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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农历腊月三十,依照国人的习俗,都应守在家里,与家人团圆过年。但这天一早,楚云天全家却乘坐着一辆面包车奔往北京,同车还有肖沉和余长水。这两年,云天与社科院协商,把肖沉调到画院,主编一个刊物叫《艺术家》,肖沉想以文艺批评作为创作的推动力。他很欣赏肖沉思想上的进取精神,只要有什么重要的活动,他都拉着他去。
前两天,洛夫和郝俊跑到云天家来,邀请他全家去北京,去看洛夫的一件“惊人之作”。洛夫说他这件作品不仅会叫他声名大震,还会使全国画坛大惊失色。云天问他是什么作品,他像魔术师那样事前决不透露半点信息,非要叫他们到现场去感受被震撼的那一瞬。
云天问洛夫:“你们的展览为什么偏选在大年三十这天开幕,谁家都在紧张地预备过年呀。这不是强人所难吗?”
洛夫笑呵呵地说:“我们就是要反传统。这本身就是一个行为艺术。”
云天说:“这哪里是艺术,只是一种野蛮的强加。”
虽然这么说,还是被逼无奈,尤其隋意,她对先锋艺术毫无兴趣,却也不好拒绝。他们决定一早跑到北京,看过画展吃了午饭就赶回来,不影响回家吃年夜饭和看电视春晚。
展览在京郊一个很大的废置的工厂的厂房里,现在这个厂区已经被改造为一个艺术展览馆了。厂区里一些小一些的房屋都被搞当代艺术的艺术家们租去做画室或工作间。这种做法是从纽约的SOHO照抄来的,很流行,经常如火如荼地举办各种名目的当代艺术展。他们把车停在厂外一个停车场中,展览馆内外已经乱哄哄拥着不少人。他们走过去,隋意忽然指着高大的展览馆的房顶说:“有人要跳楼!”
那房顶上确实站着一个人,赤裸的身子,只穿一条白色的短裤。那人似乎正处在决心坠楼一死之前的犹疑中。肖沉轻松地说:“这不是要跳楼自杀,这也是一个行为艺术。”
怡然说:“多冷的天!他什么也没穿,不冷吗?”
肖沉说:“还有人用刀割自己,在伤口里种草。有人在手背钉钉子,有人挖一个坑,光着身子跳进去,叫助手往身上倒一桶一桶的蟑螂。都是行为艺术。他们也是为艺术献身。”肖沉笑了,笑中含着讥讽。
隋意说:“为了艺术?艺术需要这么极端吗?有必要这么极端吗?”
“有!”肖沉说,“只有这么做才被引起注意。”
“艺术只为了被别人注意吗?”隋意笑道,“从病理学上讲,自我戕害是神经病患者的临床表现。”
他们都笑了。
正边走边说着,迎面一个穿得艳丽五彩的女人快步走来。乍一看,她好像围着两条花围巾,是郝俊!她热情地叫道:“你们都来了,怡然也来了,太好了!你们准会喜欢。洛夫在展馆里,他叫我来迎你们,马上就开幕了!快跟着我走!”
她确实干练麻利。
开幕式就在展览馆门口,场面完全没规矩,乱七八糟的这一团那一片。郝俊一把抓着楚云天的胳膊拉到前面去,向几位看似重要的人物介绍一下。楚云天究竟是画坛名人,但这几位云天都不认识,面孔有的普通,有的古怪,有的傲慢,有的冷峻,还有两三个外国人,使云天想起在维也纳认识的那个柯普。云天和他们握了握手,站在一边。有个人手持话筒走上来,这人装束极怪,披一件翻毛的大氅,脑袋后边梳很多小辫,很大一张脸上有很多竖长的皱纹,以前很少见过这种面孔的中国人,有点像印第安人。他用纯粹的京腔只说了一句话:“里边有那么多经典等着看呢,我再说什么也全是废话。开幕了!”
