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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雨霏每次来,踩着云天家通向顶层吱吱呀呀的木楼梯,都有一种登入天堂般的感觉。是因为她喜欢这里独特的美吗?喜欢它世外桃源般的奇境吗?喜欢它高高地耸入繁枝杂条间而充溢着的大自然的气息吗?
她更喜欢这里的一种浪漫。
这里,没有一件庸人的俗物,没有造作与标榜,没有实用主义的粗鄙。整洁、清贫、文雅、精心,连柜子上的一组生活物品,也像画家的写生对象那样适度又和谐地摆在一起。她想起他曾夹在书里,写给她的一句话:
“艺术家工作的本质,是在任何地方都让美成为胜利者。”
是这个小屋生活的主人使这里变得很浪漫。
美,不就是精神的浪漫吗?
在这里,她和云天聊天,有时隋意也加入进来。他们一起讨论一幅画、一本书、一首诗,一种特别的生活感受,一个长久未解的疑难。女人喜欢感性的话题,男人则更偏重理性。每次交谈总以云天精辟的解析收尾。雨霏得到的是理性的剖析与探究,云天收获的则是两位女性聪颖、丰盈又鲜活的感知。
云天不仅给她讲画,还画给她看。他的水墨在充满灵性的宣纸上的变化莫测,叫她惊异,叫她赞叹。她发誓要把这些技艺学到手。那时,一切似乎都来得自然又美好。日子长了,她来的次数多了,隋意做家务时还会喊她帮忙,有时一起去买点东西,买过东西回来时,一定是雨霏提着小袋小兜或者小篮。她在隋意身边更像一个聪明、乖巧又漂亮的小妹妹。她俩上楼进屋来时,还总是有说有笑。
他们都喜欢这种气氛。这个小妹妹有时还会带来一小包京糕条、话梅或青橄榄,这都是隋意的最爱。女孩子都爱吃小吃。她与隋意似乎比和云天更亲近。可是到了隋意出去办事或下班还没回来,情况就另一个样了。她会情不自禁把头发蓬松而毛茸茸的头靠在云天的肩上,云天激情涌上来时,会把她拥在怀里,他们干一些偷吃禁果的事。他们没有太过分,可能他们还没有胆量逾越红线,可能他们还有道德上的自律。也许还没有到时候。
事情的变化在当事人那里一任自然,在旁观者眼里却蹊跷频出。最先察觉出这些蹊跷的一定是隋意。
近期,雨霏有时会一连两天或三天,天天晚上都到他们家来。她好像是这家庭的一员,她来得理所当然了。有时待得很晚才走,走的时候居然有一点离不开这里的感觉。为什么,什么叫她离不开?有一次,赶上晚饭,隋意留她一起吃饭时,她吃一块鸡,咬了一半,说很香,好吃,把咬过而剩下的一半夹到云天的碗中。她说要“孝敬老师”,可是什么样的关系可以把咬过的一半夹给对方?这个小小的细节似乎说出背后的大变故。
隋意生长在一个优雅的知识家庭里,单纯又善良,她对人从不设防,遇事也不相争执。他与云天两小无猜,一直风和日丽地在一起,从来没有想到会有什么威胁出现在他们的天地里。当她开始本能地留意起来之后,却又不知如何察看,如何应对。比如她下班回来,看到雨霏的自行车停在院子里,知道雨霏在楼上与云天在一起。他们会怎样地在一起?别人碰到这种事,一准会蹑手蹑脚地上去,忽然出现,看个究竟。但是隋意不会,她没有想到吗?不不,她是怕真撞到什么,她怕猜疑成为事实,她承受不了那种结果。所以,每当碰到这种时候,她反而故意把登楼梯的声响弄得大一些。
这是惧怕,是躲避,是软弱,还是天性的宽厚、善良,以及缘于自己家庭的一种尊贵与高傲?
于是,她就把自己困在疑惑别人的烦恼里,对一直相爱的人不信任的苦恼里了。谁又能和她分担这种苦恼?这种事不能对任何人说,连她去看妈妈时,对自己的妈妈也不能说,只有自己孤单一人承受。
很长一段时间,她这样默默地挨着。她这样挨着,就难免郁闷,就会无意地流露出来。云天能没有感觉吗?
