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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一个好端端的事物出现裂缝,无非两个原因:一是原先就有裂缝,修复好了,现在又裂开了。一是原本好好的,不知不觉间裂开一个小缝,随后愈裂愈大。当初它何以裂开,并不知道,也没留意。可是等到它真正裂开,就难以愈合了。
一年之后,当洛夫自尽的阴影慢慢消失之后,云天家庭的裂痕却渐渐显现出来。
最初的蛛丝马迹,出现在绿池和白夜一行人来访那天。他们谈话中无意说出在济南全国画展入选作品评定时,云天力挺过白夜,这事隋意完全不知。至于后来云天在北京全国画展开幕时,见没见过白夜,她更不知道,他也没说。如果他回来告诉隋意,就什么事也没有了。如果他故意不告诉她,就不可理解了。难道这里边还藏着掖着什么?特别是那次隋意见到了白夜本人,她竟是这样一个少有的美丽、气质又非常出众的女孩儿。她看见都喜欢,她更知道云天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儿。当时这都还只是一种感觉,一种女性的本能,并没有多想。她本来就不是胡乱猜疑的人。
此后,云天要去上海出席白夜的研讨会,这原本是早说好的事,两地画院的交流项目。云天又说好带她一起出席,只是因自己行前忽然感冒不能去了,怨不得云天。可是云天回来后,很少提白夜,她问他时,他闪烁其词,好像故意回避。真实的原因是此次云天与白夜确实发生了一个短暂的情爱的遭遇,他险些失足。直到他回家后,还不时回味到那种特别异样的冲动。特别是一次,隋意无意间揉了一下耳朵,叫云天心里一惊,好像他和白夜狂吻的时候,她在场全看见了。那一刻,他表现出的心惊肉跳的神气,叫隋意好像明白了什么。随后,她从肖沉送来的新一期《艺术家》上,看到了云天在白夜作品研讨会的发言,她感到他对白夜的评价有刻意拔高的意味。云天谈到艺术向来遵循客观的原则,他为什么在衡量白夜的准则上忽然昏昏然了?
其实,这都是一些心理与不解。真正叫她警觉起来是最近一个重要的发现。
他们这个典型的英式老房子,通常一楼是三间房子。前边朝阳一间较大,是客厅,有一扇落地门通向院子,后边一间是餐厅,连着楼后边的厨房,侧边一间是书房。这书房的一面墙是柚木书架,从底座到望板都有雕花,很精致。大革命期间这里住着革委会一位领导,一直把这间屋子当办公室用,所以书架一直完好保存着。现在,云天把这间屋子当作画室了,书架上琳琅满目放满了大大小小的画集。一天,云天不在家,隋意给他收拾画室,无意间从书架上看到几本放在一起的画集。有厚有薄,都与白夜相关。有的见过,有的头次见。两本很薄,是白夜的作品集。是那次云天在上海办《秋日的絮语》画展,初次见到她时,她送给他的。他回来后还把这两本小画册给隋意看过。她有印象。
另两本画集就没见过了。一本很厚很沉,是全国美展的作品集,中间夹着一条淡蓝色标签纸的那页,是白夜参展的作品。画集的扉页上有一行白夜的赠言及签名:永远的感谢。这本画集是他为她尽力以及后来在北京画展上见过面实实在在的证据。
再一本则是上海白夜作品研讨会专印的画册,很精致。扉页上也有白夜写的一句赠言,这句赠言就费琢磨了:你不会丢掉的。不会丢掉什么?画集还是人?这句话好像是一个暗示,有一点故事。
还有,她对云天的称呼不是“楚老师”吗?为什么现在写成“你”了?她和云天是两代人,什么关系才会直呼为“你”?
