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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几个月过去,倒春寒时候,新一届全国美术大展在北京开幕。这个三年一届的全国大展,吸引着各地画家如候鸟一般纷纷云集京都,开幕式人山人海,轰轰烈烈。楚云天走上台前致辞,分外神采奕奕,一件长长的深蓝色的风衣,一贯的不修边幅,有点散乱的头发,庄重又轻松的神态,特别是他那充满灵气的讲话,叫开幕式分外具有磁性与激情张力。
摄影记者们的闪光灯在他身上频频闪烁。后来一位记者描述此刻的楚云天——“像一块带着闪电的雨云”。
美协之所以请他致辞,除去他的影响力、思想深度、口才,还因为他做了美协主席后给自己定好一条规矩,决不送自己的作品到全国美展,也决不登上美术界任何领奖台。他确实这么做的。大家尊敬他的人品。
今天,云天说:“美术界是不是在进步,就看冒出多少叫人眼前一亮的作品和叫人心头一亮的有才华的年轻画家。”他随后又机警地补充一句,“当然我们也把老画家的新亮相看得分外重要。”
他的话叫大家笑了,特别是老画家都笑了。
他讲话时,看到台下大片观众中,一个穿砖红色长外衣的女子跳进眼中,正是他刚刚说“眼前一亮”那一瞬,他马上认出是白夜。这使他很兴奋,起劲儿,下边讲的话就更有灵气。
楚云天从接到出席美展的通知,就预料到身在上海的白夜一定会赶到北京,因为画展将展出她的作品。能入选全国美展,是一个画家实力的见证,也是开始为全国画坛关注的标志。
她是不是也想趁这个机会见到他?
自济南电话中一别,她留给他那句意味深长的话一直余音袅袅,但此后她却始终未与他有任何联系,既无电话,也无信函。他对那句话当真那么认真吗?
早已步入中年的楚云天已经不会再出现当年的“雨霏事件”,不会再落入一往情深的爱的陷阱。虽然他骨子里仍有浪漫情怀,天性向往生活的诗情画意,可是他毕竟早已度过二十年前生命中的盛夏时代。特别是他叫隋意受过伤害,那条伤疤至今留在自己的心上。
可是,当这个绝美、有才华又气质出众的白夜突然出现,并对他表现出一种主动的时候,他会不会重蹈覆辙?反正现在还不会!最多不过激活了沉睡在他骨子里那点浪漫罢了。由此引来的仅仅是一些感动,一些欢愉,一些臆想。被异性倾倒是一个人魅力的体现,谁都会从中引为自豪,但现在还非常清醒的他,决不会叫自己陷入昔日那种无力自拔的困境。所以,他不会对她主动。何况现在真正主宰他的,一半是社会艺术的事业,一半是他孜孜以求的艺术,特别是后者。
这次云天跑到北京来,为了两件事:上午来参加全国美展的开幕式,下午去五洲大酒店,看一个大型书画拍卖会的预展。余长水几次向他描述书画拍卖的盛况。由于他从不参加拍卖,对此所知寥寥,今天也想看一看,了解一下当今画家们为之疯狂的书画市场究竟怎么一个局面。他过去从未走进过这样的场合,就像他从未进过夜总会和歌厅。
在画展中他匆匆走一圈,远远看前边聚了一些人。从人缝看到一个红衣人在说话,再看一眼是白夜。电视台记者正在她那幅《期待》前采访她。白夜对他好像有第六感,在他看到她的一瞬,她也看到他。这有点神奇。
白夜立刻跑过来,穿过人群,一把拉着他的胳膊,把他拉到她的画前。她对一位摄影记者说:“劳驾给我和楚老师拍一张合影,我崇拜楚老师。”
云天并不想这样,但他无法拒绝。还好,他们都很自然,轻松地站在一起,微笑着面对着不少照相机和摄像机的强光。于是,他和这年轻女子漂漂亮亮拍了一张合影。
这时电视台记者扛着摄影机上来,想叫云天谈谈白夜的画。他摇摇手谢绝。白夜很聪明,她明白楚云天要回避这种事。她决不像一般人那样强人所难,非拉着名人给自己捧场。她礼貌地伸手拦住电视记者,请云天离开这里继续去参观画展。这么一来,叫云天看到她气质的高雅不俗。
下午,照原计划,他们到了五洲大酒店看拍卖预展。酒店没有专业展厅,拍卖公司依照拍品的不同年代与主题,在几个大型宴会厅与会议厅用统一规格的展板分割成不同的展区。各展区看画的人竟然都是摩肩擦背,云天头一次领略到这种阵势,亲眼目睹当今拍卖市场之火爆,绝非自己原先的想象。
云天上午在美术馆看的是纯艺术的展览,现在看的是纯商业的画展。凭着他的敏感,明显分出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在美术馆看画,人们是感性的,这里是理性的。在美术馆人们主要是看画,这里连题款署名图章全看。在美术馆看画人的眼睛是在欣赏,这里还要用脑子来算计。尤其每幅画下边全有标价。
云天问同来的余长水:“这儿的展览和上午美术馆的展览最大的不同是什么?”
