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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楚云天用了一整天时间,才把公司所属一家工厂水杯包装盒的彩样和设计图画完。在那个计划经济的时代,产品统购统销,包装好坏自然没有什么竞争性。不需要追求新颖和撩人,只要画舒服就行。不过他今天最吃力的是在纸盒的一个侧面要用宋体美术字写一条语录。写语录要分外慎重,绝对不能出一点错。
他心里一直想着一件事,就是下班后赶紧去找洛夫,打听一下新华中学教美术的徐老师的一个学生,叫作唐尼,哪天从北京过来。他很想见见这位号称“中国的珂勒惠支”的年轻女版画家。唐尼在新华中学毕业后,考上北京的中央美院,学习版画,然后被分配到北京出版社做美编,年纪刚过三十,在京城画家圈子里已经颇有名气,这很不容易。北京那地方画画的人眼界高,很难叫人出人头地。
传说中的唐尼更神乎其神。虽是女子,性情比男子还豪放,画极粗犷,带着野性,风格有点像那个德国女版画家珂勒惠支。据说她整天在画室里,生活上七颠八倒,有时饭也不吃,口袋里经常揣着半个苹果或馒头,饿了就掏出来咬一口。这种画画不要命的人,应该认识一下。
他整理好桌上的东西,背包下楼,走出设计研究所。这时正是人们下班时候,研究所前边的大街上车多人杂。他刚要上车,只见不远处道边一根电线杆下站着一个女子,轻盈标致,朝他微微含笑,带一点梦幻般的感觉。他马上就看出来是田雨霏,她穿得朴素却鲜亮,天青色的上衣映衬着她娟秀而微红的脸,她站在那儿像一株细雨刚刚淋过的梨花小树。她怎么会站在这里?分明是在等他。
他推车走过去问她站在这里干什么。
她笑着说:“在等您啊,那天在学院,您不是答应要给我的画做些指点吗?”
“哦,我说了吗?”楚云天说。
“当然,您说‘好的好的’。”她说。她把他那天随口应付的“呵呵”变成“好的好的”了。楚云天不好分辩,他望着她。一望到她那双眼睛,就不知该怎么办了。
田雨霏说:“就到我家去看吧,那天听说您在这儿上班,才知道您上班这地方离我家这么近,就隔着三个路口,我要在家里大声唱歌,说不定您能听见呢。”说完她就笑。
楚云天好似稀里糊涂地被带到她家。
她住在沿着海河一条很静的小马路上。虽然是一个大杂院,但她家守在院门口,一扇素色的木门上,挂一把小黑锁。她打开锁,推开门,居然是一个挺宽敞的房间。那时人们的家境都不富裕,她的家却整齐、洁净、简洁,看上去生活得井井有条。她说只与母亲二人生活,母亲在绣花工厂工作。房间虽然没有讲究的东西,陈设得都很得当而谐调,显示出主人生活的用心。屋里两张床两张桌子,一张是饭桌,还有一个小长桌,上边摆着画具和书,看来就是雨霏的书桌或小画案了。进了她的家,她反而有些局促,关照楚云天坐下,又斟水,又自责没有为老师的到来做好准备。楚云天说:“你不用忙,让我看画就行了。”
田雨霏从小长桌下边的夹层里取出一叠画来,一张张掀给楚云天看。多是些学生阶段的写生习作,水彩、水粉和国画。她笔下似乎有一些天赋,但叫云天更关注的是她对自己所讲一些看法的理解与体悟。这些理解、领悟、感知及其表达正是他们交谈的桥梁。她很善于表达。艺术的感知都发自于心,感知相通自然就有了内心的愉悦。在谈话中,楚云天着意地看了她两次。一个女人的美看不透,琢磨不透,才是真正的美。当她柔嫩的花瓣似的肌肤,长长的好似假的一般的睫毛,微翘而发亮的鼻尖,梦幻一般的眼睛,就与他近在咫尺时,他居然有一点害怕了。他是怕对方,还是怕自己?他说:“我走吧,画我看过了,我的看法已全说了。”他似是要逃脱。
谁料她忽然把两只小手大胆地抵在他的胸前,说:“不能走,我太爱听您讲话了,我还想听。”
她的神气真率又可爱。
他感觉自己的脸突然很热。他真有点怕她了,同时也怕自己。他努力使自己冷静,说些话与她拉开距离,直到最后,他答应她再来,她才放他走。
楚云天骑车在路上,愈回味刚才的情境心里愈乱。他和隋意从少时的青梅竹马,直到大革命后一起生活,彼此更像兄妹,或者干脆就是兄妹。他们好像从来没有经过初恋。没有过天色忽变,电闪雷鸣,到风狂雨骤,没有分明的四季,永远都是大太阳的夏天。他对这一种从未经历过的,尚且似是而非的情感有点恐惧。当然,这是一种甜蜜的恐惧,躲避的诱惑,拒绝的期待……这样,他在回家的道上几次把路走错,差一点又走回到自己的研究所。