然而,这虽然是猜测,但猜测正在一步步接近现实。
隋意很怕第二个田雨霏将要出现。
如果真是那样,她就会孤立无援。她已经没有当年的罗潜,更没有洛夫了。她想好了,如果他真和她有事,她决不会和他吵架,不会叫外人看他们的笑话,她只有到国外去找她的怡然。世界上不管有几十亿人,个人的生命真正能依能靠的人只有一两个。
所以她没有对云天有任何表现乃至流露,对于常来的几个人如肖沉和余长水也是如此,对小霞更是守口如瓶。现在对女儿怡然那里也不能吐露只字,女儿最在乎的就是他们两个。如果他俩之间出了问题,苦恼对于怡然就是双倍的。
这个裂缝真正张开是在一天傍晚,云天回来,隋意正在院子里用割草机除草。院子割草的事从来都是隋意自己做,她喜欢割草时散发出的青草沁人肺腑的清香。云天胳膊夹着一本画册,经过院子时和隋意打个招呼就进到楼中了。一会儿隋意也进来,云天坐在客厅喝茶,桌上没见有画集。第二天云天出去,隋意到云天的画室的书架前一看,在放着那几本与白夜有关的画集旁边,果然多了一本崭新又精致的画集。抽出来一看,封面是中文和日文,名字是《彩虹一般的桥梁》,副标题是:《中国青年画家赴日交流展作品集》。中间又有一页夹着一个小小的浅蓝色的标签纸,掀开一看,一种优美、温柔、浪漫的气息扑面而来。一种在宁静中优雅地发散的深情,生动地荡漾着。再一看,这是一大束花,竟然是盛开的满天星!这不就是一年多前云天从上海带回来的那束吗?现在,这束已经成为干花的满天星还在屋角那个黑色的罐子里。画中这束花无疑就是瓶子里那束花!这里边难道还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当她看到画下边的画名——《爱情》,一切全明白了!
这一瞬间,她有失往日做事的风范。在遭受打击之后她有点缺失理性,她跑到客厅抓起电话打给费亮。她说:“我问你一件事,你必须向我保证,我问你的话,你决不和别人说。包括楚老师!”
对方怔了半天,好像打来电话的人不是隋意,隋意从来没有这样冲动过。费亮是老实人,他说:“您问吧,隋老师,我保证不对任何人说。”
隋意说:“去年,你和楚老师从上海回来,楚老师拿的那束满天星是谁交给你的?”
“白夜啊。据说是白夜头天晚上送到酒店的。临走时,白夜用纸包好,叫我给楚老师带上的!”费亮说完,诧异地问,“怎么了,隋老师?”
“白夜具体是什么时间去到酒店的?”
“那就不知道了。我和肖老师被安排到另外一个酒店,我们和楚老师不住在一起。”费亮说。
一切都明明白白。隋意已经把那个晚上发生了什么全都看得清清楚楚,不是凭着想象,而是女人的天性与第六感。于是,她的世界又一次崩溃了!虽然她知道的不算很多,但她知道这后边的东西肯定更多。这只是冰山的一角,只是在小心翼翼地遮蔽中露出的一只马脚而已。什么样的“爱情”能用如此高洁又含蓄、璀璨而喷发的满天星来讴歌?还需要撩开这道遮盖羞耻的大幕吗?还需要捅破这个精致的骗局吗?
隋意不想再重复一次雨霏的故事,她要选择自己的将来。想到了这一步,素日的沉静、镇定、理智又回到她的身上。
暮色苍茫时,云天回来了,在一楼他没看见隋意。他问小霞:“隋意呢?”
小霞说:“她说困了,在怡然的屋里睡觉。”
怡然出国后,她在一楼半那间屋子一切照原样保留,以备过年或放假回来时使用。
云天问:“她干嘛不在卧室里睡?”
