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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一种不祥之感进入了隋意的心里,无声无息地激活了早已淡忘的一个记忆,就是雨霏那件事。
那件事曾经深深伤害了她,差一点颠覆了她与云天这只多少年风雨与共的小舟。但那一切早都过去了。特别是那天雨霏和她开画廊的丈夫许大有来串门,更是给那件陈年往事画了一个终结的句号。有了句号的事就进入了历史。
但是,一个去了,又一个要来么?
不会吧。尽管云天与白夜之间还有一些什么事她不知道,但未必是什么不好的事故意隐瞒她,也许正因为什么都没有,云天没当回事,才没有告诉她。隋意想。
隋意天性纯良,自己没邪念,自然也不会去这么猜疑别人。她与云天两小无猜,她太信任云天,他在雨霏那件事上那么深深伤害了自己,当时她看到他追悔莫及的样子都可怜他了,他还会重蹈覆辙吗?可是那时候种种感受的记忆毕竟太过深刻,自然会使她本能地有了戒备,并生出一些这类的敏感。
还好,白夜和雨霏不同,究竟她人在上海,相隔太远,很难接触。而且在画坛上她还不算一个人物,没人提她。在此之后,很长时间,云天都没提过她。他不去提她,自己何必提?自己又不是那种心里装满小精明的女人。
这件事在云天那里就不一样了。
云天在自己与白夜的关系上的确有意回避了隋意。一是过去有雨霏那事,他怕她敏感生疑。二是白夜这个气质非凡的女孩子,确实叫他有点动心。可是白夜现在还是叫他有点捉摸不透。她与他之间,莫名其妙地若即若离。她不像雨霏那样对他动了真情,甚至有了依赖。对于白夜,他虽然感受到她的主动,而且在一步步逼近他,却感受不到她的感情。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爱的方式。他想不明白。
不过,他和二十年前的自己全然不同了。他经多世事,与隋意苦乐相伴,愈来愈相靠相依。再说,这些年爱慕于他的异性又何止一个两个,常常会收到各种各样求爱的信件和照片,他都能淡然处之,也不介意告诉隋意。但这一次,也许是白夜太非同寻常了,惹动了他天性中的“情种”,他才会躲闪隋意。然而直到现在,他和这女孩子并没有什么隐私。应该说,这不是故意隐瞒,实际上是躲藏自己的一种心理罢了。然而,躲藏自己是不是一种麻烦将要出现的内因?
他是否真的会陷进去?
他和白夜之间存在一个障碍。这障碍是不是代沟?
首先,白夜与雨霏不是一代人。两代人之间最大的区别在于功利二字。雨霏那个时代是社会平均主义,人没有多少社会功利,情感里边掺杂的功利就少一些。白夜这个时代整个社会变成了一个名利场,非名即利。人的功利心已是一种平常心了,情感很难纯粹。一旦爱情和名利捆绑起来,难免真真假假,甚至把爱情变为一种追名逐利的工具。当然,每一代人都是各种各样的,世界上最大的不同还是人与人的不同,那么白夜是哪一种人?
云天心中始终存在一个声音,就是在他没认识白夜之前,那个来访他的瘦瘦的戴眼镜的上海老编辑对白夜的一个评价:“她太厉害了!”
这厉害究竟指她哪个方面?是画厉害?人厉害?手段厉害?还是能力太强才称她厉害?
