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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一早,洛夫就把两个花花绿绿的旅行箱摆在了客厅里惹眼的地方。
大地震后,他家在教堂后那片棚户式的街区全成了废墟。这些破房旧院早就破烂不堪,砖皆酥碱,大地一摇,全散了架,复建等于重建,凭政府的财力难有作为。在废墟清除之后很长一段时间,这里变成一片挺大的闲置空地,渐渐成了孩子们踢球、玩耍、放风筝的乐土。洛夫并不着急,反正父母去了,他已是单身一人。“一个人吃饱,一家子不饿。”他住在学院,教书有教室,画画有画室,吃饭有食堂,睡觉有宿舍,还有一帮学生陪着,活得挺快活。艺术学院是当时各种信息最流通、思想最活跃的地方之一。这使得他这一棵本来就活力十足的树顺风得水,疯长起来。《五千年》《深耕》《呼喊》等一批力作使他声震画坛。特别是《五千年》那个老农被历史的重负压弯却依然坚韧有力的脊背,被评论界称作“沉默着的民族的脊梁”,甚至把它与罗中立的《父亲》相提并论。这幅画确是洛夫的一个高峰。艺术家最重要的是代表作,代表作是他的身份证。洛夫出色的写实才能与表现力,使他把“我们古老民族历尽沧桑、犹然负重、坚挺不屈的脊背,刻画得无比逼真与触目惊心”。一时,这个脊背就是当代绘画的一个标志性的符号。这使得后来政府落实地震受灾户的住房时,学院和市里主管文化的领导都出面替他说话与出力。他被作为杰出人才,分配到这座城市刚刚出现的高层公寓中九楼上一套三居室。一间客厅,一间卧室,还有一间画室。这在当时真是一步登天了。
人要是一旦交上好运,好事就会鱼贯而来。随即他被文化部派出参加赴美交流的画家代表团。刚刚在地球那一半跑了一圈,从美国西海岸跑到东海岸,中间还去了芝加哥,今天是他到家的第三天,就兴致勃勃约楚云天与罗潜来见见面。
三剑客太久没见了。洛夫一直没忘记当年的“贫贱之交”。当年寒天冻地,他们一起抱团取暖,现在晴好风和,更要快活往来,一起把昨天苦苦的梦想变成今天摸得着的现实。
门敲开,两位昔时的好友走进来。云天穿着一件深蓝色的风衣,宽大的衣领搭在肩上,腰带垂在身后。现在他风华正茂,人显得英俊又潇洒。罗潜穿着他平时画画时的工作服就跑来了,黑色的长衣上还沾着一些驳杂的油画颜色。两人脸上都笑,如果留意,笑得略有一点不同,云天的笑轻松而熟稔,罗潜的笑略略有点不自然。
那时,艺术家很少出访,洛夫更是头一次开了洋荤。他与云天究竟不一样。云天出生在租界里,在睦南道那个英国式的老房子里长大。父亲在美国人开的学院念书,还在国外的医院工作过,家庭中很自然地融合着一些西方的生活方式与文化。洛夫完全是从本土棚户区里挣扎出来的,这次在一个绝对意想不到的国家里活生生地跑一遭,就像在另一个星球上生活了一些日子。他似乎不知不觉被那种叫他极其震撼的异国文化征服了。今天,他身上穿的麻布衬衫、薄牛皮夹克和粗拉拉的牛仔裤,都是这次带回来的舶来品。他头发天生有自来弯儿,现在再特意地用发胶固定一下。云天笑道:“这么快就成美国人了!”
洛夫的头一句话竟然用的是英语:“Please have a seat!”
有点开玩笑,也有点得意。他究竟年轻,又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得意洋洋也是一种内心的快活。
不等朋友们问什么,他已经急不可待地大谈美国了。那时中国人最有兴趣的是美国,三剑客只有洛夫真的去过美国了。于是摩天大厦、高速公路、超市、爵士乐、堵车、热狗、城市涂鸦、纹身,千奇百怪的社会风情,千奇百怪的博物馆,千奇百怪、匪夷所思的艺术……恨不得全要从他嘴里一涌而出。为了叫朋友看到他所看到的,两只手也用上了,不停地比画着。为了表示他现在是一个美国通和美国的艺术通,还不时加进一句英语的人名或术语。说着说着,他已经完全说乱了。最后他说:“一天两天绝对说不清楚,反正我们原先知道的那些画家,早都过时了。我跟人家一提,人家都笑我。还说那些过气的人物已经想不起来了。”说到这里,他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芒,好像只有他上过月球。
罗潜却说:“这也并不新鲜。就像他们对我们的绘画,最多知道石涛、八大,现在的画家他们还能知道谁?能知道云天吗?”
