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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两个月后的一天,楚云天果然被研究所的主任叫去,说要把他调到艺术学院去筹建“工人美术大学”。这个按照上级命令仓促上马的工人大学,没有地方,暂借艺术学院闲置的一座两层的老楼,楼上的一间大房子就曾经是洛夫画那幅《广阔天地》的画室。据说这个学校的学生们都是从轻工业局下属的各个工厂抽调的设计人员。云天的工作是讲授中国画和美术史,这对于他太轻而易举了。他很高兴,因为这一来,他就与洛夫跑到同一个校园里,见面太容易了。
但是他是不是也会碰到雨霏呢?而半个月过去,一次也没有碰上,后来听人说雨霏早已离开这里去北京了。他不觉又感到一种失落与空茫,好像一只叫得很好听的小鸟飞走了。
同时,他身边的另一只小鸟至今还没有唱出歌来。
虽然桌上的炒菜渐渐变得有光有色,柜上的东西重新摆放得有模有样,她又像先前那样到老布店饶有兴致地买一些杂色的小布头回来,缝一点什么好玩的东西摆在屋里。逢到此时,他一准夸赞,为她助兴,哄她高兴,其中也隐含着一种难言的歉意。尽管如此,他依然感到某种生疏感。比如晚间睡在床上,她仍旧整夜背对着他。他悄悄拍她的后背,她也不理他。要想重新亲近她还是不容易的。对一种伤害很深的过失产生谅解,是需要时间的。需要多长时间,没人知道。
一条在海上险些倾覆的小船,怎样才能完好地回到自己的港湾?
一天,他带着学生们去七里海那边画芦花。这个季节,芦花全开了,远远看去遍地飘动的芦花好似浩浩荡荡的连天的雪浪,景象异常独特,也非常壮观。他一直偏爱芦花。这是一种深秋大地上最后的一种野花。他钦佩这种毫无名气、无人宠爱的野花所拥有的品格,它从入秋时节开始,直到寒风劲吹的初冬,一直顽强地彰显着大地生命里这种无尽的温柔。芦花的花茎很细,花穗轻软,缘何从不吹折?隋意和他一样,也爱芦花。有一阵子他们年年秋深都骑着车远远地到蒹葭苍苍的南郊这边来看芦花,他还带着画夹写生。每次隋意都要采摘几支带回家,插在他们屋角的一个古老的深朱色的陶罐里。当他想到这些往事,便情不自禁地叫同学们帮他采了许多芦花带回家。他把这些穗子长长,蓬蓬松松的芦花布满小屋。
隋意下班回来一进屋,“呀”地叫了一声,这银白色、毛茸茸的芦花不是他们共同之所爱吗?一下子她感到一种往日的温柔铺天盖地把她攫住。她感动起来。感动是人间最美好的感情。这时云天长长的胳膊从身后一点点搂了上来,最后把她紧紧地抱住,她没有拒绝。
于是,美好的昨天不可拒绝地返回来了,情感的伤口愈合了,彼此身体的气味又成为人间最迷人的气味!
当年的年尾,老天给了这对重归于好的年轻人一个期盼太久的礼物:他们有了一个孩子,是个美丽的女孩儿!孩子是巩固家庭的天使。有了天使的生活会有多美好!
当然,楚云天并没有完全忘掉雨霏,他不是一个始乱终弃的男人。他偶然想到她时,心里都在暗暗为雨霏祝福。然而,他不再有她的任何信息,他也决不主动地联系她。再联系她就会再伤害她,也再伤害隋意。这一点他很明白,也很坚决。
渐渐地,他在学院校园里听到一点以前不曾知道的关于雨霏过去的事。
据说,洛夫非常喜欢雨霏。洛夫曾想在雨霏毕业后,把她留在系里做自己的助手,后来不知什么原因,事情突然变了,雨霏去了北京,而去北京这件事恰恰又是洛夫给她办的。关于这件莫名其妙的事情的缘由,其说不一。楚云天心里清楚,这一切都与他本人有关。
由此云飞想到,雨霏是洛夫的爱徒,不然洛夫不会在她毕业后要把她留在身边。当洛夫知道雨霏与自己的私情,一定恼火,依照洛夫的脾气,他应当找云天来发火。但洛夫非但没有这样做,反而改变了主意,把雨霏送到另一个城市去,从而为云天把一个天大的难题平静又圆满地化解了。
他清晰记得那天洛夫跑到他家,告诉他们雨霏将到北京工作的消息。他那神气仿佛帮助他们把罩在身上的一张大网掀去了。
他联想起雨霏与自己分手那天为什么说,她羡慕自己有“洛老师和罗老师”这么好的两位朋友。
楚云天想,特别是罗潜在这件事暗中的努力。那天罗潜对他讲述自己曾经的那个悲剧,不正是对他一个委婉的规劝与告诫吗?而且,唯有罗潜能够从洛夫身上调动出朋友之间的情谊,挽回了生活中将要失却的美好,或者说恢复了原本的美好。为了云天,更为了隋意,还有他们的家庭。
经过这一场看不见的风雨,他们三剑客之间,如同生在一起的三棵大树,枝丫穿插得更紧,根须纠结得更深。
一天中午饭后,云天在教研室整理教案,洛夫跑来说:“罗潜叫人送信说,下午叫咱们去他那儿一趟。”
云天说:“什么事?他很少这么紧急,是不是病了?”