一次,隋意因公务随着几个医生去上海做业务交流。当天晚饭后,云天一人在家,雨霏来了,她和云天把这一天当作可以尽情亲密的日子。可是,正当他们激情洋溢时,忽然听到有人上楼梯的声音。这人的脚步很轻,可是楼梯太老,一踩就响,天晚时声音便分外清晰。
他们吓了一跳,云天赶紧跑出来。只见上来一人,竟是罗潜,正在往上走。他站在屋门口说:
“你怎么来了?”
“没事,找你聊天。”罗潜说。他站在楼梯上抬头看,发现云天头发缭乱,他问,“你这么早就睡觉了?”
“我今天有点累,糊里糊涂地睡了。”云天说。说完依旧站在门口,好似守在门口,他要把雨霏守好。那个楼顶上的小屋是无处躲藏的。
罗潜看看他,觉得有点异样。不管累不累,按道理云天都要把来访的好友请进屋,坐一坐。他不请自己进去,这很反常,除非他屋里有什么秘密。罗潜沉一下便说:“那好,我先回去,你接着睡吧。”说完扭头下了楼。
云天被这突如其来的事弄得有点发傻,也没有送他,只说一句:“一半天我去看你。”
楚云天转身回到屋里,感觉自己刚刚太紧张了。他回想一下刚刚见到罗潜的整个过程,觉得自己有些慌乱,不合情理,不合常规,露了马脚。是呵,怎么能不让到访的好友进屋,可是他又怎么能让他进屋?
原以为老天恩赐给他们的一个节日,现在完全败了兴致。雨霏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他无心再说,便让雨霏快点回去,免得罗潜有什么事再返回来。
等到他静下来再细细一想,觉得事非偶然。罗潜刚刚为什么没有问隋意在不在家。难道是隋意出门前托罗潜到他家来,侦看究竟?隋意遇到什么为难的事,从来都依靠云天来办,可是现在制造难题的恰恰是自己,她一个孤女子,求助何人?唯有罗潜。这个老友为人持重,踏实可靠,与他家的关系也最近。他愈想愈觉得这个猜测靠谱,原来自己已经落到这步田地!明天最重要的事是通知雨霏,隋意出差这几天不要再来了。
隋意回来后,过了几天,一切如常。那时代出差如同出国,在南边跑了一圈,心里松弛多了。她给她妈妈带来的梨膏糖和松饼,都是妈妈爱吃的。带给弟妹亚楠一双便鞋,也正好合脚,更叫弟弟一家合不拢嘴。她与云天之间的话,比出差之前也明显多了,最爱说的话题则是在沪上的所见所闻。楚云天暗暗笑话自己原先那些担惊受怕,全是疑神疑鬼,自己吓唬自己。但还是暗暗嘱咐雨霏少来为佳。这样一来很见效果,偶尔雨霏来了,和隋意说说笑笑都很自然。这就使云天紧绷着的心彻底放松了下来。
有一天,云天看着隋意与雨霏坐在那里交谈时,心里忽然冒出一个荒唐的想法。他居然心想,这两个这么姣好的女子都和自己亲吻过。他心中暗暗得意,甚至还有一种成就感呢。
人在做,天在看。他一定要吃这个“罪恶”的想法的后果。
一天,雨霏提着一兜金黄色的小橘子来,说是她妈妈同事从广西带来的蜜糖橘,叫她送一些来孝敬老师。她放下橘子就要走,说外边的风已经有些雨味儿,看似要下雨了。
她说了就跑下去。她走了才一会儿工夫,窗户忽然暗下来,风吹得小木屋很响,甚至有点摇晃,跟着是刺目的闪电和滚雷。大雨点迅疾地由天而降,紧锣密鼓般地敲打着天窗,像要把天窗击碎,随后便是大雨倾盆。小屋一角原本漏雨的地方立刻流下水来。
隋意一边用小盆接水,一边叫道:“哎呀,这么大雨,雨霏没有穿雨衣,她刚走不远,你赶紧给她送雨衣去!”她把自己的雨衣递给云天。
楚云天抓过雨衣就往楼下跑。隋意喊道:“你自己也得穿雨衣呀!”