小霞笑道:“她说夜里您打呼噜,早晨院子里鸟叫,她很少睡好觉。她说打今儿起,她搬到怡然的屋里和您各睡各的了。”
云天笑道:“随她便吧,反正睡着了也不用聊天,其实从来都是各睡各的。”他并没有任何异样的觉察。
晚饭时,隋意静静坐在那里,温和的微笑,从容的神态,举手投足的稳重,全都一如既往。其实她这种冷静里,透着心中的苍凉和冷漠。她决心已定,只不过她决不叫他看出来。她对他严守秘密,正如他也向她严守私密。这或许是一种报复,但她认为,这是他应该承受的。
云天向她说了大连来了一个画廊的经济人,想要为他代理全部作品,还说两年时间要把他的画价打进国内市场排名的前三。他说他只用几句话,就把那个人顶走了。隋意眯着笑眼说:“你告诉她,如果想卖画,早就叫许大有和田雨霏去卖了。”
他哪里知道,她有意说出田雨霏。她在用昔日的刀子来割自己今日的伤口。
随后他们又聊到分房睡觉的事。云天说:“随你便,咱们结婚时不就睡那屋子吗?那屋子确实挺静。”
隋意说:“我更怕早晨那种灰背的山喜鹊叫,天天被它们吵醒。我已经忍太久了,不能再忍了。”
其实,她最后这两句话是一种心理的发泄,但云天不会听出来,依然一笑了之。
跟着,隋意说:“今年怡然暑期不想回来了,这里挺热,她想叫我去,她要陪我到法国南部一些古城镇转一转。”
云天说:“好啊,要不我也去。我很想去看看艾克斯,那儿有塞尚晚年的画室。塞尚晚年很孤独,一个人在那里画画。”
隋意说:“下次吧,我想和怡然多待些时候。你这里忙,在外边也待不住。”
这倒叫云天有些意外,以往外出,她总是希望他在身边,相互牵着手,你呼我应,就像他们的青年、少年、童年,从来如此。这次她何以要单身了?不过云天没有多想,以为她们娘俩相隔万里,朝思暮想,无非想多多亲热些时候。毕竟怡然不到二十岁就一个人漂洋过海,一直孤孤单单在外边,现在还没男朋友。
他说也好。
隋意拿定主意,做事不出声息,不多时候就把赴法的签证办好,连整理行囊都躲开云天的视线。她一直没有把哪一天出行的决定告知云天。一天,云天告诉隋意一件事,竟然与白夜有关。现在只要提到白夜,隋意心里都像戳一刀,只不过她自尊心太强,决不叫他看到。依然笑眯眯直面于他。
云天说,白夜通过手机告诉他,她从他发表在刊物的散文《无法挽回的风景》获得一个灵感,她想画一套组画,取名《消失的岁月》,都是过去的风物,过去的季节,过去的人群,过去的城市景观,用她的模糊画法,让画中景物蒙上一层韶华已逝、岁月蒙尘的感觉。她想画好之后,请云天为每一幅画写一段文字,只三五百字,图文结合,文学与绘画的结合,这将是一种新的形式。她说,如果云天同意,她想最近来一趟面谈。还说,她有许多极好的想法,愈想愈激动。
云天说这事时挺兴奋,看来她的灵感已经撩起他的创作冲动。这件事无异于在隋意的背上,再用力猛推一下。隋意心里明白,若要躲开这即将到来的一场风雨来袭,只有早早脱离。一瞬间,她心里已经想好何时离开,但决不叫他知道。她要走得干脆、突然,一刀两断。
三天后,楚云天早早地开车去北京了。他在北京有事,要去两天。
云天走后,隋意把小霞叫来,说她有事出门几天,也没说去哪里,只嘱咐一下家里应该注意的事。当她说到“最近楚老师血糖有点高,吃饭时你要提醒他吃药”时,竟有点哽咽,这叫小霞不明白怎么回事。然后,隋意走上楼,直到顶层,站了一会儿,缓缓下来,逐层逐屋,把这座楼整整走了一遍。然后到院子,坐在藤椅上,她最喜欢家中大树下、草地上这几张淡白色宽大的藤椅。她叫小霞给她沏一杯茶。她望着这爬满青藤、古老沉静、有点疲惫感的老楼,不自觉打开回忆的门。几十年的岁月就扑上来,她百感交集地落下泪来,这更叫小霞诧异和不知所措。她忽然用面巾纸擦一下脸,猛地站起来,把外衣搭在手臂上,过去抱一抱小霞,拉起一只小箱子往外走,门外已经有一辆约好的出租车在等候她了。
转天中午楚云天回来了,进门就高兴地喊隋意。这次他在琉璃厂买到一种韧劲很强的皮纸,棉性也好,还是一种又宽又长的卷纸,非常适合他想画的一组画《珍藏四季》。他喊了几声过后,没有回应。小霞跑来说:“阿姨昨天就走了。”脸上的表情很奇怪,说不出是惊诧还是困惑。她肯定会想,隋意出门,你怎么不知道呢?
云天说:“我从昨天就给她打电话,她一直没接。她去哪儿了?”
