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读书 >
- 艺术家们 - 冯骥才 >
- 前卷
七
清晨,艳阳高照。洛夫生气勃勃地骑着他那辆老旧的杂牌自行车从家里出来,松散的卷发在头上飘飞。他穿街入巷,东弯西拐,宛转自如。看他这股劲儿,给他一对翅膀,他可以飞起来。这地方的路全是羊肠小道,全都坑坑洼洼,有的地方地面拱起来,有的地方断崖似的塌下去。可是在这种地方从小长大的人,闭着眼走也摔不着。他哼着曲儿,屁股在车鞍上扭来扭去,时不时抬眼从幽暗的破房子的夹缝中,看一看老西开教堂高耸云天的铜绿色的穹顶。一群白色的鸟儿在那很高的地方时起时落,这景象一直可以追溯到他孩提时的记忆里。他认为在这城市任何地方,也看不到自己家附近这座废弃的老教堂才有的一种静穆的美。
他已经约好罗潜和楚云天,到学院来聊天。
自从那天在徐老师家见过那位才女唐尼,他们三人还一直没有好好谈谈她。对于那个奇特的女子,他们肯定各有各的看法。这个话题大家肯定都有兴趣。十点钟前后,三剑客齐聚艺术学院。这座学院的前身是颇有身份的一座名校。校园的前前后后都还有一些老楼。这次洛夫把他们引进一座方方正正黑灰色的砖楼。这样的老楼前后两排,每排四座楼,都只有两层,走廊宽阔,房间敞亮,原先是做教室用的,现在大多空闲,没有了一排排桌椅,愈发显得开阔和高大,只在房屋中间堆着六七个空木箱,坐在上边聊天蛮不错。房间的一面是一排很大的窗子,外边浓重的树影带着阴凉投射进来,有时微风还会把木叶的气息无声无息地吹到屋中,有一种说不出的舒畅感,能够勾引起人们画画的兴致。
“谁要有这么一间画室,我就拜他为师。”楚云天说。
“你就拜我为师吧!这正是我刚刚从校领导那里争取到的画室。”洛夫洋洋自得。
“你是皇上了。”罗潜也克制不住自己的羡慕。
洛夫对罗潜说:“你这话可是犯歹的。”
“什么犯歹,皇上都是要打倒的。”云天笑嘻嘻机警地反驳他。接着问他,“你是怎么弄来这么大一间画室的?”
洛夫笑而不答。
照常人看,在他们三剑客中,只有洛夫活得志得意满。楚云天从事的不是艺术专业,他只是一个和艺术靠点边儿的产品造型和包装的设计师,画画只能算是他的一种业余的热爱而已。罗潜更属于另类,他那种画根本不被主流接受,也不被常人接受,他也不求任何人认可,他仅仅是一个为自己而画的怪人,别人喜欢与否,他毫不关心。然而洛夫是懂艺术的。虽然他身在专业圈子里,在艺术院校教学生,为主流社会工作,在常人眼里他才是专业画家。可是在洛夫心里,罗潜和云天这两个湮没在社会中默默无闻、在野的朋友,却有着极高的地位。他们好比荒原上两棵巨树,高大峻拔,却荒在那里,孤单落寞,无人知晓,唯洛夫知道它们的高大,还有价值。
在那个重视家庭成分的时代,平民出身的洛夫远比楚云天得天独厚,一马平川,没有障碍,再加上他确实富有才华,技术一流。他擅长的现实主义的画法,又是当时倡导的艺术语言。在老一代画家大多遭到冲击后,他顺理成章成为学院教师的骨干,所有由上而下的命题式的创作任务首先落在他的身上。然而,洛夫可爱的是,他深知在真正艺术的意义上,对艺术的认知和思想的深度上,他与这两位兄长式的朋友差得还远。所以,今天他很想听听两位朋友对唐尼怎么看,特别是罗潜,那天他一直没有说话。
罗潜对洛夫说:“她和你有一样的东西,画都很结实,这结实一半是你们与生俱来的,生命里的,一半是因为你们都讲究结构。但她有一点不如你,她的画太紧,你的画松弛。”
罗潜总是能说出一些新的思考,新的观点。楚云天马上被启发了,他说:“罗潜说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松。画只有‘松’了,画中的一切才能呈现出一种自然又自由的状态,生命的状态。”他想一下接着说,“如果太紧,画就死了。而且画里边的东西就全跑到表面上来,变得有限。”
“别人也无从进入你的画中。”罗潜接着说。
洛夫说:“我当时也感觉到了,她的画为什么那么紧?”