罗潜这句话叫屋里热烈的气氛略有一点的小停顿。他有点不爱听洛夫带着炫耀的夸夸其谈?可是他为什么要提云天?在昔日亲如兄弟、相濡以沫的三剑客中间,罗潜不仅因为年长几岁,在人品之正、见识之远、思考之深等方面,更具威信。云天敬重他,洛夫更是如此。可是这七八年来,云天与洛夫都以惊世力作为画坛所瞩目,唯有罗潜依旧默默无闻。三座野山,两座都已丰腴盛大,光鲜夺目,只有他这一座仍是一片荒芜与沉寂。他心里靠什么才能平衡下来?在十多年前那个至暗年代,他们靠着的是对艺术一己的挚爱与自信,现在还行吗?那个年代彼此没有比较,没有差别,没有高低,没有社会认可,现在正好相反。艺术不仅是个人爱好,还是社会事业。谁经得住世俗社会势利的眼光和评价标准?
云天心细,每每与罗潜相见,分外小心与留意,尽力保持昨天相处一起时的那种感觉。洛夫人粗,再加上现在又是自我感觉极好,完全没有顾及罗潜的心理。他打开一个箱子,这箱子装的全是画集,有的是博物馆藏品集,也有的是某位画家的专集。他一本本往外拿,同时介绍这本画集的价值。那口气似乎只有他懂。洛夫顺手还把两本画集递给罗潜,说:“这两个画家,一个是达利,一个是夏加尔,你必须看,不能不知道!”这话像是对他的学生说的。
罗潜站在那儿,没有伸手去接。云天反应快,马上接过来,笑道:“我也想看呢。”
洛夫带回的画册真不少。整整一箱子,大大小小至少四五十本,堆满客厅的沙发与茶几,挺壮观。这些漂亮的洋装的画集散发着一种很强的书香气味。洛夫说:“这些画集你们想看,就拿去看,随你们挑。”他很大方、慷慨,更像个富翁。跟着他拉过来另一个旅行箱,箱子上贴满五光十色的城市标记,每个标记都像一枚徽章,奇形异状,十分新鲜。他说:“我给你们每人带了一件礼物。”说着把箱子打开。
随着箱子的打开冒出一股很好闻的香味,好像里边全是奇珍异宝。洛夫把千里迢迢带给朋友们的礼物一样样拿出来。他送给云天的是一条领带,理由是云天要应酬的场合多,这条深蓝色的带有紫红色暗花的领带,的确高雅又庄重,云天很喜欢。他给隋意的礼物是一个用细丝带和花纸包装得十分优美的小盒子,他不叫云天打开,要请嫂子自己打开,但他忍不住说出里边是什么东西。他说这礼物是一条丝巾,他在大都会博物馆买的,图案是大都会所藏莫奈名作《睡莲》的局部。他说隋意肯定会天天戴。云天笑道:“她不一定舍得戴呢!”
送给一个人孩子的礼物,一定比送给他本人礼物更令他欢心。当洛夫从一个漂亮的迪士尼乐园的手提塑料袋中抻出一个很大的米老鼠时,云天忍不住说:“我的小怡然这次真的要疯了!现在电视正播米老鼠唐老鸭的动画片呢。”这句话叫洛夫也十分高兴。
这时,洛夫很神秘地从箱子底部抽出一个深灰色的纸袋,递给罗潜,说:“送你的,你准喜欢。”
罗潜迟疑一下,好像不是很情愿地拿在手里。他从纸袋里拿出一个纸盒,上边全是外文。只听洛夫说:“英国温莎牛顿的油画色!世界最棒的油画颜料!保管你一挤出来就想画。咱们绝没有这么漂亮的颜色!”
没想到罗潜说:“这么好的颜料我用是浪费了,你留着用吧!”他顺手把颜料放在身边的小柜子上。
出现一点小的尴尬。又是云天把话接过来说:“干嘛客气,他用才是浪费呢。”
随后又扯了一会儿闲话,洛夫依然兴致未减地大说他此行的各种奇闻。云天看到罗潜脸上有一点不耐烦的神气,便对洛夫说:“我们已经来了不少时候了,该走了。反正你一个月的故事,一两天也说不完。找一天我们再来。”
洛夫拿出一个图案新奇、色彩艳丽的塑料大包装袋,把他送给云天一家的东西放进去。云天把洛夫送给罗潜的颜料也放进袋子里。待他们离开时,洛夫说:“哦,差点忘了,还有给罗潜看的两本画集呢。”
罗潜说:“下次再说吧。”
云天又抢先接过画集放入袋中,顺口说了一句:“全交给我拿着吧!”