余长水憨厚地笑道:“这儿全有价钱。”
云天接着问:“价钱能说明这幅画的价值吗?”
余长水说:“当然不能,但市场有市场的规律,和我们不一样。我们说的价值是艺术的品质,市场的价值就是价格。关键要看价格。”
云天说:“价格高的画应该好啊。”
余长水说:“不一定。有时正好是反过来的,卖得好,价格高的画不一定好。”
云天说:“噢,你这个话题很有意思,回去咱们找个时间好好聊一聊。”
在展厅里走来走去一看,云天看到了许多熟人的画,心想这些画家也都在卖画吗?他忽然看到易了然的一幅《黄山绝壁松》,八尺竖幅,一怔,失声说:“他也参加拍卖吗?”再看,标价很高。他问余长水,“易老师常参加拍卖吗?”
“拍卖场上总能看到他的画,海外一些藏家喜欢他的画,价格一直往上升。但不一定是易老师本人送拍的,可能他送给什么人,别人拿来拍卖换现钱。”余长水说,“这儿偶尔也有您的画,但肯定不是您送来的,这是同一个道理。上一次还有您两幅四尺对开的方画,画的是江南水乡,卖价很不错。不过,买画的人并不知道不是您送拍的,兴许以为就是您送来的呢。”
云天说:“那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余长水说:“为什么要洗?画画的人也要用钱啊,大家还都争着往里跳呢。那边展厅还有我送来的两幅,都是小幅。”
云天问:“每次都有你送拍的画吗?”
余长水说:“楚老师,我得结婚,买房子,将来还得生儿育女啊!我从去年开始送拍,但画价一直不高。”
“好,去看看。”云天说。
他们来到余长水的两幅小画面前。云天说:“还是你西藏风格的画,为什么不拿来你擅长的水墨写意。从容大气,又有味道。”
“拍卖公司的人说,现在画水墨的人多,买画的人分不出好坏。这种藏画风格的画特色强,已经有几个南边的买家盯上我这种画,如今我只要把画往这儿一送,弹无虚发。就是价格低一点,才两万一幅。”余长水说,“他们说卖画一开始定价不能高。等到市场有了一定的存量,藏家们都希望你的画升值时,他们就会一起把你的画价抬上去了,好比股票一样。”
云天没说话,他不喜欢这些买卖经。余长水看出来了,他怕云天怪他不用心画画,只折腾卖画。云天忽对他说:“两万一幅也挺不错了。一幅画就买四平米房子了。”
余长水一怔,两人都笑了。
云天向来这样善解人意,他不强加于人。
两人正说话,忽然有人过来问他:“哪一位是楚云天先生?”
云天说:“是我,什么事?”
这人说:“有您电话,您随我来。”
云天纳闷,电话怎么打到这里,谁会知道自己在这里?他随这人走进一间办公房。拿起电话一问,电话里发出清亮的笑声,一听声音就知是白夜。一听声音就像看到她的面容。她说:“别问我怎么找到你的。我要想找到一个人,会找遍整个地球。”
云天不知该与她说什么,好在她自己接着说下来:“先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加入美协了,我是你的兵了。还有一个秘密,很快你就会知道,反正我离你愈来愈近了。你欢迎我吗?”
云天不知该如何回答。
白夜说一句:“祝你回去一路平安!”电话就主动挂了。
她总是戛然而止,不纠缠你,叫你轻松,同时给你留下余味,或是类似谜语什么的,叫你去想去琢磨去回味。
云天放下电话,转身看余长水,他满心奇怪地说:“是上海那位画家白夜,她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余长水忽说:“噢,那个女的吧,上午在美术馆开幕式时,她找到我,说下午要见您,我说您下午要来这儿看画,她什么都没说就走了。她可真有本事,把电话追到这儿来了。没事吧?”
“没事没事。”云天忙说。
他们正要离开,一矮一高两个人笑嘻嘻走来。前面一个油光光、矮胖的人对云天说:“您是楚老师吧,我是嘉和的副总,姓马。前两天,您画院这位余先生说您要来看看,我们十分高兴,万分欢迎,应该远接高迎才是,您是大名人。”说着,胖胖的手递上名片。手指上套着一枚油亮亮羊脂玉的大扳指儿。
马总把楚云天和余长水请到旁边一间接待室里,坐下来后,他说:“我们这儿与您上午那个展览,完全不同吧?”
