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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自从郝俊进入了洛夫的生活后,洛夫就像长出了一对翅膀。他真需要这对翅膀,他觉得自己真的飞起来了。一切一切都飞起来了。
很多想法都实现了,过去不敢有的想法也冒出来了,也实现了。
郝俊是一个精力饱满、活力四射的女人,永远不安于现状,永远保持进取的姿态,永远勇于索取,永远目光闪闪地盯紧看准的目标,永远行动并不知疲倦。她说坐着比躺着好,站着比坐着好,走比站着好,跑比走好。她干事麻利,自信,记忆力强,判断果断,决定了就干。她喜欢同时干几件事,并能够把每件事都做得比圆满更圆满。她就像一棵茁壮的植物,根须在土地下边扎得又深又远,好似一张大网,把大地的水分养分都吸进体内;它的枝丫极力伸向天空,也像一张大网,去网罗天下所有的阳光和清风。而且她决不会停下来,满足自己的硕果,她永远饥渴般地扑向下一个新的目标。
她这么辛苦,看不出任何疲倦,反倒更饱满更精神。她头发又黑又亮,皮肤又红又润,这一切都源于她先天的体质,也来自丰衣足食给她带来的能量。高高的发根使她露出雪白的粉颈,深陷的眼窝使她更显出鼓鼓的脑门。她小时候一定是个人见人爱的大娃娃。
她的漂亮,属于那种浓眉大眼的漂亮,化妆不求优雅韵致,只求靓丽夺目。她很在意着装的品牌,身上戴的,手里拿的,全要叫人看了眼睛一亮。
她曾在工艺美校学过设计,毕业后加入一家民营的设计公司,出色的运作力使她一年后升为副总。由于从事过设计,她懂得什么叫视觉的冲击力。她要使自己具有这种视觉效果,无论她站在哪儿,都能乍眼地跳出来。这也是她的性格。
去年,在艺术学院工艺系的活动中洛夫一眼就看到了她,洛夫哪里知道那天她去学院,就是想撞上洛夫。她耳闻洛夫的大名,八方打听过洛夫的方方面面,她的生活需要这样的男人,就像一门大炮需要一个视野开阔的炮台。她二十七岁还没有结婚,就是因为她一直等着洛夫这样的男人出现。
于是,在他们之间,一开始洛夫就是一个猎物,她是超级猎手。这一来,大大咧咧的洛夫高高兴兴就进了她诱人又惬意的笼子里了。
洛夫缺乏生活能力,郝俊却轻而易举扛起他的生活。洛夫的一些想法不知该如何实现,这些想法到她手里就会立刻变成现实。她还有本事放大洛夫的天地,扩张他的声誉,翻倍他的财富。他佩服她,信任她,由着她。但只有一件事,出现了障碍,她认为他们必须从这个与洛夫身份不匹配的公寓里搬出去。他不能与别人群居,必须独居。她看上了城西南一片新开发的大别墅,通体白色,房前临水,还有很大一个木构的亲水平台。她说这地方很像法国南部地中海边的那种房子。但这别墅价格很高,他们缺钱,唯一变通的办法是卖掉洛夫《五千年》《深耕》《呼喊》这几幅画。去年秋天许大有给洛夫办的商业画展战绩平平。一是因为现代绘画在当时国内还缺少知音,二是油画不如国画好卖。而洛夫这三幅代表作都是写实作品,还是新时期文艺的历史经典,必定能卖出大价钱。郝俊为卖好这三幅画,设计了一场堪称绝妙的专题拍卖会。她要把拍卖会办成一个文化盛事,连主持人都是高价聘请的央视名嘴。更关键的是她连买主都找好了。地点放在北京的一家五星级酒店。
郝俊说这场拍卖会不但可以使他的生活一步登天,还可以再壮昔日的声威,让昨天的光照亮他的今天。
洛夫听了,心情高涨,可是当他把这几幅画从画柜里拿出来,心里就舍不得了。那些当年充满生命感的笔触依然叫他心动。作品是艺术家的生命——这感觉只有本人才有!何况这些画是他自己无法重复的历史,是人生少有的荣光与骄傲,是他曾经站在艺术最高峰上的见证,比他自己更是他自己。他舍不得卖了!
最坚决反对他这样做的是楚云天。云天骂他:“拿你的心去换猪肉吃?疯了!”