判断人最难,何况对人的判断中常常还会夹杂着妒忌或别的什么东西。
白夜这次离津回沪以后,又像前几次分手后那样,没有消息。她在干什么?是否惦着自己,想自己?叫人费解。如果她真的像她表达得那样亲密,应当常常主动与他联系。云天没有收到过她任何短信、电话、信件,过年拜年也没有。可是如果再见到时,她却会更主动,更大胆,向他再逼近一步。尤其这次,她从费亮那里问到了他的手机号码,她哪怕给他一个短信也好。开始一段时间,他每次听到短信提醒声,都会想到是不是她的短信,甚至都有一点期待了,但每次都不是她,都叫他失望。终于有一天,他收到她的一个短信,又是她那种逼迫性的口气:
“今年十月中旬终于要见面了,别说你不能来。”
同一天,费亮来电话,说:“上海那边来电话说,下个月,白夜的艺术研讨会在上海会议中心举行。这次研讨会咱们画院也是主办单位之一。请您务必出席。”
云天回家就把这事告诉隋意,并说:“这次你也去。”
隋意一听,挺高兴。关于白夜的事他并没瞒她,还拉她同去。可是她又有点犹豫,她说:“如果是画展我可以去看看,可是这次是研讨会,我去不合适吧。”
云天很坚决地说:“不不,你好久没去上海了,总共才三天,叫白夜找个人陪你逛逛。机票咱们自己买。”
隋意微笑着同意了,随即安排家里家外的事。云天叫肖沉同去,会上一些有价值的发言可用在院刊《艺术家》杂志上,费亮也去,忙些会务的事。云天叫费亮与上海画院及白夜沟通一下,很快就确定下来。
白夜肯定知道他要去了,却没来电话或短信表示高兴。她这人真有点费解。是不是因为隋意同去?
到了云天他们要去上海的头一天,隋意忽然感冒发烧,无法去了,云天只好和肖沉、费亮同去。云天决定缩短上海的行程,头天到,住下来,转天开了研讨会;研讨会两天,他只参加一天,发言过后,当日即归。隋意发烧在家,他要尽快返回。转天下午他们乘机到了上海,在虹桥机场出口那里,本以为白夜会喜笑颜开地迎接他,却没见到。站在那里的几个人为首的是留着小胡须的绿池。他们上来欢迎,握手,道辛苦。绿池说:“白夜在那边布置会场,还有不少活儿。她说她完事就过来。”
上海方面把楚云天和肖沉、费亮分别安排在两个不同的酒店。楚云天不知何故,绿池悄悄对他说:“这是白夜的好意,您住这酒店是五星级。”
车子开到了酒店,放了行李,绿池在酒店里设席欢迎楚云天。白夜还是没到。绿池有点不高兴,对一个同事说:“你们催她快来,楚老师是为她来的,她哪能迟迟还不露面。我打她手机,怎么关机了。”
可是从宴席开始直到结束,都没见到白夜的影儿。弄得餐厅包间的门儿一动,云天就觉得是她,但她始终没有出现,连他都感觉奇怪了,她一定碰到什么意外了。费亮打电话,她的手机确实关机。饭后回到房间,云天干坐在屋里,好像只有一件事,就是等她。说不定什么时候她会来了,于是,这种等待渐渐变成一种期待。
过了十时,忽然有人敲门,敲得很轻。他听这敲门声就听出是她。他说不好是兴奋,还是有点紧张。他穿着件宽松的衬衣,挽着袖子,把门一打开,一怔,迎面过来是一大束雪白、蓬松、清香的满天星,拿花的人躲在花后,这花一直顶在他的胸前,松散、轻盈又芳香的花朵抵在脸上。满天星花小枝细,小小的花朵蹭在脸上,带来瞬间的美妙。他不得不后退两步,送花人进来,用肩膀顶着门咔嚓一声关上,而这人一直躲在这一大束满天星的后边。云天轻声问:“你是白夜吗?”
这人在花后边一出声,正是白夜!她的声音又轻又软又小心翼翼而充满性感地问:“你能隔着这花,对我说出你最想说的话吗?”
她的声音,她的气息,她的诱惑穿过花束扑在他的脸上。
这太浪漫了!云天已经完全不能自已,他说了原本并没有想过的一句话:“我喜欢上你了!”