第二天晚上,罗潜来到他家。他们说好一同去徐老师家,结识一下唐尼,隋意也去了。本来隋意不想去,罗潜执意拉隋意一同去,他责怪楚云天整日在外边跑,把隋意孤零零“遗弃”在楼顶上。隋意说她一个人在家挺好,她喜欢安闲,云天刚从朋友那里借来两本小说,有一本是简·奥斯汀的《傲慢与偏见》,她早就听人夸赞过这本书,特别想看。罗潜说:“可是这并不影响你看书。多结识一个有才气的人物,可以多看一片精神的风景。”
隋意笑了,说:“你这句话好。”便随他们去了。
待他们一起走进徐老师家。徐老师平日这间不算小的起居间已经满屋子人了。所有人都是徐老师的晚辈。
徐老师虽然只是一位中学美术教师,美术课又不是中学的主课,奇怪的是,他培养的爱画画的学生几乎年年都有人考入北京最高的美术学府。教育部曾派人到天津来了解这位深藏在中学教师队伍中并不寻常的美术老师,看看他有何高招,能够把具有艺术潜质的孩子们调教出来。他的回答叫人不解:“由着他们的性情吧。”再往美术界深处一问,竟然大多不认识他,极少数看过他的画的人,都说他的画挺有味道,只是含着太多印象主义的成分,不入时流,一直不被重视。他也不参加各种正规的美术展览,直到如今居然还不是美术家协会的会员。二三十年里,他的一些学生都已是登堂入室,成了画坛的佼佼者,他依然如同闲云野鹤一般,在野山野水云间悠闲地飞着。有趣的是现在,大革命把画坛中的大小神仙全都扫荡了一空,却无伤于他。这因为画坛中一直没有他这个人物。他本来在荒野,现在还在荒野。原本没人把他视为画家,他现在却是一群痴迷艺术的年轻人的偶像。
这世界上总有人崇尚艺术。当大树被摧折之后,野草野花却遍地生长。有名有利的功业荒芜了,真正的无功利的艺术反倒自由自在地滋生出来。就像现在聚在这房子里的人,没一个人是有名有姓的画家,但他们每个人心里都把艺术奉若神明。
徐老师照例坐在主人那张圈椅上,抽着烟斗,时不时抚一下自己发亮的光头,笑呵呵地望着这些可爱的挚爱艺术的年轻人。他是长辈,无论谁来他也不站起身来相迎,谁走也不送,都是扬一扬手,以应人来人往。
楚云天他们三人进来,先向徐老师点头致意。大家相互打招呼,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他们见到了那位才女唐尼。她皮肤黝黑,短发,动作生硬,看上去有点男子气,还好,她不做作,见面握手,全都自道了姓名。这次洛夫居然先到了。楚云天看到洛夫身边一个女子款款而立,竟是田雨霏。这次他见到田雨霏,可就与之前的两次不一样了。洛夫见了他们,便把田雨霏作为自己的学生介绍给隋意。隋意朝田雨霏注目地看一眼,说:“你这么好看,像安格尔画的那个女孩。”
田雨霏的脸登时红了。洛夫说:“安格尔那个女孩可没穿什么衣服。”
田雨霏更不好意思了,双手挡上脸。隋意打了洛夫一下,说:“别胡说。人家是你学生,你哪像个老师!我不过想到安格尔画上那女孩儿的美,和她多像!”
田雨霏为了赶快跳过这个话题,她主动和罗潜、楚云天打招呼。隋意这才知道,他们先前就见过了。
屋里有大小高矮不同的一些椅子凳子。徐老师叫大家都坐下聊。屋角一张高背的老式的椅子坐着一个男子,三十多岁,徐老师说是他的学生,叫岳鹏。但这位岳鹏的脸上没什么笑容,却带着半个主人的架势,也不起身,坐在那里摆了两下手说:“坐,坐。”楚云天心里有点讨厌他。
徐老师很知道今天的话题应该从哪里开始,他叫唐尼把画拿出来给大家看。当唐尼从一个绿帆布画夹中取出四五幅黑白版画,一幅幅竖放在迎面的一张条案上时,屋内顿时给一种被惊住的气氛所笼罩。一时没人说话,有的人站起来走过去弯下背看,洛夫站在这些画的对面,好像被点了穴一动不动。只有那个岳鹏坐在那张高背的椅子上跷腿坐着没动静,也不看画,好像不屑一看。
大家看过画,还是没人出声。是由于这些画太独特太震撼,很难发表意见,还是怕先开了口,说不到位或说不出高度?
没料到唐尼先开了口。但她说的不是自己,竟然是楚云天。楚云天以前没见过她,完全没想到她会谈他,而且是谈他的画。他对唐尼说:“你并没看过我的画,有什么好说的?”
