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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当一个人的生活很美好、心满意足时,便隐隐会有一点忧虑,担心生出岔头,担心失去现在。这并不一定是遭人妒忌,被人算计。因为究竟生活不完全听任自己,还会陡生意外,防不胜防,有时根本无法预知和防备。
比如隋意,当初在她嫁到这个家来时,感觉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她和云天从小就在一起,从来没有想望过另外一个男子。她喜欢云天的家,熟悉他家的一切,包括院里鸟叫的声音。云天的父母看着她从一个活泼的小丫头长成斯文的大姑娘,她也看着云天的父母从手疾眼快渐渐变成行动迟缓、慢吞吞。她好像生来就是他家中的一员。没想到结婚不到一年,大革命的洪流把她从这里撵了出来,蜗居到墙子河边那个狭仄又奇异的阁楼里。凭着她和自己兄长般的伙伴一起用心用力用美,把那小屋一点点改变为“天堂的一角”,但大地震又把这一切摧毁。她两次由有到无,再由无到有,一次次回到生活的原点。
然而,生活还是公平的。虽然反复而无情地戏弄了她,又一次次把甘甜的仙果恩赐给她。是因为她天性真纯,逆来顺受,从不抱怨生活,总是努力把生活有限的美好变得充盈?是她太爱她的家人和家庭?还是因为她总用着向美向善的心来化解枯燥的现实?
隋意认为现在的她的生活已经再好不过,她再没有任何奢求,只盼上天别再拿走。
她喜欢这座古老的英国式的房子,喜欢花园里几棵巨大的冷杉和湛绿的草地,喜欢和云天坐在树下的藤椅上聊天。那几张白色的田园风格的扶圈藤椅在绿色的院子里优雅又悦目。她从不在院子里栽花,她喜欢单纯而天然的绿色,而这绿草有情,不叫主人寂寞,从春天到秋天总是不断开出不同颜色的细碎的小花。他们这座房子的左邻右舍也都有花园和大树,这一带鸟儿就很多,不时还会有鸟儿飞进屋中。更多进入屋中的是草木的气味,而比这草木气味更深郁的是老房子特有的气息,它叫人感到一种岁月的久远、幽深与沉静。
在这老房子里,她会恍然感受到夏洛蒂·勃朗特或简·奥斯汀笔下的某种意味。这些书都是她那个时代爱读书的女孩子们最痴迷的。
小怡然已经是大姑娘了,到了忽然变得寡言和矜持的年龄。她深受妈妈的影响,不好粉黛,喜欢素颜,不像一般女孩那样追求时尚,喜好捧着一本书静静地读着。依照她的提议,客厅的一半是上边抵达屋顶、下边落地的书柜。另一半挂着父亲的画,首选并不是《解冻》,仍是地震后从废墟中抢救出来的那幅旧作——三幢红色尖顶小楼的写生。这张画虽小,却在他们家庭中意义非凡。画上承载着太多不能忘却的记忆,是他们家庭的故乡与源头。在怡然看来,在客厅这个地方,有人生纪念意义的画更重要。
屋子的里角斜放一架小三角琴,怡然时而会弹一弹。当年错过了延年之后,隋意从音乐学院请来一位钢琴老师,教了她一阵子。在隋意心里,她的琴声已是这老房子的一部分了。
怡然长得太像妈妈,清秀的眉目,小小而发亮的嘴,轻巧的鼻翼和光洁的脑门,细气又文气。只有身材像父亲,两条长长的腿,这就使十几岁的她已经亭亭玉立了。在这样的家庭里长大,一定奉艺术为神明。她没有随父亲学画,但对艺术史兴趣极浓。在中国艺术史上,父亲是她交谈的对象,在西洋艺术方面,她常和洛夫争论不休,不过她还不敢与肖沉攀谈。隋意已经开始为她留心海外学艺术史的名校了,打算早早地送她出国去读书和看博物馆。学艺术史必须通读中外。
自怡然上了中学,隋意不用再接送她,便全心料理家务。她太在乎屋里每样东西摆放得是否得体,还经常调换房间的装饰,让自己心爱的巢总在更换情致。云天说她是“死不悔改的唯美主义者”。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要让云天衣食无忧。她为云天做饭、洗衣、熨衣、寄信、购物、收拾院子,这是她们在多年艰苦的生活中养成的勤劳。她从无怨言,一切一切理所当然。剩菜全由她吃,好吃的都用筷子夹到云天碗里。她这样做好比天经地义。
朋友笑话隋意,说她太宠云天了。其实云天待她像一个小妹妹,生活中大大小小为难的事都不会叫她出头。
谁也无法说清楚他俩之间,谁更依赖谁。
隋意明白,当初雨霏的事也不是云天移情别恋,只是云天骨子里有一种浪漫,喜欢把自己的生活变成某部小说中一个美好的章节。他的确没有想过离开她。倒是如果她真的离开了他,他的灵魂就会像一片孤云,四处漂泊。
那天,云天带着怡然从洛夫家回来,当小怡然气哼哼地说,那个黑脸的许大有想用一辆汽车换云天的《解冻》时,隋意大叫起来:“他们想什么呢!拿个金山也不能换,除非将来捐给美术馆!”