云天:“这是商业画展,当然不同。”
云天这话略含一点贬义。这位马总下边的话就有意思了,他脸上仍挂着笑说:“上午美术馆我也去了,还恭听了您的致辞。您说的对。您那边画是作品,到我这边就是商品了。可是作品最终都得变成商品才能流通。进一步说,您那边的展览是画家出名的地方,可是一旦成名就都跑到我这儿来了,干什么?卖画呀!有了名,画就值钱了。谁不想卖钱,甚至卖出好价钱?这么一说,我们和您是一条流水线了。”
楚云天笑了笑,他心里边肯定受不了这位马总的歪理邪说,但他没必要与他争辩。马总是明白人,他似乎知道楚云天是怎么想的,他接着说:“我知道,我这些话有点俗。可是没钱谁也不能活,这才是硬道理!比方你们天津一位老画家唐三间,你肯定认得。他原先清高得很,声称决不和拍卖行打交道,可是打三年前找上门来了,要卖画,而且很和我们配合。最初他的画卖不过一位年轻画家,现在年轻画家卖不到他一个零头了。”
云天问:“为什么?”
马总一听,得意起来,一伸胳膊,差点把桌上的茶杯打到地上,弄得茶水哗哗流,一阵慌乱之后,他笑嘻嘻接着说:“这就是拍卖行的厉害了。三分画,七分卖。现在,像唐三间这样的画家主要是卖‘老’。老就是老一代,老前辈。尤其他在‘文革’前就是名画家,隔过了‘文革’一个时代,现在人都成‘古董’了,画就更值钱了。我们就拿他当宝贝供着。古董嘛,愈老愈值钱。他自从‘文革’后不画别的,只画梅花。我们就称他的梅花是‘唐梅’。‘唐梅’一叫就响,现在他的梅花可好卖了。有人说要唐三间按花朵的多少计价,一朵梅花三千块。”说完大笑。
云天开玩笑说:“那就画梅树吧,一树全是梅花。”
马总说:“还有画梅树的吗?”显然他不懂。
云天说:“当然。关山月就善画梅树。元代的王冕不也画梅树吗?‘吾家洗砚池头树,朵朵花开淡墨痕’嘛。”
马总说:“还是楚老师学问大。哪天请唐老爷子画一幅梅树,创个天价。”
云天没接过话,而是问他:“我见您这儿有一幅山水是徽州大画家易了然先生的。他也与你们合作吗?”
马总说:“不,他的画都是别人送拍的,他本人从来没和我们联系过。不少藏家找他的画,但据说他这个人脾气怪,行踪不定,一年时间几个月待在山里边。黄山那么大,哪儿去找他?听说您和他很要好,还和他一起办过画展,托您带个信儿给他,就说我们想给他做代理。我们是中国三大书画拍卖行之一,只要他把画交给我们做,保准给他的画增加含金量!”
云天听了最后这句话,心中陡然生出一种厌恶感。他要尽快结束这种带着铜臭味的谈话,起身的动作很快,匆匆而别。
在返程的汽车上,余长水说:“这位马总特别希望您能叫他们做书画代理。很迫切。”
云天说:“我怎么没听出来?”
余长水说:“您真是不了解商人。他说如何把唐三间做大做强,就是说给您听的。他不把话说明了,是希望您找他们。您找他们,他们就主动了,他来求您,他们就被动了。”
云天敲敲自己的头,说:“我真没有这种脑子,也没精力与这些人打交道。”
余长水见楚云天他那股子高傲劲儿又起来了,不再说话。
车子在夜间行驶时有一种舒适感。新建成的京津高速公路地面平整又坚实,车子跑起来有点像飞船穿行夜空。云天请司机师傅打开音乐,他车里总放着一些他喜欢的录音带。在夜行的车子里听音乐,可以无限美妙地进入音乐中去。
此间,在这辽阔又深远的音乐情境里,楚云天脑袋里浮现出白天里的种种景象,人山人海的开幕式,致辞的自我感觉,一幅幅让他记住的画,跟着闯进来的是易了然的《黄山绝壁松》,唐三间的“唐梅”,不一样的观众,马总的话。当人群中一块砖红色蹦出来,接下来就是与她合影,她优雅的美,电话里的琢磨起来颇有意味的话……这时正是一个悠长又缠绵的小提琴旋律,惹起他心中一种美好又温柔的感觉。她不是说还有一个秘密吗,而且要和自己愈来愈近了,会是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