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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云天也没想到,那么多五光十色的人物会一下子涌进了他的生活。
那是一个光鲜的时代。
焕然一新的生活,任由你想象的未来,倏忽而至的机遇,意想不到的幸运,颠覆现实的各种可能……一切事物都在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激活、放大、发光,都在改弦更张。自己好像站在一个四通八达的路口上,向每条路望去都有希望。云天觉得天天跑过来与他握手的人,人人都给他带来一片未知。这些人都是哪里冒出来的呢?以前他们好像藏在哪里,现在怎么呼啦一下全出来了。他转念一想,人家也会想他是从哪里跑出来的呢?从草棵石缝还是老鼠洞里?想到这里他就笑了。
就像天气变暖,那些憋在土地里的生命,必定全要亮闪闪,一片片,争先恐后地钻出头来!
在这终日不绝地出现在他面前的形形色色的人物中,有慕名而来的,有求画求书的,有攀附“名人”的,有夹在里边凑热闹的,也有想借他名气,求他办事的。这些他都没兴趣。真有兴趣的只是与他聊得来的人,真爱艺术和有才气的人。这也是他与人结交的第一标准,是他一向艺术至上的原则。
然而,这标准让他备受挫折。当然这些都是以后的事了。
在画院里真叫他感兴趣的是几个年轻的画家。尤其是毕业于山东美院的余长水,滨州人。山东人憨厚者为多,云天喜欢他不拘小节。拘小节者难成大家。他头发长长的,衣装随意,扣子总是一半没扣,比自己更不修边幅。这人记性差,做事粗糙,但对笔墨不可捉摸的精妙的变化悟性极高。虽然余长水还没有什么代表作,但他下笔时那股子大气与从容,叫云天很看重他。与余长水聊生活、聊社会、聊人,他全无兴趣,只要一谈笔墨,他逸兴遄飞,这和云天很投脾气。而余长水感觉,与这位年长十余岁,气质清逸的楚云天也是意气相投。艺术家之间的交往全凭直觉,感觉对了自然有来有往。
一天,楚云天去画院刚进楼门,迎面一个小伙子愣头愣脑和他撞个满怀。他要是老年人,肯定仰面朝天地翻倒地上。云天才要发火,那小伙子只说一声“回头和您道歉”,就跑了。他有什么事这么急?他觉得这小伙子好像是院办新调来的费亮。
过一会儿,这小伙子找他来道歉,果然是费亮。费亮一边发窘地摸自己的后脑勺,一边向云天鞠躬。他说画院后边是一座居民楼,他隔窗看见一家阳台上有个小孩在爬栏杆,他吓坏了,又不敢喊,怕惊了那小孩反倒酿成祸事,就急着跑去救那孩子。由于跑得太急,险些把云天撞得人仰马翻。
楚云天笑道:“你差点救了一个,撞死一个。”
从此就和这个见义勇为的年轻人熟了。闲聊时,知道费亮是湖北荆州人,女朋友在天津,画院招考职工时,他报了名被录取了。费亮画山水花卉,喜欢画大画。那时楼台馆所的大厅都需要挂一些巨幅画,正是他的擅长。费亮人实在,笔墨缺些灵气,但结构一幅重岩叠嶂、山重水复的大画能力超强。楚云天对他说:“我就不擅长画大画。”
费亮一听,表现出无地自容的样子。他说:“您的《解冻》就是大画,而且一定会进绘画史的。我们这些画算什么?”
