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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楚云天渐渐感到,白夜是一个美丽却捉摸不透的精灵。
自从上海那个意外的夜晚,那花枝飞散中浪漫的一吻后,他以为从此自己又要坠入情网,重返二十多年前雨霏时代那个深渊。一方面两情缠绕,愈缠愈紧;一方面心存内疚,追悔莫及,难以自拔。但时间一长,他发现事情并非如此。白夜并不纠缠他,依然不给他打电话,偶尔会有一条短信:
“模糊的问候。”
“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
“我的耳朵又疼了。”
……
这些短信绝不像雨霏夹在书中纸条上的短诗,没有感情的燃烧,没有心在呼叫。这些隔一段时间偶尔出现的短信,好像只为了让他们保持一种非同寻常的关系,并没有情爱难捺,难舍难分。当年的雨霏好像一只小猫,渴望天天诗情画意一般依偎在他怀里。现在的白夜却像一只美丽的小鸟,在他身边跳来跳去,偶然飞来,忽又飞去。她并不依赖他。他想一想,她与他之间没有很深的感情,不像是爱情。爱情往往是不管对方的,所以爱情都是一厢情愿,一往情深。这因为,爱比被爱更幸福。可是,如果他与白夜之间没有这样的情感,怎么会有那次——那么忘情的一吻。如果那一刻他们不是都努力地克制住了自己,各种可能都会出现。她不像是在两性之间太随意的女孩子。那么,她是怎样一个人?她对他,是不是像她曾对余长水说的——“我太爱慕楚老师了!”
如果真是这样,他觉得这种关系也不错,比较轻松,互不拖累,最多只是一点温馨的私密。他很喜欢这个气质非凡又美丽超群的女孩子,愿意与她保持这样一种特殊的有点暧昧却又有节制的关系。
有时,他也会忍不住给她发条短信,但是大都是谈论艺术。比如:“注意模糊的程度,不要模糊到叫人费解。”
她回给他的短信,却还是往他俩之间扯:“是不是指我对你?”
她表现出的这种调皮、幽默,情感上的外露与主动,是不是来自她这一代女孩子在情感上的我行我素,不那么沉重了?他毕竟与她是两代人。如果两代人非要活在同一个人生季节里,很可能会出现误判。
一次,北京评选“中日青年画家交流展”作品,艺委会又请他担任评委会主任。余长水有画参评,不便随着他来,他就带着费亮来了。这次评委中有几位是从各地美协和画院请来的画家,他看到了上海画院的绿池。由于他们相识,津沪两地画院一直有来有往,见面很亲切。绿池说:“这次白夜也送来一幅,画得相当好。她说请您注意她这幅画面的空间感,她很得意自己这幅画对空间的表现。画得确实不错。”说完他把云天拉到一边,扬起嘴巴在云天耳边小声说,“我已经和好几位评委都打招呼了。您得给使劲儿啊!”他还笑嘻嘻地说,“这次也有你们的余长水的画,他打电话给我,请我帮忙,我跟我认识的几位评委也说了。”
云天听了,对这种找关系拉票的做法挺反感,不过由于他们关系不错,再加上余长水又扰在里边,不好说什么,只能笑笑。但云天同时感到,这位上海画院的副院长给白夜很卖力气。这是不是说明白夜“很行”和“很厉害”呢?
等到评选作品时,他看到了白夜这幅作品。方形的画,略大,淡彩,朦胧又优雅,十分鲜明是她个人的风格。画中的境象十分独特,意境开阔又空灵。在一大片斑斓又虚幻的背景上,涌现出很大一束花,雪白,蓬松,温柔,如漫天星斗,静静地浮动在烟岚氤氲般芬芳的空气里。这幅画的空间感确实处理得很好,前后拉出了很大的距离,有很强的空间感和立体感。再看,他一怔,这花不是满天星吗?不是他们那一次爱的冲动的象征吗?她为什么画它?唯有这束满天星才是他们那个激情与浪漫的见证与记忆!这是专门献给他的吗?
再看画名——居然是《爱情》!
他陡然心动。是的,她为他画的,为他们画的!
