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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肖沉一踏上洛阳返回天津的火车,就掏出手机给楚云天打电话。他按捺不住刚刚高宇奇的巨作《农民工》给他心灵造成的十二级地震,而这地震的余震还在一直频发不已。高宇奇——这个外表沉静和内敛的画家所表现出的惊天的才气、宏大的气魄和坚定又纯粹的艺术精神,让肖沉激情难捺。他像刚从一座雄山峻岭上走下来,怀间全是豪气,袖里满是清风。
在这个利欲熏心的世上,谁能给你如此一种宏阔又清透的境界?
肖沉在给云天的电话里说:“我已经一连给你打五个电话了,是不是打扰你了?我同车的人都烦我了。我现在是在两节车厢中间的隔间打给你的。”
云天马上说:“不不,我喜欢听你说,你这时候的感觉最直接,最真实,也最有鲜活的价值。”
肖沉笑道:“我手机马上就没电了。”
云天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动与舒畅。他叫肖沉去,就是希望肖沉与自己有同感,没想到肖沉的感受比自己还强烈!
肖沉还传递给他一个极重要的信息,是高宇奇最近找到一种更神奇的笔墨感觉,这感觉令高宇奇信心百倍,竟然一连大半年,一口气,不舍昼夜地把已经完成大半的画重画了一遍!这是怎样一次工程浩大的卷土重来,怎样的对艺术至高至美的追求,怎样又一次伟大的自我发现与自我升华!
云天想,怪不得自己觉得他的进度慢了,原来如此!
他仿佛看到了远在中州那个闲置的被人遗忘的破车间里,一个艺术圣徒孤独一人发疯般工作的身影。他很惭愧,他没有这种绝对的创作状态。
转天下午肖沉来了。云天把对自己的自责告诉肖沉。肖沉说:“我们谁也无法和这个人站在同一个高度上。他远离当代文化的闹市,他在世外,在深山里。我们都不能免俗,但我们只要不把美神从自己内心的中心位置挪开就好。”
这句话说得好。云天想,这一点自己还能做到。
他问肖沉,高宇奇究竟为了怎样一种画法上的革命,使他决心把如此浩瀚的画面、几百个人物重画一遍?肖沉从背包里取出一个纸袋给他,说:“这是宇奇给你的,你看吧。”
他从纸袋里抽出几张七寸照片。一看就惊呆了,全然一新的感觉,强大和雄劲的整体感,长江大河般纵横千里一贯到底的气势,丰富和富于韵律的黑白灰,特别是在那些人物个性深刻地描述中,笔的纵横自如和墨的淋漓挥洒,表明他已进入了自己的自由王国。云天指着照片上的一些细节说:“我喜欢这种用笔,看似漫不经心,还有这里——你看!这一大块水墨,好像不知表现什么,好像没有任何内容,但它把这里边所有具象的刻画全对比出来了。你看!这些大笔写意的衣服和裤腿,水墨都淌下来了,好像钧瓷的‘鼻涕釉’他也不管,多么酣畅……”他忽然抬起头喊隋意,“隋意——你来看啊!”
每到此时,他自然要喊她来一同共享。
云天感慨地说:“他完成了一次伟大的自我飞跃。太值得重画一遍了!就像苏里科夫的《近卫军临刑的早晨》那幅巨作,前后画了几年,也是在快画完的时候,忽然在构图上有了更好的想法,毅然毁掉原作,重新再画,这才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要做的!”
隋意说:“我想去洛阳,去看。”
云天说:“可是我们现在不能打扰他,叫他全心去画。他大概还要一年半吧?我们也不能叫别人知道,弄不好,一帮画商全跑去了。”
肖沉说:“这话说来,我挺惭愧。”
云天说:“怎么回事?”
“这次,我在高宇奇那里说了一句不该说的话。”肖沉说。
“什么话?”
“我问他,将来画好,画算谁的?你的还是那企业家的?”
“他说什么?”
“他说,我只想把孩子生下来!”
“这话真棒。”云天对肖沉笑道,“你这问题问得确实够俗的。”
肖沉笑了,有点不好意思。
这时,云天对肖沉与隋意说:“我想对你们说另一件事。”
“什么事?”