忽然花儿向四边扔开,她扑在他胸前,吻他,激情四射地吻他。他同样是这样。激吻中,他忽然浑身发烫,已经不知自己清醒时的底线在哪里。他忘乎所以了,按捺不住了,不管不顾了,接下去什么事情全有可能发生。
她小声说:“你为什么这么使劲儿捏我的耳朵,你弄疼我了。”
这一句话,却无意中叫停了他,使他回到现实。
他轻轻推开她,自己坐到那边的椅子上,努力压制自己浑身翻滚的热浪,他抓起桌上半杯水喝下去,好像要浇灭心头的火。然而,白夜比他更会使这骤起的狂风停歇下来,她什么也没说,猫下腰,把散在四处的满天星一枝枝拾起来。她故意做得很慢。
当一束花重新完好地攥在她手中时,他们已经度过了眼前的尴尬。
她看见柜子里摆着一个窑变的瓶子,拿过来将手里这束花插进去,摆弄好,放在桌上,然后整理一下外衣,脸上又恢复她的常态。这次她什么也没说,只朝他含笑点一点头,仿佛一切都在不言之中。然后她出去,带上门,走了。
一切都来得快,去得快。快如闪电,但在这电闪雷鸣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不敢想了。他首先是后悔,很后悔,自己做错了!又一次错了!
但是他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他喜欢她的气质、聪明、才华、能干、善解人意、超群的美貌,她也会爱慕他,崇拜他,他还帮助过她。但仅此而已,最多只是相互有一些好感而已,并没有过深入的交谈,心灵的相通,更没有感情的相予。他静下来想想,他们甚至还没有过真正的爱的表达和彼此深切的感动。没有这种牵魂动魄的细节,更没有曾经与雨霏那样一往情深,手牵手共同的陷入。怎么就这么轻而易举,几步就过了山脊?
在他俩之间,无疑她是主动的。她为了什么?像许多女孩子都向往一位站在事业中天,根基雄厚的男人吗?
如果真是这样,他就要在自己的脚尖前边画一条红线,可是自己已过了红线。怎么办?那就决不能再向前了。他能做到吗?他能管住自己吗?难道已经发生的事不正是他期待的?
当天晚上他在酒店里没睡着觉,一会儿是对刚刚浪漫一幕的回味,一会儿是把电话打回家,询问隋意是否退烧,一会儿自责,一会儿对着桌上那束神奇的满天星发怔。
他完全乱了。
在第二天的研讨会上,楚云天做了一个长篇的发言,题目是《模糊美与朦胧诗》。这是他事先做足了功课的发言。他从模糊哲学、朦胧诗、模糊美学、模糊美的价值,一直论及白夜对当代绘画开创性的贡献。他一下子就把白夜的绘画定位在一个较高的具有学术意义的层次上,然后再在这个层次上,剖析了白夜的绘画特征。这就把白夜的绘画拔高了。楚云天讲得合情合理,大家信服,白夜听得心花怒放。但白夜很聪明,开会时,她一直坐在会场的一角,这个位置是云天看不到的地方。她怕云天看见自己,会影响思路,特别是因为昨晚发生那心魂荡漾的一幕。
云天上午发言后,下午就要乘机返回。从昨晚到今天,他不断打电话给隋意,好像只有用关心隋意才能来为自己“赎罪”。这样一来,他知道她发烧已退,感冒症状缓解了。他想早一点去机场,给隋意买一些上海小吃。他没有忘记上次来沪,一点小礼物也没给隋意带回去。但是,绿池笑道:“什么也甭买,白夜都给您买好了。”
在机场,白夜赶来,手里果然提着一大兜花花绿绿的小盒小包,她对云天说:“没什么像样的东西,都是给阿姨看电视时吃着玩的。”
楚云天这才又回到以往那种亲切里。
过闸口时,他回头朝送行的人挥手,他看到白夜站在那里微笑,没有挥手,而是抬起右手捏着自己的耳朵。这正是昨天晚间狂吻时被他捏得让她叫疼的那只耳朵。
这时,走在身边的费亮把一个又长又轻的挺大的纸包递给楚云天,云天不知是什么。费亮说:“是白夜叫我交给您的,她说是一束花。”
云天透过纸包的缝隙一看,心里一动,是满天星!是昨夜散落一地,又在一种异样的气氛中她一枝枝拾起来的那束满天星!满天星干了之后,可以自然成为一种干花。她是让他作为一种长久的纪念吗?