展览就这么开幕了,这也算别开生面。
云天他们裹在人群中挤进去。没走几步就吓一跳,只见一排通身白色的人走来,大约七个人,仔细一看,原来从头到脚全都缠着纱布,上上下下还从里向外渗着血,好像重伤病人,他们直挺挺向前行走,样子凶厉可怕。隋意曾在医院工作,对缠纱布的人很敏感,本能地后退。怡然更是躲在她身后。云天对她们笑道:
“没什么可怕的,这也只是行为艺术而已。”
再往里走,就千奇百怪,闻所未闻了。
郝俊不叫他们看别人这些作品。一边拉着他们,一边叫着:“快!快!就在前边。洛夫的作品是这次展览的重点,被安排在展厅正中。”在很多人中间往前挤了一阵子,她忽然说,“到了,看吧!”
她面如花开似的笑对大家,好像在他们面前出现了百慕大三角。但云天他们看见的只是一个巨大的四四方方的盒子,通体灰色,十几平米见方,一东一西两个门。仅此而已。这算什么呢?
真正的内容在盒子里边。真正的奇迹也在盒子里边。
他们走进盒子,里边有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穿一身黑衣服,女的穿一身白衣服,两人都是粉刷工。穿黑衣服的男子手执黑色板刷,手提黑色的浆桶,正蹬在一个A字式的梯子上刷浆,梯子也是黑色的。白衣女子站在一边,她的板刷、浆桶、梯子,与她身上的衣服同一颜色,全是白的。两人一黑一白,对比分明。
两人的工作方式十分离奇。
当黑衣男子用黑色粉浆,把这方盒子内的四面板壁一点点全涂成黑色之后,白衣女子便蹬上白梯子,用白色粉浆将这四面板壁改回白色。过一会儿,待这白衣女子刚把方盒子里全刷成白色,黑衣男子重新蹬上梯子,再涂成黑色。两人循环往复,不停地改来改去,黑了白,白了黑。这便是洛夫作品的全部。
作品的名称叫作《历史》。
当他们穿过洛夫这个离奇的盒子出来,郝俊望着每个人的脸,似乎在等待他们兴奋和惊奇的表情。兴奋和惊奇是装不出来的,但他们纷纷向郝俊礼貌地表示祝贺。隋意问起怎么没看见洛夫,怡然说那个站在梯子上穿一身黑刷浆的男人就是洛夫。大家听了很惊奇,郝俊却说没错,还夸怡然眼尖。隋意问怡然:“洛叔叔看见你了吗?”
怡然说:“看见了,他没理我。”
肖沉笑道:“他不能理你,在展览现场,他是作品的一部分。”
郝俊说:“是啊,他可神了。这些天,他只要钻进那盒子,谁也不理,连那刷白浆的女的也不理。好像着了魔。”她为洛夫吹嘘着,她说,“洛夫叫我先陪你们到旁边的餐厅里去歇一歇。十二点一过,他就过来。”
他们到了一个很宽敞的餐厅里,坐不多时,洛夫就跑来了,一身黑衣服还没脱呢。他很高兴好友们从天津赶来。看他的表情,他很期待朋友们的赞赏。云天向来很重视别人的心里感受,他说:“你这个方法任何人没用过。你用调侃的方式表达了你的历史观。”
洛夫立刻十分高兴。他弯起右臂一搂云天,说道:“我这老兄,一直在撑着我。”
肖沉是不会应酬的,他说:“你是不是太图解、太卡通化你的主题了?”
楚云天经常和肖沉一起参加活动,很了解这位爽直又不留情面的批评家的脾气,但这究竟是洛夫自认为非常重要的作品。云天担心肖沉这句一针见血的批评会使洛夫不快,正想用什么话遮过去,怡然忽对洛夫说:“你把黑浆与白浆搅在一起就是灰色,你把你作品的外边涂成了灰色,是不是想说历史最终是灰色的?”
怡然的话使大家包括云天和隋意都吃了一惊。
洛夫一下子把怡然抱起来,叫道:“我们伟大的批评家啊,你可比你肖沉叔叔厉害多了!”
