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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楚云天把一张洁白的宣纸铺在临时搭起的画案上,四角各压一块青石片。他没有镇尺,前年去蓟县盘山写生拾来的这几块石片反倒自然,也更天然。只要把纸铺开,他就是即将出现的一片崭新天地的造物者。
他先用羊毫抓笔蘸足了清水与淡墨,一笔笔生气十足地横涂在纸的上方,于是一片寥廓万里,云烟滚动的天空立时呈现。一条条长长的乌云游龙一般,挟风裹雨地在天上奔跑。他没有忘记,在浓淡相间的水墨中特意留出一块空白。这块白便是最后一块没有被乌云吞噬的天空,熠熠发光,分外明亮。他很享受水墨在宣纸上充满偶然性的神奇感,也醉心于濡湿的宣纸散发的清香。这香味远胜于酒。跟着,他从笔筒里抽出一支长锋大笔,散开锋毫,在墨池里一滚,跟着由纸的下端,逆锋斜刺而上。一片风中摇曳的苇荡,洋溢着巨大的生命本能与力量,这力量把他自己都感动起来。
他不觉地喊了一声:“呵——!”
屋里没别人,无人应答。只有从小窗射入的一束阳光中,一些被照亮的游尘在浮动。
跟着,他又换了一支长杆的兼毫笔,蘸了浓墨,把苇荡前几根长长的茎叶画出来。不自觉间,他那种早年从研习宋画积累下的功力显示出来,运笔时他感到全身的力量都在经由手腕传递到笔端,如锥画沙,力透纸背。他还感到一种好似长久压抑在心底的东西一下子抒发出来,无限的畅快!于是他情不自禁,把一只孤雁画在那块留作天空的空白的地方,那里是整幅画面唯一透出光亮之地。这孤雁在那里独自徘徊与游荡。他情不自禁、自言自语地背诵起莱蒙托夫在《帆》中的两句诗:
“你期待什么,在这遥远的异地?
你抛下什么,在你自己的故乡?”
“你画中的鸟儿全是你自己。”这是隋意对他的发现。
隋意从来不把他画的山水或风景,看作是种单纯的山水与风景。她把它们看作他心灵中的一篇篇散文。
今天顶层的小木屋归楚云天独有。隋意赶上周末整整一天在医院值班。她知道他要用这一天做什么,早早给他把一天填饱肚子的东西全放在锅里。这足够了!他今天是自己的主人,是小木屋里的君王。他一早就精神抖擞,精力和激情蓄足待发。他打开窗子,先让隔在玻璃外的晨风吹进来,贯满他的世界。当然,时时还有鸟影在屋里一掠而过。
四月初已进入春天的时光,窗外所有树木的树芽都在逐步变成生气十足的新叶,一天天变得很快。绿叶才是春天开出的花。已经可以听到新生的幼雀细声吱吱地叫。由于他这座小楼四无遮翳,视野开阔,屋顶便成了麻雀们筑巢最安全的地方。小楼屋顶南边和东边都有雀巢。这些麻雀和他们一样把这小楼的顶层当作世外桃源。这样一来,天麻乎亮时,他们就可以听到醒来的小鸟在顶棚的巢中走动的声音。他们从不惊动它们,他们有福同享。
四月清晨的风还有一点凉意,但吹在云天身上却分外清爽,叫他神清目朗,超常的敏感,脑袋里好似储备许多灵感。此时宣纸洁白细腻,富于弹性,好像女人的皮肤,笔锋一触便会惹起万种风情,而长长短短的笔不正是他的手指吗?他的手指不是自己心灵的触角吗?他的工作到底是一种包含着技术的艺术行为,还是一种更具灵性的内心的述说?