小霞说:“她没说,我觉得她出远门了。她带两个箱子,一个大的放在车上,一个小的在手里拉着。”
楚云天这才感到事情不好。她走为什么不跟他说?她不辞而别为了什么?他扔下东西,楼上楼下跑了一圈,她没有留下任何信纸或便条。在匆匆之中,他发现一个细节,他卧室的五斗柜上一个装有他俩年轻时合影照片的立式相框,被放倒,扣在柜上。他跑到画室时,一个景象叫他怔住,再一看所有答案一目了然——
画案上一字排开五本画集,自然都是白夜的画集。那本中日青年画家交流展的画集放在中间,《爱情》一页大敞开来。画册后边是那个漆黑罐子里一大束蓬松而柔情的满天星。光线从窗外透入,散开的花枝花影模糊迷茫,把这大画案和这几本画集全都笼罩在下边……隋意把无可辩驳的理由全摆在这里,然后离他而去——为了他和白夜!
他抓起电话,他要告诉她,不是那么回事!有误会,有巧合,有的只是猜疑。可是这束他从上海带回来的满天星和画册上的《爱情》怎么说?也是误会、巧合、猜疑吗?他用怎样一个谎言才能再次骗过她?他忍心再一次去欺骗这个天性纯良、死心塌地、傻乎乎爱着自己的女人吗?他无法面对。
隋意的电话拨不通,他拨通了怡然的电话。怡然不等他开口就说:“我妈在我这儿!”跟着她用斥责的口气说,“我妈连我出生前您那件事也告诉我了。您怎么这么对待她呀?哪儿还有比我妈更好的女人?她一辈子心里只有您一个男人。我知道您那个白夜,她画得好不好我不管,好看不好看也跟我没关系。她现在就是我头号的敌人!我们这些留法的同学全知道她就是一个专门利用人的女人!我忠告您,早晚一天她看上一个比您更有用的人,就把您甩了!”怡然仿佛是从心里往外喷火!
对于云天,怡然是他最娇惯的宠儿。第一次遭到女儿这样怒不可遏、绝情一般的斥责,他才明白,现在他将要失去的不仅是隋意,而且是这世界上至亲至爱的全部的两个人!云天说:“怡然,我明天就去办签证,我去法国,我们当面说,这里边有误会。”
怡然一听,态度更坚决,她说:“您千万别来,来也白来。我们明天就去西班牙,而且我要马上搬家。我也不再接您电话了!”跟着电话挂断!
电话一断,他感觉这世界什么都没有了,自己也空了。他忽然大声喊起来:“白夜是谁呀!给我滚呀!”
他把那装着满天星的罐子远远扔到客厅里,破碎的黑罐、白花飞溅满地。
小霞从后边厨房跑过来,不知发生什么,吓得不知所措。她从没见过儒雅的云天突然像头豹子,以为他要疯了。
一连许多天,云天给隋意和怡然打了无数电话。天天手机要充三次电,但没人接听,他发了无数短信,没有任何回应。他知道这次隋意与他断绝之心已定,一时很难回转。二十多年来,他两次负心于她,他对她差不多已经“赶尽杀绝”了。他想起当年的雨霏事件,多亏两位好友出手相援,才挽回了他的家庭。他还记得事后在罗潜家,罗潜对他讲起自己一段带血的往事后,说了一句话:“伤害了一个真爱你的人,就是扑灭她心里全部的火焰,叫她的心变成一片死灰!”这次自己是不是又一次扑灭了她心里的火焰,甚至扑灭了她一生心里的火焰?她的心里只有灰烬。
他现在最大的痛苦是无人可说。他想到了罗潜。他有脸再对罗潜讲述自己现在这段更荒唐的故事吗?自己怎么能与一个小一辈的女孩儿发生这种暧昧与浪漫?可是,他总要找一个信得过的人,帮他分析一下这个女孩儿是真爱他吗?哪怕骂他一顿!
有一天,楚云天实在按捺不住,到电台道后那条小街去找罗潜。车子开到那儿,没有看到罗潜那个画廊,他以为找错了地方,再看原来罗潜的那个“街边画廊”关门了,现在变成一个理发店,名叫“俊雅”。他推开玻璃门,店主是个精瘦干练的人。他向店主打听,店主好说话,告诉他的信息又全又可靠。他说原先开画廊的经理姓罗,半年多以前就不干了,因为不赚钱,把铺面盘给他。这罗经理自己也画画,但是天津这地方老百姓家里不挂油画,他去广东了,据说广东那边有画家村,专搞油画加工和批发,挺赚钱。他还说这个罗经理走了好一阵子了,走得很彻底,连他杨柳青那边的房子全都卖了。
云天听着听着,感觉自己像一本历史的大书,现在厚厚的一卷全翻过去了。没人知道下边写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