可是评委们不明白,何以要称作《爱情》。在场的人里,唯有他知道这幅画后边的故事,他感到自己就在画中。
他听着大家七嘴八舌都称赞这幅画,意境美,空间很立体,色彩也美,有味道。绿池忽然问云天:“楚老师,您觉得白夜这次画得怎么样?”绿池实际上是逼着云天表态。
云天情不自禁地说:“一幅叫人感动的画,是精品。”
大家认同他的“精品”之说。这句话对于他并不违心,确实画得好,意境奇美,有灵气。但大家却不明白,当时云天怎么会说出了“叫人感动”这句话来。
这幅画评上了。余长水的画也评上了。
会后,绿池要拉他去吃饭,感谢他。他谢绝了。他说他有事要赶回去,实际上他不想叫隋意一个人守在那古老而略有点阴凉的大房子里。
在回来的路上,云天的手机就出现了一条短信,只有四个字:“你感动了?”
她这么快就得到消息了。她确实厉害!
他也确实被感动了。他看得出来这幅画中真切的情感,一束蓬勃的满天星有如从心中喷发的烟花,闪闪烁烁璀璨地布满空间,自由自在地飘浮。他知道她的灵感从何而来,更知道她缘何以“爱情”为题。她知道这幅画他一定会看到吗?这是对他的最美好的一种表白吗?
他第一次用短信向她主动而直白地吐露心声。他惜墨如金,只用了一个字:“是!”
她没有短信来了。他们都沉默和享受着沉默。但这也可能只是他自己的一种感受而已。他请司机师傅打开音乐,正好是霍洛维茨弹奏的莫扎特的《回旋曲》。车子在暮色中穿行,这支曲子把他此时心里的感觉,以及被《爱情》唤起的回忆一直带到家。
到了家,与隋意聊起评审的事,当提到白夜的名字时,隋意马上问:“你见到白夜了?”
“她怎么能露面,参评的人都要回避,她在上海。咱们这里不也没让余长水去吗?上海方面是绿池去的,他也是评委。”
云天感到了隋意对白夜的敏感,但不知因为什么。在他们的谈话中,已经很久提不到她了,她缘何忽然这样敏感起来?她敏感,他就更敏感。
前些天,山东的画家约他去泰山的后石坞看看。他年轻时曾和一些画友来泰山写生,从南天门的背面下到山谷,才知道后山比前山更好。雄奇中带着一股野性,乱石崚嶒,野松纵横,有一种旷达和放肆的美。他看到一座垮塌了的古庙,十分奇异。当初古庙倒塌时,顶子落地后居然完好,四面墙没了,整个屋顶竟然完整地趴在地上,好像一顶扔在地上的巨大的黑灰色的帽子。还有一口比人还高的大钟,上边铸满了文字。在钟楼垮了之后,它就一直扣在这里。不知这座古庙荒废了多久,一人多高、疯长的野草淹没了一半大钟。他拾起一根树干,使劲儿敲一下大钟,钟声惊起了古庙废墟中的许多乌黑的大鸟。但走到这里他不敢再往下走,下边更深,更野,更怪,更荒无人迹。
现在不同了,来泰山旅游的人多了,经常有人下去,当地的画家也都下去过,路也很熟,不会迷失。
今天,他自驾着车,一早出来,刚过了德州,一个可怕的电话打来,是郝俊!他以为又是卖画出了问题,或者家庭发生了矛盾。可是这电话是直接打给他的,她从没给他打过电话,可见事情之急。对方一听是他的声音,就像呼喊救命一样,嘶哑地大叫:“云天啊,你得救救我们洛夫呀!”
云天脑袋轰地一响,怎么了?死了?急病?疯了?拼死去了?他说:“你先告诉我,出什么事了?洛夫现在哪儿?”
“没了!没了!人没了!”对方喊了这三声,就啪地挂了。
云天完全不明白,却深信事非一般。他再打电话给郝俊就无法接通了。他转而打给隋意,打了三遍才通了话。隋意说:“我正打给你呢。洛夫失踪了!”
“怎么会?”云天叫着,“他什么时候失踪的?”