“前两天见到洛夫。我感觉洛夫的状态不好,他消瘦得厉害。那天我无意中拍他肩膀一下时,他的肩膀怎么没劲儿了。原先的肩膀硬邦邦的,拍都拍不动,现在怎么像草捆的了,我有点担心。”
隋意说:“那天他来,我也感觉到了。晚上我还给郝俊打个电话,她说他什么事也没有,还说他整天不画画,闲的。我挺奇怪,闲也不会把人闲瘦了呀。”
云天说:“我发现他笑得也不开心了。只是和唐尼谈卖画时,挺有神儿。”
肖沉一直缄默不语,后来像是憋不住了,才说:“我知道你们由于法国双年展那幅《墙上的画》的事,联系少了,我与他还有一些联系。他压力很大,一是因为于淼。艺术学院油画系主要是他俩,油画在全国最有影响的也是他俩。过去于淼主要是给他打帮手。七十年代每次有‘任务画’,大场面都是洛夫画,于淼帮他抠人物细节。说实话,于淼的写实和刻画细节的能力比他强,只是琐碎一些。洛夫的优势是格局大,有气势,整体把握得好。一个管全局,一个攻细节,两人合作,各尽其长。于淼人又老实,凡事都听他的,两人关系一直不错。现在到了拍卖市场上,于淼那个精雕细刻的本事就成了卖点了。他用不着再去跟洛夫合作,而且远远把洛夫抛在后边了。您对拍卖的事知道得可能不多。”
云天说:“我知道,不就是童子非那样的画吗?那种像上海月份牌上美女题材的商业画。童子非专画清末仕女,他专画三十年代女子。”
“可是他这种超级写实主义现在很时髦,这几年于淼画得比照片还逼真,卖得特别好,每幅画都能换一辆宝马。洛夫呢?把劲儿都用在赶时髦上了,抽象画、装置艺术、行为艺术,渐渐将手上原先那些功夫全荒废了,等到现在再想画画卖钱,画不出来了。他着急,压力能不大吗?”肖沉说。
“急什么,商业画也不是一下就画出来,不仅要有能力,还得找到卖点。”云天说。
肖沉说:“洛夫还有另外一个压力呢——”他沉一沉说,“是郝俊。”
云天问:“她怎么会成为压力?”
肖沉笑一笑说:“比洛夫还着急的是她呀,比洛夫更需要用钱的是她呀。可是她又不能替他画,只能给他压力。”
“她能怎么压法?总不能和他打架吧。”
“何止打架!细的咱不说了。艺术学院的人常常借郝俊的话贬他,说他江郎才尽。反正不知是真是假,听说郝俊和他闹过两次离婚了。”肖沉说。
云天和隋意都惊奇得说不出话来。沉了半天,云天深有感触地说:“这和我们刚刚说到的高宇奇,完全是两个世界发生的故事。幸好有一个站在名利场外的宇奇,让我看到艺术的神圣性还在,理想主义没有被消费主义赶尽杀绝。”
两个月后的一天,云天一进画院那座小楼的电梯,正巧费亮在电梯里。费亮对他说:“我正要给您打电话,您赶巧来了。”
“什么事?”
“上海画院来了几个画家,要和我们搞横向交流。说要拜访您。他们来的五个人中有三个与您见过。”费亮说。
“那好,现在就去见。”
云天推开会客厅的门,里边的人看见他立刻全站了起来,叫着“楚老师”迎上来。有两个是上海名画家,他认识。带队的是上海画院的副院长,专画海派写意花鸟,他还记得这人名字叫绿池,主要因为名字特别,好记。更好记的是他嘴唇上有两撇发红的小胡子,现今留胡须的人不多了。他们纷纷做自我介绍,递上名片。忽然这几个上海客人彼此相视,好像是失掉什么。跟着大家扭头都看向客厅的里端,一个人在专心看花。
云天他们这里有一位画家画花又爱养花,客厅摆了许多绿植与花。
那边看花的人是个女子,这边只能看到她的背影。她好像听到同伴招呼她,一回头。绿叶丛花映衬着一张好看又靓丽的脸儿——竟是白夜!