洛夫说:“我问了,送信的人不说。你下午要是没课,咱就早一点去吧。”
楚云天说:“我没事,现在就走!”
说着两人匆匆蹬上车就去了。一路上两人胡猜乱猜,猜得全都不对。待进了罗潜的屋子,感觉有点异样,屋里不知少了一点还是多了一点东西,定睛一看,墙上所有画都没了,居然在东边还不伦不类地贴了一张语录。屋内的感觉立时变了。罗潜坐在那儿一动没动,脸色比房间还暗,目光有点迷离,神情十分沉郁,显然他才经历了什么。
云天问:“这是谁弄的?”
罗潜声音低沉地说:“今天上午来的一帮人。”
云天接着问:“谁?”
罗潜说:“街道革委会的,还有一个管界民警。他们说有人检举我听黑音乐,来搜查。唱片连带唱机全搬走了,还说我画黑画。画的什么他们说看不懂,叫我解释。”
这时,云天他们才发觉原先放唱机的屋角是空的,地上扔着那块蒙盖唱机的深绿色的军毯。唱机没了,顿感好像天堂缺了一角。
洛夫说:“他们说看不懂你的画,你怎么说的?”
罗潜说:“我说我的画没画完。我不会画,我是练习画。他们根本屁也不懂,没话说了。只说练也不行,墙上不准挂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必需贴语录,叫我马上换上。”
洛夫说:“甭管它,回头我从学院给你找两幅画得很漂亮的风景画换上就算了。”
罗潜没说话。楚云天知道罗潜的脾气特别,他屋里从来不挂别人的画。
沉默片刻,罗潜低声说:“画没了,音乐没了,咱们的沙龙没了。其实我听音乐时声音向来放得很小,谁会告发呢?能去告发的人肯定也得懂得音乐。”
楚云天说:“致命的告发从来都是内行。”他随即安慰罗潜道,“墙上的东西咱们调整一下。只挂一块语录牌,但不能挂这种,太像我们的教研室了。我帮你做一块小小的,暗红色的,字小一点。墙上原先挂画那些钉子留在那儿,什么时候想看画了,就挂上去,过后再摘下来。沙龙的关键是人,咱们人在,沙龙就在,想听音乐咱们跟着洛夫去找延年。”
洛夫说:“我前几天在街上还碰到过延年,他还说要给咱们办一个专场音乐会呢。”
罗潜当然明白洛夫这话是编出来给自己宽心的,但这并不能改变他心中的绝望感。屋里沉闷的气氛毫不松动。
楚云天心里明白,从此他失去的不仅是他们的沙龙,还将失去一种安全感。这是罗潜最深的忧患。他被人盯上了。在那个时代,一旦出点事,被盯上,就会时时被盯着。于是他多年苦心经营的避世藏身的一方精神乐土从此覆灭。
他怎样拯救自己?
自出了这事,楚云天隔三岔五往罗潜那儿去一趟,有时坐一坐,闲聊一聊,有时拿一本书给罗潜看。先前,他俩之间,看上去,遇事罗潜更能沉着应对,有定力。可是自从罗潜把自己一段遭遇,特别是闹过一阵精神上毛病的事,告诉给楚云天,云天对他就有点不放心了。眼前的这个冲击,对于罗潜更是意外又残酷。罗潜的生存方式是循世于一个角落,销声匿迹,不为人知,这样做只为了做好一个纯粹的自己,而且绝对地活在自己的艺术里。一旦破坏了他这个一己的天地,他承受得住吗?