他俩从洛夫家里出来后,罗潜很长时间沉默着。云天忽然发现罗潜的鬓角有一些发白,他的心一动,没想到身边的朋友头上竟然出现了白发。他从罗潜今天对洛夫的态度上,头一次感觉到他的一种过度的自尊。过度的自尊常常是自卑者自我保护的躯壳。看到自己一向敬重的朋友居然表现出自卑来,云天心里难过,又无奈。他应该与他披肝沥胆地谈一次,但从何谈起呢,是不是会遭到他的拒绝?可是要真正进行一次深切透彻的交谈,就必须扯开自尊的屏障。罗潜对他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或明或暗的屏障呢?自从他搬回睦南道,罗潜很少来找他,他约他,他总说他太忙,这是不是有意与他渐渐疏远的一种借口?
在一个路口,两人该分手了。云天要把洛夫送给罗潜的油画颜料和画集,从袋子里拿出来给他。罗潜显得很淡然,说:“这些画集哪儿都有,我全看过。颜料我用不上,你拿去用吧。”
云天说:“你怎么糊涂了,我又不画油画。人家送给你的,你不用谁用?画集我拿去看。”说完,他把油画颜料硬塞在罗潜手里。他觉得罗潜从来没有这样别扭。
罗潜忽然说了一句话,叫他吃惊。他说:“洛夫和咱们——”他停了一下接着说,“至少和我愈走愈远了。”
他说完,没有继续解释这句话。
云天还怔着,罗潜已经走了。
第二天正好是周日,楚云天一家欢欢喜喜去洛夫家,首先是为了表达谢意,也是参观洛夫的新居。云天提着一兜水果,隋意带着那条莫奈《睡莲》图案的丝巾,小怡然抱着那个不时亲一下的黑鼻头、红裤子的大米老鼠。一家人光鲜靓丽地走在路上,不时地招人观看。
礼物叫人高兴,自己更高兴。洛夫说:“说实话,我在迪士尼看到米老鼠就想到了小怡然。”
隋意叫小怡然亲一下洛夫作为真心的答谢。
洛夫对隋意说:“丝巾喜欢吗?”
云天抢先笑呵呵地说:“昨天翻来覆去变换样子戴,差点没戴着这丝巾睡觉。”
洛夫说:“嫂子,说真的,这丝巾特别适合你。雅致、柔和又高贵。”
云天笑道:“你这是夸你嫂子,还是夸丝巾。”
隋意说:“洛夫知道我最喜欢莫奈。我最崇拜凡·高,最喜欢莫奈。莫奈有一种温柔,而且是博大的温柔——叫人感动。”
洛夫说:“这是夸云天呀,云天就有一种博大的温柔,又有才气,还能干,不然哪会有那么多女孩子喜欢他呢。”说到这里,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失嘴,马上改口说,“不过云天的温柔只给嫂子一人。”
小怡然插嘴说:“还有我呢。”
这把大家逗笑了半天。
随后的话题又是美国。洛夫已是不离美国了,足足聊了两个小时,直到他们高高兴兴地离开。云天顺便说了一句:“你有空咱们再去罗潜那儿聊聊。”
洛夫说:“我正想和他好好说说国外艺术界的情况。外边真是另一个世界,我们过去知道的只不过是个旮旯,还是一百年前的。”看来,他对罗潜昨天的反常并不敏感。
云天说:“不过,我要提醒你,你和他说话时注意一点方式,不要把他当作什么都不知道。”
“就是不知道!”洛夫说,“他也不能闭目塞听,现在世界多开放!我在纽约和波士顿的美术学院还看到了在那儿学画的中国学生,一看他们的画,我都傻了。将来我们的画会是什么样,不可想象!”
云天没说话。他感到,他的两个好朋友的艺术观已经南辕北辙,相去千里了。
他们的话隋意都听到了。回去后,隋意对云天说:“你要再去提醒一下洛夫,说话留点心,别伤了罗潜的自尊。”
云天说:“我想到了,可现在艺术上最开放的是观念,到处全在争论。你看文学界,最火的杂志是《作品与争鸣》,《大众电影》一半篇幅是争论文章。我们画院里也是各种不同的观点各走极端。观点不同,有争议,有冲突,也许正是好事,愈有争议思想愈活跃,愈坚持己见愈有个性。如果把自己隔绝起来,就会被时代抛掉。毕竟时代不同了!”
云天说话时,心里却浮现出一个影像:三剑客并驾齐驱,终于来到荒原上一个许多条路交叉的岔口,虽然从无宿怨,也未有过节,但他们忽然无缘无故地散开,相互也未作别,却各纵一骑,分道扬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