她看到他们,立即像风一样轻盈地快步走过来,亲密地招呼楚老师。她似乎要给同伴们一个印象,她和楚云天很熟。
大家坐下。绿池对云天说:“白夜参加全国画展的那幅《期待》影响很大,我们要特别感谢楚老师的支持。这次白夜与我们画院签约三年,是我们的专职画家了,进入了咱们的画院体系了。今后还要请楚老师多多指点,争取下一届美展继续参展,还要拿奖呢。”
同来的画家们都笑着说是,并感谢楚老师。
楚云天心里有点奇怪。心想他们怎么知道白夜作品的入选参展,自己起了作用?虽然自己在评审现场对白夜作品的评语举足轻重,但也不是由他决定而最终是评委们投票的结果。难道这是她的一种自我宣传,还是由于他是评审组的组长,只是对他客气一下而已?
楚云天说:“这届全国画展,新涌现的人才很多。”他本想把白夜含糊在众多年轻画家中,但他的目光正好停在白夜那张叫他不得不动心的脸上,他不由得说,“当然,你们的白夜是其中出色的一位。这和你们上海对她的培养与支持分不开。”他转而对白夜说,“你和画院已经正式签约了?我年轻时是七十年代,那时可没人这么支持我!”
他用一句笑话,使一切都变得很自然。笑话在会说笑话的人那里是一种智慧。
这时,云天叫费亮把画院的联络处、学术部,还有《艺术家》杂志主编肖沉以及几位画家都请来,讨论一下今后如何开展津沪两地画院的交流。肖沉建议建立一个论坛,每隔一年在一地做一个专题研讨,可以是当前画坛大家都感兴趣的前沿话题,也可以对某一位画家的作品进行有主题的学术研讨。大家都说好。这时,绿池抛出一个题目,他说:“明年春天我们打算给白夜搞个研讨会,这就算是我们论坛的第一个活动了,我们联合主办怎么样?到时候楚老师一定出席!”
白夜马上伸出两只白白的手使劲儿摇着,好像两只小白鸽。她说:“我可经受不起。”
这是抛向云天的一个钩子,还是一个温柔的套儿?
在热闹又快活地交谈过后,上海的客人们要回酒店了,云天接下来还有事要办,他送客人上电梯时,白夜一直紧随他身边。她好像一直有一句私密的话要对他说,但前后左右全是人,没机会说。
云天送走他们,办完事,开车回家的路上,手机响了。他接听。话筒里只有一句话:“我明天要见到你。”
是白夜!他问她:“你怎么会知道我手机的号码?”
对方的手机挂了。
他想一想白夜在手机里的话,有一点压力。
第二天,他从费亮那里得知,昨晚画院已安排上海客人夜游海河,今天上午去娘娘宫和鼓楼一带,看看本地风物,中午在意大利风情区吃饭,下午乘西式马车游五大道。这样一天就把华洋各半的老天津独有的特色全看过来了。他们当晚就乘机回沪,不会有时间再和他见。可是午饭过后两点多费亮忽来电话说,他们正在逛五大道,听说楚云天就住在附近,还住在一所经典的英式老房子里,很有兴趣来拜访楚老师,真正体验一下津门老租界的味道。
云天哪里知道,早先那两位上海编辑来五大道拜访过他,回去告知了白夜。这一切看似顺理成章的事,其实都在她精致的安排之中。
他不好回绝,当即告诉隋意:“那个小夜很快就要来了。”
“谁?”隋意一时没听明白。
他说:“就是上次我在上海遇到的那个女画家,以前咱们住在墙子河边时的邻居。我对你说时,你还说你记得。她现在已经是上海画院的签约画家。他们画院一行人昨天来的天津。”
“你见到她了?”
“昨天我去画院取书报信件时,碰见了。他们来了几个人,由一位副院长带队,与我们画院搞交流。”
“怎么没听你说呢?”
“一忙就忘了。”
“你约她来了?”
“没有啊。今天画院请他们来逛五大道,费亮刚来电话说,他们听说我就住在这儿,非要来看看。”
隋意想了想,说:“那就来吧。我叫小霞赶紧收拾一下客厅,屋里太乱了。”
小霞是他们近一年请来的帮工,二十多岁,安徽铜陵人,一个善良又勤快的女孩儿。
白夜一行人穿过云天家爬满青藤的门洞,踩着石钉铺成的甬道,慢慢进去,很快就被这古老的院落特有的幽深和静谧的气氛所笼罩。岁月感也含着一种尊贵,它由这建筑的每一个样式奇特的细节、斑驳的墙色、浓荫蔽日下木叶深郁的气息,悄然无声地散发出来。历史是积淀出来的,它雄厚又深厚,蔑视着单靠财富炫耀出来的轻浅。这种氛围,迫使得来访者不知不觉连说话声也小了下来。
男主人云天和女主人隋意从一个竖长的楼门内走了出来。在这座房子里长大的人,带着这房子的气质。
没等谁来介绍,白夜忽然跑上去,她没有朝着云天,而是朝着隋意,亲切地称呼隋意:“阿姨,小夜看您来了。”
隋意一怔,首先叫她感到震惊的是,这女孩子这么好看!她说:“你就是小夜吗?太像你妈妈了,比你妈妈还漂亮!那时你妈妈就很漂亮。”
白夜双手拉着隋意的两只手,说:“阿姨和当年一样美,而且还那么年轻!”