“郝俊说,他近两个月来一直不正常,晚上不睡觉,经常一个人跑到亲水平台上坐着。今天一早人没了。”隋意说。
“车呢?我问他的车在不在?车不在就是出去了。”云天说,口气很急。
“车不在,可是现在他的手机关机了,据刚才郝俊说,已经报警了!”隋意说。
“先别急。你设法用电话找到郝俊,告诉她我马上掉头回去。你那里有任何消息第一时间告诉我!”云天说。
云天立即找到最近的高速口,出去,掉过头再返回高速,然后疾驰回奔。他猜想了许多可能。当他想到一月前余长水告诉他,洛夫可能得了抑郁症,整天沉默寡言,什么也吃不下,口燥舌干,不停地喝水,夜里不睡觉,人瘦得厉害,脸上全是褶子,已经半年没去学院,上不了课,根本画不了画了。云天知道抑郁症很痛苦,折磨人,担心洛夫会用轻生的方式寻求解脱。他心里暗暗祷告,只要洛夫这次没走极端,他一定拿出时间去陪陪他,帮这老朋友重拾信心,走出困境。可是,半个小时后他接到一个更可怕的电话,是隋意打来的,据说警方发现了洛夫的踪迹。洛夫的车子停在北安桥上,车门打开,但车子是空的,里边没人。警方判定,他从桥上跳下去——投河了!
云天手脚都凉了。他努力使自己静下来,随后问隋意:“警方找到人了吗?”
“没有。”隋意有气无力地说,“我很害怕,云天!”
“你别怕,也别急,那只是一种猜测,不一定投河。我再有两个小时就到天津。我先不回家了,直接去找洛夫。我们一直保持联系!”云天说。
“我明白。你的车千万不要开得太快。”隋意说。
路上,楚云天不断接到电话,四面八方打来的,内容全是洛夫投河的事,但所有信息都止于此,没有再进一步的细节。当他的车子进了天津刚下高速,肖沉打来一个电话,问他:“你在哪儿?”
“回来了。情况有什么进展?”
“找到了,在金钢桥附近。你听好了,别动感情,你开着车,不安全。”
“我会注意。你必须告诉我实话,他现在什么情况?”
肖沉沉了一会儿,声音很低沉:“人没了。”
云天猛地一刹车。后边的车差一点撞上他,非常惊险,气得人家使劲儿地按喇叭,摇下车窗骂他,然后绕着他的车过去。他坐在车里呜呜地出声痛哭、痛哭。他的车子一直停在大道中央,后边的车子放慢了速度一辆辆绕过他的车鱼贯前行……
他的手机一直响着肖沉的叫声:“云天!云天!你听见了吗?云天!”
楚云天赶到金钢桥,海河边围着许多人,一些警车上闪着警灯,河边阔地上横扯着一些红色的警戒带,气氛十分紧张。云天停了车跑过去,从人缝中正巧看到两个人正抬着一个担架上车。在那一瞬,他看到由于尸体浸了水,将担架中间沉重地压弯,从没有盖严的布单下边十分刺目地露出一堆湿漉漉、黑色的卷发,一条赤裸的小臂由侧面垂下来。正是洛夫!他无论再怎样做也制止不了他了!云天站在那里,不停地流泪!
肖沉发现了他,赶了过来。云天一条胳膊勾住肖沉的肩膀,他的身子已经没有力量,站不住了。肖沉不断地用手拍他的后背,仿佛要给他力量,嘴里说:“坚强些云天!这恐怕是他最好的解脱了,他活着是解脱不出来的!”随后他说了三句话,“市场的压力太大了,舆论的压力太大了,郝俊给他的压力太大了!他只能如此。”
有些悲剧是不可避免的。它是各种恶性的原因渐渐积累和叠压的结果。
现场的各种工作人员和围观的人渐渐散了。剩下云天、肖沉、余长水、艺术学院的领导和几位画家,但没有于淼。两个面孔熟悉的中年人悲情满面地走过来。在他们自我介绍之后,方知是洛夫的两位堂兄,实际上是亲兄弟。云天在二十多年前大地震后,给洛夫父母办丧事时见过他俩。没想到再次见面仍是在丧事中,而且一次比一次惨重和悲伤。大家握手,相对无言,只是不断地抬起手背抹泪。云天问一句:“郝俊呢?”
