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江河解冻后,所有船只都活动了,它们四处游弋,却一时不知驶向哪里。笼子拆了,鸟儿全都惊呆,望着笼外又大又空、漫无际涯的天空,应该飞往何处?脱缰的野马们,你们快奋蹄跑起来啊,可哪里是你们要奔去的地方?

这便是七十年代末所有人都经历过的时代感受。

他们只是这数百万城市里三个心怀艺术梦想的年轻人,他们的身上没有任何社会资本,没人认识他们,面对着一切都未知的未来,他们要做什么,孰轻孰重?

罗潜似乎还在一己的世界里,洛夫更关注现实的变化。比起罗潜和洛夫,由于云天更接近文学,文学直通着社会,离不开思考,故而对这个尚不明朗的社会的走向,便有愈来愈多的忧患、关切、企盼。

有时生活只是重复,有时生活天天在变。现在是后一种,昨天和前天不一样,今天和昨天又不一样,他们的思考跟不上眼睛。

对于云天最大的事情是落实政策开始了。父亲已经从江西干校返回来了,最先住在单位的集体宿舍里,四个人挤在一间小小的屋里,那三个人都抽烟,父亲怕烟,他想把父亲从呛人的滚滚浓烟中接到自己家来。父亲不愿与儿媳同居一室,执意不肯。后来有了一个令人欣喜的希望,他家在睦南道上的那座房子要退还给他们了。父亲是国家用得上的心内科专家,政策落实会更容易一些。据说隋意家的房子也要退还,但隋意的父亲不在了,这些年她家的房子挤进去多户人家,出身都硬气,不肯搬走,或要价很高,事情很胶着。那时代,他们这些人逆来顺受惯了,不敢硬争,只能等着。有希望总比没希望好。

一天,洛夫忽对云天说起一件事——

说大地震过后雨霏来过天津一趟。她住在海河边的那房子震坏了,她来接母亲去北京住。她也没见洛夫,只通了一个电话。洛夫在电话里把他与云天、罗潜受灾的情况都对她说了。她说自己的时间太紧,无法去看他们,托洛夫问候云天和罗老师,没再说别的。那时洛夫刚刚丧失双亲,又无家可归,便把这简简单单的一个问候忘在了一边。

云天听了,也没有什么触动。经过这样一场生死劫难与时代的更迭,该过去的自然也就过去了。这种事经多了就是人生。

半年来,云天在学校给学员开了中国画的技法课。他认为国画中以山水画的技法最为复杂,便从山水画起始,把山水画的技法分为画树、画石和画水三方面。画树学画线,画石学皴法,画水是掌握用笔的各种变化和渲染。其中画水最难,因为水是动态的,流泻奔涌,变化无穷。最初,他带着学生到海河两岸写生,可是从三岔河口一直走到军粮城,叫他非常遗憾,他感到这条华北平原上的众多河流汇集一起的大河已经失去昔时的生气,水很少,水流又缓,很难作为写生对象。云天从校方争取到一些经费,带着学生跑了一趟山西和山东去画黄河。不知为什么,人在黄河边一站,立刻被震撼和感动得大声呼喊起来。

黄河真像由天而降,然后万马急奔般地呼啸而来。它穿云破雾,挟电裹雷,携带着刀锋似的凌厉的冷风,喷发着漫天飞溅的浪沫,直扑眼前。洪流、巨浪、险滩、乱石、漩涡……最让他惊愕与不解的,在这之中,还有一种神秘、暴烈、桀骜与凶险暗藏其间。在那波涛的滚动中,震耳的轰鸣中,疾流的绞斗中,他仿佛看到一些灾难的黑洞,苦难的景象,重重叠叠的压抑与负载。他从中听到了一种声音是绝望的呼喊,求助的哀号,还是愤怒的咆哮?

放眼望去,荒山野岭,乱云飞涌,一片苍凉。

他想,黄河不是我们的母亲河吗?为什么一看到她,总会想起我们民族多难的历史?为什么密西西比河不是这样?伏尔加河不是这样?多瑙河、莱茵河、泰晤士河不是这样?这苦难源自她的本身,还是荒谬的历史对它的强加?不觉间,他把自己种种经受过的百感交集的生活都放进去了。他忽然有了画这条河的渴望与激情!

回到学校的第三天是周日,教室没人,他把四张学生用的画案拼成一张,铺上一张八尺的宣纸。他好像还没有任何构思,已急不可待,将蘸足水墨的长锋大笔落在纸上,随即腕子向上一扬,一股激荡在心中的情感随之迸发,一股巨浪在大河中流冲天而起,紧跟着,从身心暴发出的波浪层层叠叠落在纸上。社会的苦斗,生活的挣扎,灾祸的骤至,苦难的深渊,境遇的无奈,以及自己心中那种孤独的执着的高贵的坚持,都融入这大河的形态与灵魂中了。

作画时,云天已完全忘记自己,甚至忘记自己在作画。空荡荡的屋中只有他一人尽情挥洒,伴随这挥洒的是激动中颤动的笔杆不断撞在水盂的当当作响,四处飞溅的水墨溅在他的衣衫与脸上。

等到他画到心中坚持的那片崇高的精神情感时,他看到画中大河偏远地方,出现一片迷离、灿烂、漾漾不已的波光。他被自己这片波光迷住了。他令自己无限神往。

他心中忽然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神奇的境界。他一下子和自己身后的无形、宏大又迅猛涌动的社会大潮融为了一体。

这感觉好似一次升华。

真正的艺术创作,每一次都是一次自我的升华。

升华是一种神奇的质变,它不期而遇。每个艺术家都盼望这样一次升华的出现。就在同时,一个从未有过的时代正在悄悄来临。


十四中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