于是桌上的墨、水、色彩,不再是工作的材料,而是他的情感、心绪、感觉、语言。在湿漉漉渲染上洇开的水墨,分明是他放纵的情绪,一条条线都是情感的轨迹,浓浓淡淡的墨的色度里有他精确的语言一般的表述。然而,一旦他随性地、率性地、信由性情地表达出来,便进入了最高的绘画境界。这个境界既是绝对的自我,又是一种忘我。
自由的忘我和忘我的自由。
云天画了整整一上午。画过画,吃过东西,睡一大觉,醒来觉得又像早晨那样精力十足。他像往常一样,撤掉画案,在房中两根柱子之间拴一根细绳,用夹子把今天这幅得意之作挂起来,好叫隋意下班回来一进门正好看见。他由于今天画了一幅心满意足的画而心情高涨,更加自信,他激动得在屋里待不住,要出门转转,可是直到推车走出院子时还没想到去哪里。他只想到洛夫或是罗潜那儿。他要宣泄一下今天的得意和过剩的艺术情感。他忽然给自己出个好玩的主意:那两个人谁姓氏笔画多就去谁家。他用手指在破车鞍子上划写了一下,结果是洛夫的“洛”字九画,罗潜的“罗”字少了一画——八画。他决定牺牲了罗潜,去找小弟兄洛夫。
他骑车跑到西开教堂,洛夫没在家,只有他养父依旧抱着那本黑封皮的《辞海》埋头在读。洛老伯说洛夫去学院了。楚云天今天的心情好,不嫌远,一直蹬着车向西北而去,绕过老城,过桥才到了艺术学院。他在校园里找来找去,最后在教学楼里找到了洛夫。
那时的人很少敲门。他一推开门,很大一间房子中四处竖着大大小小的画板,其间有一些凳子和椅子。洛夫在靠里边一张桌前站着,还有一些年轻人,一看就知道是他的学生。洛夫喜欢带着情绪说话,似乎情绪是他说话的动力。他正比手画脚地说着,扭头时发现了楚云天,他高兴地招呼云天,把云天介绍给学生们。他说:“楚老师可是咱们学院十年前毕业的高才生呵,他是我的师哥。”
学生们和他打招呼,有的学生大概听说过他,今天见到本人,露出惊喜的表情。就在这时,他看到这些人中间一个人正在向他微笑,好像树丛中的一根俏丽的花枝。
一种熟悉的、亲切的、朦胧的、柔和的、美好的感觉,她不就是几个月前在四川路地下室听钢琴演奏时见过的那个叫田雨霏的女孩子吗?不知为什么,他一看到她,就觉得她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存在。接下去,无论他在和洛夫说什么,看什么,谈论什么,发表自己对艺术的看法,似乎都像是对她说的,甚至是为她说的。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有这种感觉。洛夫拉着他到一个画架前,架上一幅基本完成的油画,画的是在深郁的杉木的映衬下一株盛开的海棠。这幅画色彩很大胆,笔触像唱歌,把大自然春天的蓬勃、鲜活和花香四溢的劲儿全画出来了。他对楚云天说:“这是我这两天在校园里写生画的,你一定又要骂我受你那本画册影响,太像凡·高了。”
楚云天说:“那有什么不好。再说你有你自己的感受,我喜欢你这幅画中的激情。春天了,万物都张开嘴说话了。”他打着趣说,“你这海棠花中间好像还飞着蜜蜂,这个凡·高就没有。”
一个有点木讷的男学生说:“我怎么没看到蜜蜂?”
这时,田雨霏接过话说:“楚老师说的是一种感觉。”
大家笑了。这使得楚云天不由自主看了田雨霏一眼。她的话既有对洛夫画的感受,也有对楚云天话的理解。她有悟性。当楚云天的目光接触她的一瞬,她柔美的脸上那一双不大对焦的眼睛便让他感到一种特殊的魅力。
他又被她触动了一次。
天晚了,洛夫说要拉着楚云天去一家回民小铺去吃解馋的羊杂碎。几个学生送两位老师出来,其中有田雨霏。田雨霏忽然对楚云天说:“老师,我想有时间请您指点一下我的画。”
她是洛夫的学生,他不好答应她什么。只是含糊地“呵呵”两声,同时却感到她有一种对他的主动,这主动惹起了他心中从没有的某种东西。他不知这是什么东西。
回到了家,隋意在小小的木屋里正满面笑容地等候着他,他问她为什么这么高兴。隋意转身打开台灯,台灯正对着挂在房柱间细绳上他白天完成的那幅画,灯光把画照得通亮。当他这次再看白天这幅画,真棒!画中有种浓烈的情绪,扰拌着极生动的笔墨,非常动人!这时,他白天作画时那种情绪高扬的感觉又回到身上了。晚间,他俩谈论的都是这幅画。
应该说,刚刚田雨霏对他那一点异样的触动,此刻在他的琴键上,还是一个弱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