一位堂兄说:“用车拉回家了,她在这儿闹得人家没法做事。”
云天听出他们对郝俊的不满。
大家商量给洛夫办丧事。
肖沉对余长水说:“楚老师一早去山东又返回来,肯定什么也没吃,你去弄点吃的,送到车上。我开他的车,把他送回去。”
云天上车时,两条腿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洛夫的遗体告别仪式在艺术学院举行。那天来吊唁和瞻仰遗容的人不少,有京城与各地的画家,也有洛夫的学生们。洛夫为人憨厚义气,朋友很多,远远近近都跑来为他送行。他先前的一些弟子们对他感情尤深,也纷纷从不同城市赶来,并一起在他遗体前跪了三分钟,据说这中间有田雨霏。
这一天,楚云天好像谁也没看到,许多人过来和他握手,具体是谁,他也不知道。白、黑、黄三种颜色,纸花、鲜花、写着墨笔字的大大小小的挽联,从眼前纷纭杂乱地晃过。他甚至连灵堂怎样摆设的也没看见。他牵着隋意在洛夫遗体前深深三鞠躬,作为一生好友情深意切永久的告别。隋意已经哭成泪人,几次站不住,身子一歪撞在云天身上。云天挽着她的胳膊走到郝俊和洛夫两位堂兄前握手慰问,但他一直说不出话来。他感到自己整个身体里全是翻滚的乌云,裹挟着电闪和雷鸣。他知道什么东西夺走了洛夫,这东西是这个市场时代最强势的东西。无法抵抗,无法阻拦,只有顺从。顺从往往是更深刻的悲剧。
云天和隋意走出来,准备上车回家,只见余长水跑过来,对云天说:“刚刚洛老师的堂兄叫我请您等一等,完事一起到洛老师家里去。”
云天诧异地问:“什么事?”
余长水凑近一些说:“听说他们要谈洛夫遗产的事。”
云天说:“这叫我去干什么?有我什么事?”
余长水说:“他们说您是洛夫真正的朋友,您又公正,您的话谁都服。”
云天脸上出现一股怒气,他说:“遗体还在,他们已经想着财产了!”他对余长水说,“你告诉他们,我从来不关心,更不管别人的财物。我只记住我和洛夫一生的友情。”
说完,他拉着隋意上了汽车。
一连多日,云天守在家,沉闷不语。他和隋意没有交谈一句洛夫。其实他俩心里都是洛夫。他们都不愿意加重对方心里的痛苦,各自去消化自己心里的悲伤。真正深切的痛苦像严冬,无法躲避,要等着它酷烈的寒凉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
一天,余长水来说,洛夫遗体告别仪式那天,发生一件怪事。在仪式将要结束时,忽然一个陌生人走进空荡荡的大厅,面对洛夫的遗体默然肃立。这人个子略高,平头,身体结实,穿一身黑,面无表情,眼神空茫。他一动不动站了很长时间。工作人员上去悄悄对他说仪式结束了,他却像没有听见。在场洛夫的亲友没人见过他,不会是很亲密的关系,缘何这样不离不舍地久久而立?大约七八分钟后,才转身独自而去。离去时也没和洛夫的亲属们握手慰问。这人是谁呢?
隋意和云天都知道一定是罗潜了。隋意还猜到一定是云天请人给罗潜送去讣告。除去云天,美术界再没人知道罗潜。但她和云天都没有说。心里明白的事还是放在心里好。
于是这些天,他们心里都是往事。往日的欢乐,笑脸,活力十足的体魄,苦中作乐,抱团取暖,三剑客的小沙龙,地震中相扶相援,当然还有在他俩出现情感的危机时,他伸过来的那只仗义的手。
在云天心里还多一层思考,即是洛夫有与生俱来的才气,七十年代的任务画,八十年代的《五千年》,九十年代的当代艺术,新世纪的商品画,他究竟怎样一步步走到今天。为什么屈放歌和于淼是膏粱锦绣,他却是悬崖绝壁?其实云天心里一清二楚。他悔恨在很多人生和艺术关键时刻没有给予自己的好友更多关切与提醒。自己已经多久没和他深谈过了?是不是早不再把他当作知己了?自己只是悄悄买下他的画,却最终也没有告诉他自己的所作所为以及为什么这样做。是自己在精神上疏远了他,还是他疏远了自己?
云天明白,这谁也不怪。在这个金钱主宰一切的时代里,有几个人能够像高宇奇那样遗世而独立?
他眼瞧着一个才华卓绝的艺术家在这个名利场中,一步步陷入其中,渐渐失魂落魄,最终毁掉自己。现在还有多少富于天资的艺术家仍在走这条路,谁又能去阻拦?想到这里,在那个高高冷杉树下僻静的深院里,他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