洛夫陷入了两难之间,这就叫郝俊发火了。郝俊说:“他楚云天在五大道有那么大一座别墅,当然什么也不愁。他要是住在咱这鸡笼子里,我不信他不把他那些宝贝画全卖了。”
郝俊最强势的手段是“以退为进”。她说她不干了,要亲手叫停这件离成功只差一步的好事,自己还要从洛夫的生活中撤出来,与洛夫挥手告别。反正她现在与洛夫只是同居,没有结婚。她很坚决,也很大度,她说决不要洛夫的任何东西,只是一走了之。她表现得光明磊落,好像一切都是为了洛夫,与她自己无关。
她这一下,洛夫就垮了。洛夫已经不能没有郝俊了。在哪方面都不能没有,生活上,交际上,情感上,精神上,他说不清为什么,反正没有她,他的地球就真的不转了。他想方设法与她讨价还价,想“留一卖二”,把他最重要的作品《五千年》留下,但郝俊寸步不让。他觉得她要毁掉他的江山,她却说要给他一个有血有肉、前景无限的新生活。她告诉他:“《五千年》在谁手里也是你画的,就像《蒙娜丽莎》再过一万年人们也知道是达·芬奇画的,谁能改变?”
洛夫好似身处绝境,最后只有把自己的一切全都交给了郝俊来裁夺。这个决定,他没有告诉楚云天,怕楚云天反对。罗潜那里根本不用去提,这些年罗潜与他已经没什么关系了。
可是,当楚云天在报上看到了洛夫要卖《五千年》的消息,他忽然想起洛夫从美国回来那天,他和罗潜去看他后,罗潜说:“洛夫从此和咱们愈来愈远了。”他以为那是罗潜的一种失落的心理在作怪。现在他感觉,真的愈走离得愈远了。
郝俊确实能力超人。那天卖画的成果甚至超出郝俊自己的想象。郝俊比洛夫小六岁,她没有和洛夫同时经历过新时期文艺初期那个激情洋溢的时代,她对人们给予这三幅历史经典超常的热情感到惊讶与不解。盛典结束时,他们不厌其烦地送走一个个嘉宾。洛夫扭头看到他那三幅画孤零零地挂在墙上,他忽然想到这些画已经另有主人,不再属于自己,他有点四壁皆空的感觉,失落,茫然,还有点伤感。他的眼睛忽然一热,视线模糊。这个场合,没人注意到他这个细节。他赶忙抬手抹一下眼,同时喊来一位摄影师,请他给自己与这三幅画拍一张合影,作为纪念,也是一种诀别。郝俊在一边叫道:“谁要想和洛夫、这三幅画一起合影,快过去啊!机会难得呵!”
洛夫突然感受到郝俊与自己有一种深层的距离。
一个人走过洛夫身边,旁边正好没人,他说了一句:“你真正的朋友还是楚云天。”
洛夫听了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有点莫名其妙。这人五十多岁,瘦高,身体很轻,戴一副金丝边的眼镜,气质文雅。洛夫不认识他,他为什么对他说这句话?等到他想追问一下,那人已经走掉。
在洛夫决定卖掉他那几幅代表作的那几天,楚云天一直闷闷不乐。多少年来,只要云天闷闷不乐,隋意都会想方设法帮他解脱,尽管有些办法想得挺幼稚。一天,隋意说她有个主意,不知他是否愿意。云天叫她说。
她说想叫云天卖掉自己的画,去买洛夫的画。当然,一不是卖掉自己最重要的作品;二是只买洛夫这次拍卖的三幅代表作中的一幅。隋意说出这个主意时小心翼翼,因为云天对自己的画特别在意。而且他没有重复的画。
没想到她这主意一下子吹散了云天心头郁结的愁云,云天笑了。两人商量过后,找来余长水。他们信任余长水能帮着办这种事。余长水与社会上各色人等结识较多,见多识广。
余长水深深被云天和隋意的想法所感动。他说:“楚老师很少卖画,如果您的画一出现,会有很多人想要。但是洛老师卖的是代表作,是谁都知道的名作,价钱会标得很高,您可能得多卖两幅才能顶上他的画价。”
楚云天说:“我不在乎拿几幅换回他的一幅。反正不能叫他把自己的代表作全卖光。”
余长水心里又被感动了一下。他问:“您想留下他哪一幅?”