他这才转身上来抓起自己的雨衣几步就跑下去,这架势好似英雄救美。
这个细节叫隋意敏锐地感觉到了。
楚云天在滂沱大雨里用力蹬车。大雨和逆风一起与他较力。他不断用手抹去脸上的雨水,眼前的景象好似江河倒挂,他在激流中挣扎。忽然,他听到有人叫他。他以为是隋意,其实怎么可能是隋意?他左顾右看,只见道边有个人在门洞里向他招手,竟是雨霏!她在那里避雨。
他用很大力气,才顶风冒雨到达那里。雨霏已经全身淋透,薄薄的衣衫紧贴身上,发丝贴在脸上,狼狈不堪,她冷得发抖。他赶紧把带来的雨衣给她穿上,搂住她。她在危险时候得到他的救助,受到感动,抬起嘴唇吻他。他笑道:“雨水还在你脸上流着呢!”
她说:“我喜欢这样——”她忽然用力拉着他跑到门洞外的大雨中,热烈而激情地吻他,让大雨浇头而下。冰凉的雨水流过面颊,并绕过他们亲吻中发烫的嘴唇流下。他们痛快淋漓享受着这一场人间近似疯狂的浪漫!他们长久地这样站在雨中一动不动,像雕塑那样。
从冷雨疾浇中回到家中,云天很快就发烧病倒。隋意不明白他身上穿着雨衣,缘何浇成这样。她问他,那一瞬他竟然不知如何回答,他们从小彼此从不说谎,面对她那双纯真无邪的眼睛,他一时找不到理由。这使隋意从中突然明白到了什么,当然她绝对想象不出那一幕何等的浪漫与纵情。她没有再问。原先的种种不实的猜想这一次得到了巩固。
在楚云天病倒的第四天,他躺在床上,头有余烧,隋意请假在家,给他煮药。两人之间很少说话,一个不想说话,一个无话可说。
这时楼梯响了。云天和隋意都能从登楼梯的脚步声听出是雨霏来了。隋意走了出去。楚云天躺在床上,听得见她们在屋外楼梯上的说话。在她们的对话中,明显表现出隋意不同以往了。
雨霏说:“我来给您送雨衣,谢谢您,那天雨太大了,多亏了这件雨衣。”
隋意说:“给我吧。”只说这三个字,很平淡。
雨霏说:“楚老师挨淋了,他没事吧?”
隋意说:“他病了。”还是三个字,仍很平淡。
雨霏有点着急,她说话的口气不由得变得急迫。她说:“厉害吗?去医院吧,我陪着一块去!”
隋意说:“不用了,我是医生。”她出奇的平静,一反常态地不动声色。无论是说话的声调还是脸上的表情,都有一种冷淡的东西。冷淡是一种拒绝。
楚云天在屋里都感到了屋外的气氛。跟着,就听雨霏说道:“那我就不打扰,先走了,请楚老师好好养病,有什么事您只管找我。”
没听到外边再说什么,跟着是雨霏下楼的声音,隋意推门进来。
隋意把雨衣挂好,她自斟一杯热水,靠窗坐着,眼睛望着窗外的风景。但她没有感受风景,而是让自己平静下来。她没有经过这样的风波。表面看她平静不语,心里好像刚经过一场战争。
她无法再承受这样的生活。
从这天开始,雨霏不再来了。不知云天上班后是否在用别的方式与她联系,反正雨霏再没有在这里出现过。隋意与云天的生活里不但不再有雨霏,连说话中也没有。隋意只字不提,云天也不敢提。他愈不敢提,她愈觉得他们之间的故事非同寻常。但是究竟雨霏还在这个城市里,她是不是躲过她的视线,却依然小鸟依人地隐身于他私下的生活中?
她没有能力去寻问,也不耻于世俗的追问。她认为爱不是争取来的,也不是一个强人的果实。她有她的尊严。于是,这件无处言说的秘密便成了她的一种深切的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