唐尼对他说:“你有一个好朋友叫方海涛吧?在故宫专做古画复制的,冯忠莲的学生。是去年还是前年,你送给他两幅画,没错吧,从那时我们一些人都知道天津有个画水墨山水的——很棒!”
这“很棒”两个字叫楚云天有点发窘。他忙说:“那我就想听听你的意见了。”
楚云天的话很真心,唐尼更直率。她说:“我正想说,你有很深的传统功力,你的水墨也完全从传统里蜕变出来。你的画更像一种散文,我能看出你很爱文学,你的水墨有一种抒情性,内在的意蕴和意境都很棒。我想我已经把你夸到头了。我该给你挑点刺了——你画中的结构有问题。”她脑袋一转,短发在脸两边也像穗子那样一甩。她的目光盯着楚云天说,“你缺乏内在的整体结构上的思考,所以你的画缺少足够的力量。你是很难画大画的。”她的话更像是一种批评。
楚云天很想多听到一些更具体的意见,自己可吸取。他追问道:“结构?你能说得更具体些吗?什么结构?”
唐尼下边的话就更直率了,她说:“你还不明白?你除去虚实结构不错,可是在整体的结构——形体和黑白结构上,你好像很不在意。这样,虚实在你的画中也变成一种情趣了。”她最后这句话叫楚云天有点不受听。
很少有人当众这么不留情面地批评他。
楚云天没有说话,他怕说不好就会弄成一种辩论。没想到田雨霏忽然插嘴说:“我认为楚老师与你的画不一样,他不追求视觉的冲击力,追求的是内心抒发。你不能用自己的艺术观要求别人。”
这个小姑娘的话叫在场的人都有点吃惊。当然,每个人所吃惊的内容都不同。有的人认为她很有分辨力,有的人认为她这几句话,把两个人各自艺术的本质都说清楚了。楚云天却感到田雨霏有一点为自己打抱不平的架势,小小姑娘身上居然有一种侠义的肝胆,此情此意让他所动。洛夫那里却嫌她不懂事,敢在这样的场合多嘴多舌,直朝着田雨霏使眼色,叫她住口。没想到唐尼对雨霏这样说:“你说得有理,我太爱用自己的艺术观要求别人。如果别人听了我的意见,很可能就失去了自己。”她对自己原来也同样的直率。这一来,楚云天对她刚才直言引起的小小不快一扫而空。
跟着,唐尼对楚云天说:“说一说,你怎么看我的画?”
“有男子气。”楚云天说。
“这不是对画的看法。这是性别分辨。”唐尼的话把大家逗笑了。她对云天说,“你不要因为我批评了你的画,你就不批评我了。你的批评只表达你对艺术的看法,不一定与我有关。就像我刚才批评你的话,你要不喜欢就扔进纸篓。”
她爽快又有见地的话叫楚云天释然,心情变得陡然痛快。于是把本来就想说的话告诉给她:“你的画的粗粝、厚重与野性是天生的,这是你珍贵的本质。但你还需要一点精致的东西。齐白石、八大山人和毕加索都有这种东西。他们看似豪放不羁,随心所欲,但中间一定有一两个极其精妙,甚至是匪夷所思的细节,很精微,奇妙,妙不可言。我以为粗犷的作品是靠这种东西活下来的!”
唐尼听到这里激动起来,她几次想打断楚云天的话,但被楚云天伸出的长长的手拦住了。楚云天执意要把他一句最重要的话说出来:“这个细节又不是人为的、刻意的,还必须是一种偶然,一种灵性——”
唐尼终于把自己的话插了进来:“一种天赐!”她想了想,又说,“但这天赐非常难得,一百张画中,天赐一张。”
“是的!这就是为什么即使最伟大的艺术家,一生只有少得可怜的一点精品。”楚云天说。
一下子他们感到满屋光亮,好像他们打开了艺术天堂的大门。他们请徐老师说说看法,徐老师说:“你们都是明白人,就不用我说了。”他的表情已经表示出,他很赞同和喜欢这些年轻人。其实这也正是他调教年轻人的一种不露痕迹的方式。
纵使还有许多话题,但时已很晚,大家便从徐老师家出来相互告别,纷纷散去。云天与唐尼相互一击手,都高兴地说:“再见,再聊!”
洛夫带着雨霏与云天他们分手时,隋意对雨霏说:“有时间跟你老师来我家玩。”
洛夫说:“她还要拿画请教楚老师呢。”
雨霏只笑不语。她看云天时,目光中也没有任何含意,但她分明把自己求教过楚云天的事隐瞒下来。瞒了洛夫,也瞒了隋意,唯独没有瞒她自己和楚云天。这一来,这件事就成了他俩一个私密。她为什么要让它成为私密?
私密是个种子,谁也不知它一旦钻出芽来会是一个什么样子?美好的还是偏激的?但它充满了渴望与欲望,一定会不可遏制地钻出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