
楚云天有点发蒙。
此后相当一阵子,云天只有一少半时间在天津,一大半时间在北京。各个专业单位给他开作品研讨会,大学邀请他去演讲,媒体争相访谈。这些他都不怵,他有足够的思考储备,又有极好的口才。隋意笑着说他当年给一些小年轻讲故事时练就的本事现在全都用上了。讲得愈好就愈有人要他讲,愈有人找。这期间,他只要返回天津,就会有一批人跟着来天津找他。他第一次知道名人无处可藏是什么滋味了。他像群鹰围猎下一只在草原上仓皇奔逃的兔子。
但是,他还没有明白,社会所需要的你,和你自己所需要的完全不是一码事。社会一定要按照它的需要安排你。云天所在的工人大学对已然声名赫赫的他没有了约束力,社会很多专业的艺术部门在拉他,想把他调动过去,以壮声威。艺术学院也拉他做教师。但他在学院待过一阵子,不喜欢这种非常看重职称和职务的单位人际的复杂。市文联也来拉他,他和文联的人聊聊,感觉这种单位功利性太强,跟他热爱的艺术风马牛不相及。后来市里筹建画院,请他做“驻院画家”。他觉得还好,一周只去开一次会。画院没有房子,画家们平日都在家里画画,每月只需向画院缴两张“不小于四尺整纸”的画即可。这就自由得多了。他想,在这个公有制的社会里,人不能没有单位,没单位就是另类。于是他就把自己的人事关系从轻工业局调到画院。可是这时,社会已不在乎大名鼎鼎的楚云天安身何处,最希望知道的是他下一步有何非凡的举动。
很快尝受到社会近似荒唐的另一面。
楚云天的画,他画画的来历与故事,他的家庭,他为什么给女儿起名叫怡然,他其他的爱好,他这座仿佛从某个欧洲古镇搬来的老房子,他的童年,他最憎恨的是什么,他对样板戏的看法,他下一幅的主题是什么,他想不想建立自己的画派,他的人生箴言等等等等,都成了媒体和社会关注的热点。他对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多兴趣。
一天,一个挺文气的中年女子来拜访他,聊天时问他是不是喜欢写诗。这女子是一家文学出版社的编辑,叫曹莹。楚云天说他写过不少古体诗,但多是题画诗。他更喜欢写散文诗,拿出一些来给她看。有些诗还是当年写给雨霏的。没想到这女编辑看了几页竟然高兴地拍起手来,完全失去了刚才的文静,叫道:“有些比纪伯伦、泰戈尔一点儿也不差,我敢说。你还是诗人!要不你画得那么好。你常写作吗?”她像发现了一个文学天才。
云天说乱七八糟有一些本子,有诗还有散文,林林总总大概不少,其中一些在地震中损毁了。这位女编辑就向他约稿。待诗稿整理出来,居然不算太薄的一本,竟有四五百句。他给这诗集取名——《对称美》。扉页中还特意写了一句:
“美放在天平上就是平等。”
这句话在那个专制刚刚崩溃的时期,具有特别的意味。
故而,这本书刚一出版,就像一堆柴草“呼”地烧起来。一个如此才气逼人的画家,还能写出这样意蕴隽永的诗,一定是一个险些被时代埋没的天才。如果大革命未了,不仅要毁灭掉那些成名的大师巨匠,还会埋葬多少默默无闻的天才?由于认定他是一个可以证实历史进步的无可辩驳的叫人心服口服的见证,就更被社会聚焦。
楚云天的文才是被曹莹发现的,曹莹自然要抓紧他,拉他去与读者见面,举行各种签名活动,开研讨会。还常常来他家,坐在院里高大森郁的冷杉树下白色扶圈的藤椅上,一边喝茶,一边聊文学。曹莹是个很出色的文学编辑,在看似松弛的闲聊漫谈中暗暗寻找云天心中属于文学的生活蕴藏,随机地启发他的文学想象与写作灵感。很快就有一本书信体的中篇小说《情书》冒出来,写出来,出版了。这本小说缘自父亲大革命期间被押送到江西五七干校时,与母亲往来两地的书信。信不多,他看过,深深地感动过。但后来无论是母亲故去,还是父亲身后,始终再没有找见。那些信总共不过十来封,当时不能邮寄,都是悄悄拜托信得过的人来回捎带的。有些话不敢直言,便用一些隐语,甚至夹几句英文,但这正是那个时代的真实。其实写这种信还是很有风险的,无论使用隐语还是夹几句英文倘若被发现,还会招来麻烦。那些英语不就是“特务的暗号”吗?云天在写《情书》这个中篇时,不免想起父母当年的含辛茹苦,想到了父母在寒窗孤灯之下,胆战心惊偷写这些书信时的情境,叫他十分伤心。最最遗憾的是父母已去,没有看到自己现在这般光景。
一天吃晚饭时,聊到曹莹,隋意问云天:“其实,第一个发现你的文学禀赋的并不是曹莹,你猜是谁?”
楚云天一怔,小怡然白嫩的小手一指隋意说:“我妈妈。”
楚云天笑了,说:“还是女儿懂得妈妈!”
不料隋意正色说:“是罗潜!还记得在你什么都不是那个时候,他几次说到你有文学才能,他欣赏你,他才是你的知音。”她沉一沉问道,“你们有多久没见了?”
云天说:“多半年了吧。上次还是洛夫约我们一起去北京美术馆看他那幅《五千年》时。这中间我两次去他家,他都不在,锁着门,我给他在门缝里留了条子。他也没理我。”云天沉思一下说,“是不是这一阵我太风光了,他有意躲我。他自尊心太强,不愿主动靠近我,我心里明白。”
隋意没再说话。不说话是否含有一种谴责?
如果你忽然风光起来,昔时的穷朋友应该怎么对待?也许你并没有故意去冷淡他,他的心理却变得复杂了,怎么办?这是一个有难度的人生课题。如果你不去认真处理,过去的一切便会渐渐消泯在历史中直到无声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