“太重视技术吧,学院派的毛病。结构、刀法、版味、形式感,想得太多,算计得太多。她的问题是太专业了,就像我的问题是太不专业了。”罗潜说,说完三人一笑。
洛夫对罗潜说:“你认为这个‘松’里,是不是一种主观的东西?”
“这个正是我想说的,就是——客观的东西一定要主观化。”罗潜说,“我们不能做视觉的俘虏。”
楚云天接着说:“中国画很强调这个,所以中国人不用‘画’,而是用‘写’,抒写。‘写’就是从主观出发,把客观融入主观,也是把主观融入客观。主观包括感情、感觉、审美、意蕴。你再看看那些好的西方画家不也是画得很‘松’吗?”
当一个新的话题惹起大家共同的兴趣,谈兴就会愈来愈浓。洛夫早已离开他刚才坐着的那个木箱,一边走一边想一边发表看法或者发问。
可是在他交谈之中,唯有楚云天有一点分心。因为他今天进了这座学院,已经过了一个多小时,他一直没有见到田雨霏。田雨霏知道他到来了吗?她是接近老师洛夫的一个学生,他和罗潜来,洛夫会告诉她的。如果她知道就一定会来。这是基于他对他们之间一种美好的感觉上的判断。他们聊天时,他多次觉得她就要笑盈盈地推门进来了,并瞬间给这间清爽的大房间带来一片动人的光彩。可是她一直没有出现。
过一会儿,门真的被推开,进来的是油画系一位教师于淼,他也是现在学院里比较重要的油画家。大家彼此都认识,没有寒暄。于淼很瘦,面色灰白,头发稀疏,戴一副细边的圆眼镜,不大爱说话,看上去有点像老式的文弱书生。但是,他的画与他的长相却完全相反。他善画肖像,是超级写实高手,细节抠得相当细,质感强,他能把形象画得极其逼真。他拿着一卷纸,直奔洛夫过来,说:“我刚去木工房看看,画框已经打好了,马上绷布了。北京那边说,所有十一献礼的画,八月中旬都要来人审核一次,九月初验收。时间很紧,我把你起的草图往细处抠了一遍,你先看看。”
洛夫说:“正好他们二位在这儿,一起看看,听听他们的意见。”
于淼很高兴,在一个箱子上把草图打开。他说:“这幅画是要画上山下乡题材的,人物多,内容要求得很具体,要有情节,比较难画。尤其我们俩都没去过大西北。”
罗潜说:“洛夫到火车站送过他堂弟去内蒙古。”
洛夫笑道:“那场面连哭带嚎能画吗?人家要表现知识青年接受内蒙古牧民的再教育。”
罗潜笑笑,没再说话,也没看草图,显然他对这种宣传画式的画没兴趣。楚云天问洛夫:“这幅多大?”
“横七米,高四米。”洛夫说。他的回答叫楚云天很吃惊。洛夫接着说,“要不能把这间大教室给了我俩用。这幅画指定我俩合作。”
罗潜已经听得不耐烦了,他正要表示告辞,这时门开了,又进来几个男男女女学生。这些学生中有的楚云天见过,便热情地和他们打招呼。
楚云天马上想到田雨霏。再看,这些人中间没有田雨霏。他觉得她就要来了,便没话找话地与洛夫、于淼扯东扯西,想拖延一点时间,再等一等。可是田雨霏为什么还是没有出现?