自这件事之后,比起以前,他更缄默了。云天想尽办法,也无法打破他这种叫人透不过气的沉默。云天借给他一本很好的书,法国人丹纳的名著《艺术哲学》,还是傅雷先生译的。过两天,他就还给云天了。看来书既不能让他平静,也无法给他出路,哪怕是一点点出路。他甚至还说:“傅雷称赞丹纳是‘为思想活着’的人。现在能叫我们为思想活着吗?”说完,他面朝着云天苦笑,笑得有点可怕。
楚云天对洛夫说:“我们无论如何得叫他换个活法了。他一直把自己锁在自己的世界里。现在他的世界出了问题,他却走不出来。”
他们这么说,却苦无办法。
过一个月,事情忽然发生奇特的变化。
那天又是周日,天气好,风和日丽,隋意带女儿怡然去老维多利亚公园去玩。那个古老的英租界中心的公园是他们最喜欢的花园。花园虽小,却有古典的英国花园的气质,特别是北边还有那座灰白相间的古堡式的戈登堂映衬着。楚云天原打算与她们一起去,借一台相机给她们母女俩拍几张照片,完事回家的路上,顺道去起士林吃一顿西餐。虽然那时反对崇洋,吃西餐必须用筷子吃。小怡然偏爱西餐的新鲜,特别是西餐最后一道甜点冰激凌。然而,云天心里放不下罗潜,还是去看罗潜了。
想到刚刚隋意带着女儿和他分手时笑嘻嘻可爱的样子,心里溢起一种幸福感。可是如果当时不是罗潜暗中帮助自己,使自己脱出困局,现在恐怕连小怡然都不会出世了。他想,他还要为罗潜尽力。
可是,这次一走进罗潜的小屋时,感觉变了,豁然开朗!他一眼瞧见,罗潜在他迎面的墙上开了一扇窗子。现在窗子正开着,外边绿树浓荫,充盈又通透。云天还感到来自后墙外树间的风穿窗而入吹在脸上,令他舒朗。
“你什么时候开的窗子?有了这窗子,别有一番境界了。”云天说,“原来你后墙外还有这么一片绿树,真好!”
罗潜好像换了一个人,脸上出现笑容,他吊起的小眼眯缝地瞧着云天,说:“好吗?你过去,到跟前看看。”他脸上还有种挺神秘的神气。
云天走近窗子,大为惊讶,原来这面窗子竟是画上去的!木质的窗框是画的,窗外的景象也是画的。他不过用了一些半抽象的色块和粗阔又自由的笔触,就把窗外夹着光斑的重重绿荫呈现出来了。
“我这些天,天天给屋内换一个风景。昨天我这窗外还在刮风,今天晴了,太阳足,全是光影和浓荫。”罗潜说。
“有点不可思议了,你可以天天随心所欲地给自己改换窗子里的风景!”云天说。
“是啊,我需要什么样,就画成什么样!”罗潜说。
这是多么神奇的想象!他这个窗子,既是屋内的窗子,更是他内心的窗子。他不断改变窗内的风景,也不断呈现自己的心境。
两天后,云天去了罗潜家,从这敞开的窗子云天看到大雾笼罩中一条发光的河,它在团团雾拥云锁中若隐若现,但他还是可以看到这条河奔往远去的身影。又过几天,下班后回家前,云天拐弯又去他家“冒”一头,想看看他墙上的窗子是否又换了风景。一看,大河没了,换成春色里一团嗫嚅不清,含混不明的梦呓……
他从来没有画得这么勤这么多。这墙上的窗真正成了他的心灵之窗。云天想起当年他从那个悲剧从他的绝境走出来,靠的是画笔,今天这一次,他靠的还是画笔!
真正能救赎一个艺术家心灵的,还是艺术本身。
云天把这个惊喜告诉洛夫,洛夫要一同看一看这个奇迹。两人一同进了罗潜家。洛夫确实看到墙上这个窗,但窗里没有任何风景,而是一块黑,好似夜空,无星无月,通黑如墨,黑得辽远,没有尽头。洛夫看一眼云天,心中不明其意,云天的心里却是一片无语的苍凉。
云天想,这恐怕是绘画史之外一件最伟大、最不可思议的作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