原来楚云天在这些年轻人心里是一尊神。自从他们与楚云天认识了,便不时往云天家里跑,拿画去求教。
楚云天结识余长水是由画到人,结识费亮是由人到画。反正不论是人是画,对他俩印象都还不错。至于本市与各地画坛中大小名家,天天如过往烟云,不单名字记不住,连长相也记不住。除非哪位画家的画非同一般,他一准能记得住。然而,这些新朋与多年前的旧友完全不同,再没有多年前的三剑客那种精神上的相互依赖了。云天发表的文学作品虽然影响很广,但他不涉足文坛。云天曾与一些作家接触过,他感觉作家大都有点矜持,不像画家那么率性。他自年轻就一直活在画画的人中间,爱画山水,崇尚自然,受不了一些作家的假自尊、装高贵和拒人千里。这也是他后来始终立足于画坛的缘故。
他与画界的交往,从不看人的社会地位与名气,只看他的作品、才气、艺术感觉与独创性,从中分出高下。对于有才华的人他会放在心里最上边的一层,对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人则撇在心外。他有涵养,嘴上不说,心中有数。云天虽在画界的殿堂,总还带着当年在草莽之中养成的那种可爱的孤傲。另一方面,由于自小家庭教育好,不会一旦得志便猖狂起来,或不顾别人的感受,一味地自我,叫人难堪。
这几年,南来北往跑多了,结识的人愈来愈广。《解冻》是那个时代的标志,也是他的标志。谁都想与他结识,并拍张照片作为与他相识的见证。这些事多了,有时会感到不堪重负,但有时也会有点得意,这究竟是他非凡价值的一种体现。一些女孩子们含情脉脉的表示也就夹在每天成捆的来信中。有时见到,笑一笑,丢在一边。多年前雨霏那件事留给他的告诫,依旧存在他心里。他曾发过誓不叫隋意再受半点伤。
前年,隋意已经辞掉眼科医院的工作,专心做他的工作和生活的助手。她帮他料理文案,誊抄稿件,接送访者,照顾已经入学的怡然,洗衣做饭和收拾房屋。她把各个房间布置得幽雅和惬意,连院子里割草的事也自己来做,事事都做得精心精意。隋意的母亲本想来伸以援手,但他们不想把自己的负担再压在长辈脆弱的肩上。如果哪一天清闲,他们会把隋意的母亲和弟弟一家接来聚一聚,享受一下人生最珍贵的天伦之乐。
云天见人多了,渐渐知道人才遍地有之。现在社会开放,压抑少了,云天很少再感到压抑,但他毕竟是少数,或者是少数的幸运儿。他明白,《解冻》如果早画出来一年,或者晚拿出来一年,都不会有那么强大的社会震撼力,它的时代象征的意义超出艺术的本身。而且,毕竟还有些奇才怪才鬼才,或远在僻地,或未逢伯乐,依然埋没于重重市廛或茫茫山野之间,仍有生不逢时之感,谁能知之,谁能识得?
一次云天从洛阳参加一个活动返回,特意从三门峡市,过黄河大桥,去看壶口瀑布。他站在湿漉漉、高高的悬崖、坚硬的岩石上,眼看着面前大河直下,落地成雷,洪涛巨流,掀海翻天。那种称霸天下的气势,叫云天完全看呆了,足足叫他直怔怔地站了一个半小时,飞溅上来的浪花与水雾湿了他的衣服也浑然不觉,直到同来的伙伴死乞白赖才把他拉走。如果天再晚离开,跑山路就会有危险。但是他们跑出来不远,天已经黑了,又开始降下小雨,只好就近钻进绛州县城找一个旅店住下。
进了店,肚子很饿,要吃东西。旅店人员说饭厅有人占用,吃饭改在房间里,云天他们只好将就。店员倒还殷勤,很快热饭热菜就端上来。吃饭时只听外边有人大声说话,似在吵闹。他们出去一看,饭厅里有十来个人,围着一个用八个四方餐桌拼成的大案子观看什么,远远只见一个人挥动手臂,似在作画,走近一看果然是在作画。云天示意几位同伴默不作声,站在一旁看,尽量不打扰人家。
楚云天先看画,一看一怔,这人画的正是壶口瀑布。显然他也是刚刚去过壶口,被壶口瀑布震撼了,激情难捺,等不及回去再画,到了旅店就铺开纸干了起来。云天悄悄走到这人身后,伸头一看桌上的画,竟然吃了一惊,画中那种雄强、豪迈、激情、奔放、骄狂,一下子把他攫住。他好似听到了这人放声地呼喊、恣意地狂歌,释放着大自然生命沛然无穷的元气。他从来没见过这样富于感染力的画中瀑布,也没见过如此自如和恣意的笔墨表达。这人明显有很深的传统功力,又完全是个人的再创造。这样罕见的才气,是谁?
这人一直低头作画,看不清面孔。
可是这时,已经有人认出云天,悄悄走到作画这人身边俯耳说了一句。这人好像没听见,显然他还在作画时自我陶醉的情境里。等到这人画完,掷了笔,抬起头。云天完全不认识他。他大约五十上下,身材不高,瘦而结实。脸上布满皱纹,手也皱巴巴,像老榆木疙瘩。他有一种沧桑感。头发已花白,很缭乱,还有一点谢顶。他的性格也有点特别,面对众人的称许,竟说:“我画完中间这一块喷云吐雾的地方,才想到这地方应该湿着画,泼墨!让它狂起来!”然后又说一句,“回去再画一张!”