“哪能呢,我女儿都二十多了。”
“听楚老师说了,她在波尔多学艺术史,我也在法国念过艺术史。我是她的师姐呢。”
一行人轻松地边走边聊,通过花园的平台走进客厅。这些年,这间客厅已经叫云天和隋意收拾得很像样。他们不追求豪华,却着意于这种英式老宅应有的深厚与味道。无论是家具的式样,各种东西的颜色,小物件。云天得意自己从欧洲带回来的几件大理石雕和铜雕,特别是一座石雕的莫扎特像,是意大利人十九世纪初的作品。还有一对泥金彩绘的木雕唱歌的女神,据说来自德累斯顿一座二百年前废弃的教堂。这些西洋雕塑和明代的青花罐子及古陶放在一起更有味道,也更谐调。他连大革命中被破坏的石砌的壁炉也修好,真能烧火呢。隋意最得意的则是屋中的瓶瓶罐罐,每件东西都是她那双爱美的慧眼“发现”而来的。
客人们东看西看,隋意硬叫他们喝茶才坐了下来。
绿池说:“没想到天津有这么好的洋房。我们上海也有。您这房子有点像巴老在武康路的房子。”
云天说:“我知道巴老那房子,更大一些,而且有前院,我们这座房子是倒座,没有前院。”
隋意说:“天津和上海还不完全一样。过去有九国租界,各国租界自治,房子各有各国的风格。现在看很有历史味道了。”
绿池说:“你们住这五大道过去是哪国租界?”
隋意说:“五大道是英租界的推广租界。这里的建筑和各国租界还不一样,因为最早的住户都是从全国各地搬到天津来的富有的人家,用现在话说都是移民。他们来到这里建房盖屋,样式随其所爱,想盖什么样就盖什么样。从我们这楼后窗户看,有一所很大的白色的房子,是安徽寿州孙家的。外墙分别跨在大理道、常德道和云南路三条街上,规模很大,里边还有泳池,纯西班牙风格。这孙家的祖上是孙家鼐,光绪皇帝的老师,北京大学的创办人。解放初这房子归公了,五十年代毛主席来天津就住在里边。这种房子在五大道上不算少,很多民国时期的要人在这里都有私宅。”
绿池说:“要不你们画院非要我们来这儿逛一逛呢。”
说话这当儿,白夜忽然看到了墙上云天那张墙子河边旧居的写生画,她叫了起来,指给她的同伴看:“这三座红色尖顶的房子就是我和楚老师他们曾经住的房子。楚老师和阿姨就住在左边这座房子的顶层,我住在这边——一座一楼。这幅画叫我好怀旧啊!”
绿池说:“我们现在才知道你们这层关系。要不全国美展评选时,楚老师给你这么使劲儿。”
白夜显得挺得意。隋意却暗暗一怔,她并不知道白夜入选全国美展,更不知道云天还给她出了力。她自己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云天感到绿池的话无意中暴露出一些不利于自己的东西来,他接过话说:“哪是我使的劲儿,是她的作品受到了评委们的肯定。”
他这么说,反倒更证实了他评定过她的作品。为什么他从济南回来没说?他从北京全国美展回来也没提过?
隋意心里有了这个问号,对来访的白夜以及那几位上海画家就没那么热情了。
在上海画家告辞时,云天和隋意送他们到门口。白夜拥抱隋意,隋意也就拍了拍她,说一句普普通通的“再见”。
这个不起眼的变化,叫白夜的聪明和精明捕捉到了,并且立即明白隋意发现了云天对她隐瞒了曾与自己的接触。他为什么隐瞒?这很微妙。
当然,白夜很得意这个隐瞒。隐瞒是一种保密,这表明,她已成为他的一种隐私。这正是她需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