楚云天很感动,真拿他的艺术当作命的还是隋意。这种价值观不是一般女人能够有的。当然,他也满意女儿。
虽然他们现在经济宽裕了,他们的生活一直保持着一种低调。他们赞成那句话:高调和低调是不同的活法。高调是为了活给人看,低调是为自己活着。他们不喜欢摆阔,炫耀,张扬,惹人注目,从不羡慕别人的富有。他们只喜欢美,因为美是自己心灵的需要。
美与财富无关。美可能是一束蓬松又别致的花,一曲动人的音乐,一种优雅的色调,一件物品摆在一个特殊的妙不可言的位置。家庭中这种美,并不期待所有来客都看到听到,只要自己感受到了就足矣。
怡然从小就接受了父母的一句生活箴言:美的敌人不一定是丑,还有俗。
能使自己对俗具有排斥力的,是修养,也是一种教养。
这是这个家庭精神上的一个秘密。
为此,云天和隋意对财富从来没有刻意去追求。他的收入已经足够生活之所需。偶尔会卖一两张画,都是有人来找。云天自己从来不主动去卖,更不会送画到拍卖场。隋意对物质也没有更多的奢望,任何奢侈品对她都没有吸引力。她与他在一起几十年,她习惯任由他处理自己的事,她相信他的观点是对的。她记得他讲过的一件事——
云天有位朋友,是位有才气的老画家,名字很浪漫,叫作屈放歌。这名字来自杜甫那句“白日放歌须纵酒”,所以他画案上总放着一壶酒,边画边饮。他这个人专画佛道神仙、历代高士,尤精仕女,传统功力很深,造型高古,线条遒劲,有点像明代的陈洪绶。他的画价颇高,是藏家们热捧的人物。
一次,云天去看屈放歌。他正发火,呼呼喘着大气,直把下巴的一绺胡子都吹起来。一问才知道,一个一直帮他卖画的人,骗走了他的一批画。这位老画家对云天说,他昨天晚上气得前半夜没睡着觉,后半夜全是噩梦,梦中都是恶鬼,跑来跑去。
这位屈放歌是个性情中人,他说梦里这群魑魅魍魉,全都丑怪至极,有的诡谲,有的怪异,有的狡黠,有的枯瘦如柴。他说:“我要画出他们的丑态!扬州八怪的罗两峰不是好画《鬼趣图》吗?我也画一幅,再画个钟馗,把这些厉鬼全都捉住、杀掉!”
云天说:“好啊,您的画十分精妙高古,但恕我直言,长期以来您画中的形象太定型了。如果您把这幅画画出来,肯定会冒出一些新东西来,画风也会为之一变。您画吧,我等着看,我充满期待。”
“好,你等着看!这幅画已经在我脑袋里。”屈放歌信心满满地说。
过些天,云天听说他画好了,去他家看,见面就问他:“画在哪里?我要看,行吗?”
屈放歌说:“当然!你来——”说着把云天拉到画室。
只见迎面的画墙上挂着一幅八尺整纸的大画,云天感觉有点不对,定睛一看,原来是“十二金钗”,这题材他至少画了一百遍,构图也全是大同小异。云天略带惊讶地说:“您不是说画《鬼趣图》吗?”
屈放歌哈哈一笑,对云天吐露了真言。他拍一下云天的肩膀说:“老弟,这你就不懂了,如果我的画这么一变,谁也没见过,就会认为是我的假画了。你知道如今社会上有我多少假画吗?”他伸出右手,拇指和食指用力一张,说,“至少八千幅!”
云天没再说话。他有点可怜这位犹然洋洋自得的老画家。回家后,他把这事讲给隋意。他说:“一个画家一旦叫市场绑架,就不会再有自由。”他又说,“画画任由自己,一旦卖画就必须听人家的了。”
这是云天一直与书画市场拉开距离的缘故之一。
当市场热起来,云天自然就冷了下来。他安于这种“冷”带给他的宁静,使他能够专心地去研究、画画、写作,过单纯的文人的生活。
但他取得的成就使他不可抗拒的社会化。一个社会化的人,表面上盛友如云,实际上这些朋友都是散状的,走马灯似的来来去去,难有深交。尽管云天不拿自己这些虚设的社会地位当回事,别人却很当回事,无形中与他就拉开距离。于是,孤独感像一个幽灵,时而会来到他的身上。还好,他有隋意。虽然隋意不能理解他那些深奥的专业思考,并做更深的交谈,但隋意有极好的悟性,能够在一些紧关要节的地方领悟他,成为他不可或缺的知音。所以他这么多年来,每幅画画好,先要听她的感觉;每写出些得意的文字,先请她读。
今天他有兴致画画。
他不喜欢画室太亮,喜欢树影重重时在屋内展纸挥笔。
他运笔在洁白的宣纸上,顿挫有力地画出一根苍劲的墨线,就如一条雄劲而茁壮的枝干伸展开来。然后从这枝干中生出一些长长短短的枝丫,有的清劲峻拔,有的艰涩迟疑。当一条长长的线顺畅无碍地舒展出去,他感到好像一种有灵性的思维那样信马由缰,恣意前行。这条长线行到一处,忽然分成两岔,各奔一边,脱缰而去。这时他意识到自己所画的,并非树枝,而是大脑中思维的图像。
人在思维中,大脑中各种的思维既混乱又有序,时断时续,穿插纵横。在一片繁复与纠结中,忽然从另一边又涌来一些缭乱又有生气的思维,如同一片纷披的枝条插入进来,占取了大脑中一大片空间,也雄踞到了画面的中心。
忽然,他从这相互缠绕和彼此交错的乱枝中看到一个缝隙,在那里,一根俏皮和富于灵性的枝条伸出头来,召唤着他,这不是他企盼中一个清晰的思维头绪终于出现了?
他从来没想到脑袋里理性的思考竟是如此壮美的形象。他把隋意喊来,叫隋意看,听听隋意的直觉。
隋意看画,他看隋意的表情。
他发现隋意的神情渐渐变得好奇。她对他说:“你画的好像不仅仅是一片树枝吧?”
这就是她的悟性。
他很感动,伸出左臂搂着知己的肩膀,对她讲出自己画这幅画时奇妙的感受。后来,在一个画展上,他给这幅画起了一个画名,叫作《思绪的层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