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秉文

【诗人小传】

(1159—1232) 字周臣,号闲闲老人,磁州滏阳(今河北磁县)人。大定进士,官至礼部尚书。能诗文。其散文所表现的思想,以周程理学为主。诗歌多写自然景物。又工草书。著有《闲闲老人滏水文集》。

游华山寄元裕之

赵秉文

我从秦川来,遍历终南游。暮行华阴道,清快明双眸。东风一夜横作恶,尘埃咫尺迷嵓幽。山神戏人亦薄相,一杯未尽阴霾收。但见两崖巨壁插剑戟,流泉夹道鸣琳璆。希夷石室绿萝合,金仙鹤驾空悠悠。石门划断一峰出,婆娑石上为迟留。上方可望不可到,崖崩路绝令人愁。十盘九折羊角上,青柯平上得少休。三峰壁立五千仞,其下无址傍无俦。巨灵仙掌在霄汉,银河飞下青云头。或云奇胜在高顶,脚力未易供冥搜。苍龙岭瘦苔藓滑,嵌空石磴谁雕锼?每怜风自四山而下不见底,惟闻松声万壑寒飕飕。扪参历井到绝顶,下视尘世区中囚。酒酣苍茫瞰无际,块视五岳芥九州。南望汉中山,碧玉簪乱抽。况复秦宫与汉阙,飘然聚散风中沤。上有明星玉女之洞天,二十八宿环且周。又有千岁之玉莲,花开十丈藕如舟。五鬣不朽之长松,流膏入地盘蛟虬。采根食实可羽化,方瞳绿发三千秋。时闻笙箫明月夜,芝軿羽盖来瀛洲。乾坤不老青山色,日月万古无停辀。君且为我挽回六龙辔,我亦为君倒却黄河流。终期汗漫游八极,乘风更觅元丹丘。

【赏析】

“华岳灵峻,削成四方。爰有神女,是挹玉浆。其谁游之,龙驾云裳?”这是晋人郭璞写下的著名《华山赞》。悠悠的问叹,表达着他对游此名岳的多少神往。但历代的许多文人墨客都游过华山,而且留下了足与此山共俯百世的佳作。狂放飘逸的“谪仙”李白,更以浪漫主义的奇思,交织着黄河的涛声浪影和纷纭多彩的上古神话,描摹过它的妩媚和壮奇(见《西岳云台歌送丹丘子》)。

而今又有一位神采飘逸的诗人,踏过大散关与岐雍之间的千里“秦川”,翻越“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的终南山;在暮色沉沉的“华阴道”上,领略过“清快明双眸”的爽利东风,又披着翌晨那“咫尺迷嵓(岩)幽”的尘埃,兴致勃勃地出现在华山峰下。他便是官至礼部尚书兼侍读的金代诗人赵秉文。诗之开篇描述自己风尘仆仆来到华山,运笔简洁,而且飘洒悠闲,连“东风一夜横作恶,尘埃咫尺迷嵓幽”的气候突变,也未能消减他的盎然游兴。他只在山村酒座间细酌慢饮,权当是看一幕“山神戏人”的喜剧。而一杯尚未饮完,山间的“阴霾”即已消散。诗人不禁莞尔而笑:原来这山神之倖薄也不过如此而已,其实它倒是颇通人情的呵!幽默的戏谑之语,透露着诗人游山的多浓意趣。

接着展开的,便是诗人登山访幽的奇妙景观。当“迷岩”的阴霾一经散去,诗人已置身在峻奇、雄丽的华山石径中。仰视两边的山崖,竟如插天的“剑戟”;当你惊悸喘息的时候,却又有夹道的“流泉”,送来玉石相击般清越的鸣响,令你不胜畅悦。更使诗人留连的,是传说为陈抟(号“希夷先生”)修仙的“石室”,可惜的是“绿萝”掩洞,已无处更寻这位骑鹤仙去的奇隐。“金仙鹤驾空悠悠”句,正幻出了一个鹤影渺杳的青冥虚境,传达着诗人的不尽怅惘。好在他穿过如被巨刃“划断”的石门,又面对了一柱凌空拔出的巨峰。仰望着那“可望不可到”的“崖崩路绝”之境,诗人的惆怅又为惊骇和愁思所取代。当诗人终于战战兢兢,升登在“十盘九折”的山坂上时,竟生发了如在峥嵘“羊角”上立足的奇妙联想———这初登华山的景象,正是如此惊险而又充满了新奇的乐趣呵!