云天带着这样的感觉进了机舱。在万米高空的飞行中,他处于两种相互矛盾心理的困扰中,一个是他对隋意的歉疚,他又多了一件必须严守心中的事,从而欺瞒这个天性纯良的妻子,他心中有愧,而且于心不忍。另一个是白夜对他会是一种爱吗?他对下一代人的爱情观和爱情的方式一无所知。如果她真的倾心于自己,昨晚那一幕会不会是一个轰轰烈烈的开始,又一个“雨霏故事”的卷土重来?不过,还好,他们究竟在津沪两地,相距千里。他唯一的选择,是把这个刚刚破土的迷人的嫩芽留在这遥远的异地,他也不再跑到这儿来了。
云天回到家,隋意感冒的烧已经退了,正围着一条毯子在客厅里看电视剧。他用手摸摸她光滑的脑门。她笑眯眯问他:“不烧了吧?”
“和我手心一个温度。”云天说。
不管云天什么时候回来,都会给她带来一阵高兴。而他每次回到家中,都会先感到一阵唯家才有的安稳与温馨。他把白夜送她的东西给她。她着急地问他:“会开得好吗?成功吗?”
云天说:“应该不错,参会的人挺多。不过我上午发了言,下午就回来了。会期两个整天,肖沉留下了,他明天还要发言,只有他回来才能知道。”由于心理的缘故,他把研讨会轻描淡写地说过。
隋意一边从兜里一样样拿出她喜欢的上海小吃,一边接着问:“小夜好吗?高兴吗?穿得漂亮吗?”
云天说:“那还不高兴。不过忙死她了,她事事都要办好,连接机她都没去。”
隋意说:“那个纸包是什么?”
云天心里一动,立即说:“他们放在酒店房间里的,我觉得挺好看,带回来了。”
隋意叫小霞打开,她叫道:“哦,满天星,我喜爱的花!我喜欢它的柔和,清纯,自由自在。小霞,你把楚老师画室里那个黑罐子拿来!满天星适合放在深色的罐子里。”
小霞拿来黑罐子,放了水,把花插进去,摆在客厅一边的小木几上,雪白又蓬松,在幽暗的背景上,细细的花枝不见了,无数小花如浮在空气中。隋意微笑地看着它。
两人轻松地聊着天。昨天那一页翻过去了。他很希望昨天那一页就这么永远地翻过去了,但谁知道谁会把这一天再翻回来。是白夜,是云天,还是隋意本人?
没人能知道明天。
几天后,肖沉从上海回来就来找他。肖沉说楚云天的发言反响很大,特别是从哲学、美学、文学等角度对模糊美的阐述,有助于对白夜艺术价值的认识。当然,也有人认为不要对她定位太高,她很年轻,现有的作品无论在“质”还是“量”上,还不足以支撑这些评价。肖沉说:“我也给白夜提出一些问题,请她思考。”
“噢?你说说,我听听。”楚云天说。
“我说模糊美确实是一个新命题,也是个太大的命题。我对白夜说,现在这命题落在你身上,你必须要思考,你扛得住吗?现在使用这个模糊美的概念与方法的只有你。但是只用这个概念和方法是不够的,你能走多远?”
“白夜说什么?”云天问。
“她什么也没说。我想,她肯定没深入地想过。女孩子画画往往凭感觉。”
隋意在房间另一边收拾桌上的书。她插一句:“干什么刁难人家,她才二十多岁,哪会有你们的深度。”
肖沉笑道:“怕她被我难住了?可是艺术家一辈子碰到的全是难题。”
云天说:“你这问题问得好,逼着她去思考,人的路都有山穷水尽的时候,要早一些想,要有前瞻。”随后问道,“我看这会办得不错,听说白夜很辛苦。”
肖沉说:“她确实辛苦,可是给她帮忙的人也不少。”
“看来他们画院团队的精神很强,咱们画院也这样就好了。”云天说。
“哪是画院的人,听说她有很多志愿者。”肖沉说,“一招呼一帮。”
“个人哪有这么多志愿者?我就没有。”云天说。
“她漂亮啊,倾慕者众呗!”肖沉又说一句,“她也有能耐把那些志愿者全都调动起来。”
“她真的很漂亮,漂亮的人就会有很多人愿意给她帮忙。”隋意说。
说到这里,他们都笑了。云天想,自己对这个绝色女子的生活还是一无所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