罗潜终于开口说要告辞了。
自从上次去田雨霏家看画,他以为接下来她还会在哪天下班时,站在那根方形的水泥电线杆下等他。那个景象很像一幅画:灰色的城市背景下一个美丽、纯真和悦眼的女孩。对了,还有——嘈杂闹市中一株淋过细雨的梨花小树……
但是几天过去,这有点期待的景象一直没有再出现。后来他想,这一切是不是来自他过分的敏感,一种自作多情或者错觉?于是,他告诉自己这仅仅是生活的一个似有若无的偶然,一个误解或误判,一种个人近乎愚蠢的假想。回想一下,前前后后,这个女孩与自己什么故事也没有啊。
可是他还是有一点失落。
两天后,传达室管收发的赵大爷早晨到设计室送报时,递给他一封信。这封信很特别。通常公家信件都是牛皮信封,一般信件则是印着几条填写收发人地址和姓名的绿线的白纸信封。可是这个信封是浅蓝色,比通常的信封小,显然是自己糊制的,而且信极薄,好像是空的。信封上除去他单位的名称,中间一行写着“楚云天老师收”,下边既无发信人的地址,也没署名,只有“内详”两个字,好似里边装着什么秘密。信封上的字体娟秀而清新,使这封信有一种温柔的气息,叫他有了一种含着期待的预感。
他赶紧打开。果然是她——雨霏。一张比信封略小,同样是浅蓝色的纸笺上,竖行写着一句话:
我不舒服了,一直在家。知道您去学院了,没能去见您,真遗憾!
没有抬头,没有落款。但他和她都在这小小的信笺上。他在这信笺上看见她的表情,一种叫人怜惜的失落的表情。
几句看似再普通不过的话,此时此刻却含意无限。其中一种声音他听得最清楚,就是呼唤他去看她。
当他提前离开研究所去她家时,他还觉得,这封短笺是给他去看她的一个借口。
他敲开门后,眼前景象令他很惊奇。她不是他想象的头发蓬乱,身体柔弱,面带病容。她竟然叫他眼睛一亮,欢喜与兴奋使她光彩照人。她穿一件淡粉红色的上衣,一条深蓝布裤,长长的黑发披在肩后,绯红的脸儿好似雨水刚刚洗过的花朵。他感受到花的香气。在她身后,横七竖八立着一些画板,每块画板上都是一幅新画。新画总带着焕然一新的景象和艺术情感,这使雨霏的房间熠熠生辉。
楚云天问:“这是你新画的吗?”
雨霏说:“您上次来过之后,我就开始画了。全是新画的!看看您上次批评之后,我有没有改进。”
楚云天说:“你不是病了吗?”
雨霏淘气地一笑,说:“我要是不说我病了,您能来吗?”
使楚云天没想到的,是雨霏这些新作。这些新作与上次所看那些画明显发生了变化。无论是远近关系上,色彩构成上,还是用笔用墨上,这么短的时间里,她从哪里得到的启示、理念、突破?从他上次给她的种种提示吗?她能如此敏锐地感悟到,而且在画中叫人惊喜地看到了?她真有这样艺术的悟性与能力吗?上次他看她的那些习作,没觉得她有这样富于才能的潜质。
她显露出的才能叫她愈发美丽与可爱。她已经从楚云天的眼睛里看到他心里涌出来的东西。爱的双方是一种感知,无需话语。
他发现柜子的一层空格有一对小小的陶瓶,造型美又独特,灰釉上有几笔沉着的朱红,率意又大气。他称赞这对小瓶,并说这是日本陶瓷。他告诉她日本人从宋代就由中国把陶瓷艺术学去了,现在已经有完全属于自己的风格与陶艺。
雨霏告诉他,这是她妈妈当年的陪嫁。她说,她妈妈是中国人和日本人的混血。她无意中把自己某些非同寻常的气质里隐藏的缘由告诉给楚云天。楚云天不明白,她为什么如此轻易地把她自己血缘中的秘密告诉给自己。
爱会使人丢掉戒备与界限。
她望着他。那双明亮又独特的眼睛里好似有一朵火苗。
忽然,她叫他背靠着墙站着,双臂水平地展开,紧贴着墙。她说她要用尺量一量他双臂的臂幅有多宽。他照她的话做了,但不知她为什么要丈量他的臂幅。
她好似灵机一动,忽然拿起母亲陪嫁的两个小陶瓶,把它们分放在楚云天手背与墙壁之间,叫他用力压住,他说:“你要干什么?”
她说:“为了叫你不动,你手一抬,瓶子就摔了。”
他没动,她走到他面前,看着他。忽然扑在他的怀中,抬起通红的、柔软的、湿漉漉的、颤抖着的小嘴,把心中所有的温存与生命的激情都给了他。
他不敢动,怕摔了陶瓶,却完全被动地任由她爱的挥洒与宣泄了。
她和他愈贴愈紧,他的身体感受到她身体的热度,她快要和他液体一般地融合到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