他这话也是对肖沉的一个幽默的反击,肖沉并不在意。
大家高高兴兴地吃东西,喝饮料,瞎聊。这时,外边似乎很乱。一会儿还有救护车的声音。又过一会儿,有人跑过来与郝俊耳语几句,郝俊的神情有点变化,跟着她对云天和隋意说:“看来你们现在就得走了。刚刚在屋顶做《跳楼》的那个艺术家犯了神经,真的跳下来了,可能摔死了。救护车已经赶来了。听说有人还报了警,一会儿要是警车来了,你们就不好走了。”
楚云天明白他们赶上事了,必须马上离开。他们很快起身,走出餐厅门口时,外边进来三四个人。从装束和发型上看,像是标榜个性、很极端的先锋艺术家。洛夫马上拦住他们,同时对云天说这几位都是国际知名的当代艺术家,他又向他们介绍楚云天的大名和在美协的职务。没料到这几个人好像没听见,只左边耳朵上戴一个大耳环的中年男子厌恶地看他一眼,另外几个冷着脸,头也没扭一下就走过去了。这叫云天很不舒服。他什么也没说。
此刻展览馆外已经成了出事的现场,跳楼的人正在被抬上车,从人群的空隙间可以隐约看到地上一片殷红的血迹,很可怕。隋意赶紧伸手挡在怡然脸旁,不叫她看见。这时已经有警车闪着警灯正在往里边开。他们加快脚步赶到停车场,赶紧上车,隔着车窗与洛夫、郝俊摆摆手,就逃跑似的匆匆穿出乱糟糟的人群,上了大街。
在返津的高速路上,一开始大家都沉默不语。肖沉无话,好像他不知该怎么评价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云天不语,似乎还对餐厅门口撞见的那几个傲慢无理的人心存不快。隋意忽然说:“像吃一大堆虫子那样恶心。”女人更喜欢说直觉。
隋意的话把云天心里的话勾了出来,他说:“我不明白这种反艺术的东西怎么会这么热。”
“我们有这种土壤。”肖沉说,“你以为我们的土壤全是五千年的高度文明吗?全是华夏艺术的精粹吗?那是你脑袋里的东西。现在的土壤是拜金,是功利至上,是无知,是自我文化的自卑感,是西方的皮毛。现在是怎么能出名出大名怎么干,怎么叫西方人看着新鲜怎么干,怎么赚钱怎么干,怎么出奇制胜怎么干。上无真正的追求,下无不能逾越的底线。今天你看到的就是这些。”他停一下接着又说,“刚才看展览时,我在反思,这几年来从形式创新,到现代主义,到先锋艺术,再到当代艺术,我一直是狂热的推动者,我用了十足的力气!但现在看,已经走上歧路,甚至出现了极端。我想我是不是做错了,是不是一种荒谬的潮流推动者?我在问自己,问题具体出在哪儿了?我们必须冷静下来拷问一下自己了!”
肖沉谈他的想法。云天也在焦虑中,他说:“今天这场面,让我挺悲观的。因为我注意到,展厅里除去圈内的人,没一个是真来看艺术的,全是看热闹的。”
肖沉说:“你改变不了这潮流。历史地分析,这也是一种逆反,一种必然。只要你对自己不悲观就好。”
最后一句话对于云天挺有分量。
当一片狂潮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时,关键看你是否站得住,你是否像一块石头那样有足够的重量使自己稳如泰山,有够粗够长的根脉深深扎在自己的土地里,抓住古往今来文明的根基,否则你一准会被这洪流卷去,灭顶于其中,成为一个时代不幸的牺牲品。时代的潮流是不可逆的,但你不能盲从。如果你乐在其中,随同它一起上蹿下跳,自以为是时代的弄潮儿,在你被巨浪掀上天空时,还真的以为自己真的登上了天,那你就糊涂了!等这潮流过去,你才会明白,这一切全是一种假象一种虚幻!最后你一定会随波逐流地沉没下去,成为没有任何价值的时代的沉渣而已。
如何使自己站得住,那就要“关门即深山”,沉下心来,真正地在艺术上参禅问道了。人的力量只有从自己身上去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