楚云天说:“我想留《深耕》。”
隋意说:“我也这么想。这幅画虽然只画了黄土地,但喻义很深。这是耕种了几千年已经乏力的黄土地,而且是年年依然深耕着的土地。”
楚云天看了隋意一眼,很欣赏她对画的理解。
余长水说:“我也认为留这幅画最好。说实话,绝大部分买家是朝着《五千年》去的,很难拍下来。但这幅画标价是多少,我先要打听清楚,我还不知他们找的是哪家拍卖行。”
楚云天便托余长水一方面去打听洛夫拍卖的底价,一方面找人买自己的画。可是,在他和隋意一起挑选自己要卖的画时,就有点费劲了。真正好的画不舍得卖掉,差一点的又怕拿不出手。
隋意说:“你要真想做成这件好事,就得肯做出牺牲。”
于是,云天从自己的画中选出了几幅上品,做好充分准备,为糊涂一时的朋友挽回损失。洛夫虽然有才,但他缺乏文化修养与历史眼光,又被那个世俗的伴侣扰昏了头。这样一来,云天就不能不做出牺牲,为了朋友,更为了艺术本身。
余长水事情办得很得力。他探明郝俊这次找的拍卖单位是北京的雅好拍卖公司。这是一家社会声望较好的专事书画拍卖的公司,比许大有的紫云轩强上一二十倍。
他打听到《五千年》底价是一百万,《深耕》和《呼喊》各五十万。这个价钱在九十年代初已经是天价了,以至于很多人怀疑是否会流拍,但愈怀疑就愈被关注。余长水还为云天的画作找到几位买家,大致是十万左右一幅,都是四尺整纸的大画。
云天必须割肉取义了。
最终云天用五幅自藏的心爱的大画,为洛夫救下这幅失不再来的《深耕》。
当余长水把《深耕》取来,交到云天手中,云天看着这幅太熟悉的画作,犹然被这幅画所承载的那个从精神桎梏中挣扎出来的时代的激情感动不已。这样的画怎么能落入盈利至上的画商与视艺术为金银财宝的藏家的手中?一旦被锁入这些人的密室里,可能就会永远不见天日。
云天把画交隋意收好,他对隋意和余长水说:“这件事只我们三人知道。只有洛夫想它想哭了的时候,我们再给他。”
由此,余长水对楚云天和隋意更多了一分敬重。
余长水知道,如今世上有这种境界的人已经太少太少,自己也无法达到这样的境界。
一年后,洛夫发出邀请,在那个带亲水平台的宽阔的大宅子里,他和郝俊举行结婚典礼。
楚云天一家三口一起去祝贺。为了表示郑重其事,云天又穿了一次那件银灰色的西装。隋意着一身淡褐色夹着灰绿色竖条纹的薄呢套裙,只在脖子上松松地系一条淡朱砂色的头巾,与洛夫郝俊夫妇那种生龙活虎、披金戴银的装扮一比,就像火热的盛夏与疏朗的中秋,但郝俊反而觉得自己更胜一筹。她对隋意说:“你平时不逛店吗?很多牌子都有新款的套装,可抢眼了,哪天我陪你去逛。”
隋意温和地笑了笑。
审美是一种修养,是没法说服人的。
楚云天送给他们的礼物,是从巴黎罗丹博物馆定购的一尊青铜雕像。这是罗丹名作《思想者》的复制品。放在桌上打开之后,一半客人是画家,都说好,一半是不懂艺术的,说不出好。洛夫很喜欢,郝俊只笑了笑。
郝俊把这两层的大别墅装修得真是华贵,讲究,费尽心机。人突然有了钱,难免想叫人看见钱的价值。紫檀木和黄花梨的柜子,巴洛克风格雕刻繁复的大餐桌,真皮沙发与躺椅,五彩缤纷的羊毛地毯,璀璨夺目的水晶吊灯,进口自鸣钟以及各种华丽和闪光的小物件小摆饰,摆满楼上楼下,楼梯口还不伦不类地摆了一个一米多高的陶瓷的黑花狗。郝俊要把他们的家布置成五星级宾馆,所以地面、门柱、窗台、楼梯和扶手一律用西班牙的大理石。
郝俊不停地问来宾:“怎么样,你觉得怎么样?”
她想听到客人们的称许,看到他们的惊讶与羡慕,更想以引以为自豪的富有压人一头。那时,整个社会已经开始进入财大气粗的时代了。
楚云天心里略有一点不舒服。从主观上他为了珍惜朋友的艺术默默做出了牺牲,但是在客观上他却赞助了这种自己不喜欢的庸俗的生活。隋意从他的表情看到了他的心理,她对他说:“真好,他在这里失去的,被你保存了起来。”
一句话,叫楚云天回到自己的价值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