云天直感这人和自己一定聊得来。他的画,他的话,已经和自己心里想的东西对上话了。
这时,一个人上来,问他是不是楚云天,云天点点头。问话这人马上拉过画画那人,给他们相互介绍:“这位是大名鼎鼎的楚云天先生,这位是我们黄山的大画家易了然先生。”
原来这些人都是来自安徽的画家。楚云天没听过这人的名字。天下之大,藏龙卧虎,真是不可小觑。这位易了然却朝楚云天拱拱手说:“哎哟,没想到刚才我献丑的时候,叫楚老师瞧见了,惭愧,惭愧。”
楚云天说:“哪里啊,易老师画得真棒,我还没见过有人这么画水的呢!把水的动感、气势和精神全画出来了!”他说出心里的感觉。
没有应酬,全是真情。这就像一挥扇子,把易了然扇了起来。易了然原来更是个性情中人,像待老朋友那样一拍楚云天的肩膀,说:“你是纯搞艺术的!”跟着把云天推到画前说,“你给我说说,我这画哪点还不成。当年,我专程去北京看你的《解冻》,你比我懂得画水。”
云天边看边说:“你远处这片山有势,不仅横着有势,纵深也有势。这些小树,不过几笔,有姿有态,看得出你有宋画的功底。”
易了然像叫云天点到穴位,很兴奋,说:“你真厉害,看到我的底牌,可是你宋画的功底更深呢!”
他俩这两句对话,周围的人一半没听明白。当今有几个人懂得和学过宋画?
楚云天对跟自己同来的人说:“宋人画远处极小的树,看上去感觉也是大树。这方面马远、夏圭尤其厉害。明清的文人画就没有这本事了。你们看,易老师远处这些树不都是挺拔的大树吗?把远处的小东西画大了,画面的气象才大。”接着,云天扭过头又对易了然说,“你刚才说,中间一块应用泼墨,非常好。你周围这些水画得很足了,也比较具体,中间应有一块空灵的地方,完全放开,甚至什么也不画,叫人随便去想,画面就更有张力!”他说他的想法时,十分坦率,像艺术研讨。
只有真正的艺术家在一起,谈起话来才过瘾。易了然兴奋地叫人拉过一张桌子,找旅店要几个炒菜和凉盘,一瓶汾酒,非要和云天交个朋友。云天喜欢这个徽州画家的古道热肠,和他同席而坐。易了然嗜酒如命,云天不善喝酒,易了然也不劝酒,只说一句:“我敬你一杯!”说完举杯就把酒倒进自己肚里,好像敬酒只是自饮的借口。云天抽烟,他也抽烟,两人一个劲儿地相互敬烟,直抽得小桌上一团白烟迟迟不散,易了然指着这团烟说:“这就是黄山云雾,我人到哪儿,它跟着我到哪儿。”
大家笑起来。易了然酒量并不大,很快就带三分醉意了,忽然他指着楚云天说:“你要不要画上几笔?叫我们学两手嘛。”他完全不管自己是乡野怪才,人家是当世名家,只像朋友对朋友。
云天向来没把自己高看一等,何况沾了点酒,也有酒兴,一挥手说:“画就画,给我纸!”
一张宣纸铺在桌上。云天几笔就画出几块水墨雄劲的巨石,行笔之间,已经把水流泉过的空白全部留了出来,再用一支羊毫大笔连水带墨,一通皴擦点染,一片畅快的清流光溜溜地流淌下来。看云天他作画真快意,这清湍疾流更像是他心里流淌出来的。在水流迂回旋转之时,变化莫测的笔锋表现出的丰富的才情,更令人赞叹不已。随即楚云天把笔一放,须臾间画已画完。
不等易了然开口,云天便扭过脸对他说:“这画是送给你的!”随即换一支写字的笔,题写了四句:
石性顽而灵,
水性柔且劲,
人性复如何?
还须今人说。
在场有三个人称这几句题得意味深长,显然他们都明白其中的喻义了。
易了然对云天说:“我这张壶口虽然拿不出手,秀才人情纸半张吧。”忽又说,“我也得题几个字,我知道你才学好,求你说个词吧。”
楚云天知道这一代画家大多不通诗文,时代如此,谁也不怪。随即客气地说:“我也不能说来就来,就题李白那两句‘黄河落天走东海,万里写入胸怀间’吧,倒是很贴切你这幅画的气势。”
大家都说好,易了然把字题上。
两人翰墨相赠,各自去睡。转天一早,一起吃了一通山西人的剔尖和莜面窝窝,然后在旅店门前分手相别,此时竟然同时有一点依依之感。楚云天喜欢这个徽州鬼才身上那点仙风鹤骨,放浪不羁和恃才傲物,易了然则喜欢云天虽然名噪于世,却天性宽和,儒雅低调和以才服人。
两人一南一北,所向相反。但此行的收获却是相同的,一是壶口奇观,一是意外得到一位知己好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