现在他终于找到了一处“青柯”挺拔的平坡,可以稍事休息了。而华山高处峰、岭耸峙的全景,又带着传说中特有的神奇色彩,展开在了诗人的喜悦眺望之中。“三峰壁立五千仞”、“巨灵仙掌在霄汉”,就是引发诗人悠邈思致的最奇异之景:那“落雁”、“朝阳”、“莲花”三峰,仿佛刚被传说中的巨灵神倚空擘开,还在五千仞碧天震荡悠悠宏音。那突现于霄汉的“仙人掌”峰,在翠崖丹谷间,当然还留着这位巨神盛怒而发的凌厉掌印。一道飞瀑从“青云头”喷薄而下,不禁令诗人怀疑,那究竟是不是九天“银河”的决空倒泻?面对如此神奇的景象,就是没有人告诉诗人更有“奇胜在高顶”,他也非欲升登华岳绝顶不可了———纵然那里是怎样“脚力未易供冥搜”,纵然“苍龙岭”的“嵌空石磴”,又怎样瘦狭陡滑。请听听“四山而下不见底”的天风有多浩烈,震荡万壑的“松声”有多寒壮,诗人已可预期:一旦登临华山绝顶,将进入何其高缈的境界!

这正是诗人移步换景中铺垫笔墨的巧妙运用。绝顶未到,那逐层展出的途中奇境,已交汇着传说、神话,令你其心痒痒、难以自禁;那么,“或云奇胜在高顶”的悬念,岂不更让你增生登临绝顶的无限神往?

全诗最后一节,即笔饱墨酣地抒写了华山绝顶上的奇观。“扪参历井到绝顶,下视尘世区中囚”———诗人仿佛是在梦寐之中,摸着天上的参星、井星来到峰巅的。世界的突然变得无限空阔,竟使下界的尘世,渺小得如同囚人的牢落而已!高高的“五岳”、茫茫的“九州”,望去也只如土块、草芥。那一片苍碧的汉中山脉,简直就是发髻上抽动的“玉簪”;至于“秦宫”、“汉阙”,更如在风中“沤”过似的,飘散得难觅影踪!高度的夸张,伴和着诗人“酒酣”中的朦胧奇思,把眼底的景象表现得何其空旷、幽渺!也因此反衬出,诗人伫立的华山绝顶,正耸峙在怎样云烟缥缈的高处。

按照神话传说,华山顶上还是一个濒临天界的仙境:有仙子明星在这里驻鸾,有卜师呼子先乘龙升天,更有海上三山的众仙常来聚会。当诗人仰望头顶的幽缈苍穹时,这些传说便与诗人飘飘欲仙的忘形之思纷纭交融,诗中由此幻出了天花乱坠般的绚烂奇景:绮丽的“玉女洞天”,忽然降临了神光熠燿的“二十八宿”;幽幽的莲花峰,刹那间开出了璀璨的千岁“玉莲”;那五株苍劲的“长松”,化作了夭矫腾挪的蛟龙;而当月夜降临的时候,便可闻袅袅“笙箫”和鸣于烟云之中,那是“芝軿(軿音瓶,有遮屏的轻车)羽盖”的海上众仙飘然飞至了……诗人心醉神迷了,惊喜中不禁向远方的友人(即此诗所寄元好问)忘情而呼:“君且为我挽回六龙辔(驾日之龙),我亦为君倒却黄河流”———那是时光之回转,那是青春之常驻!诗人正可与友人一起,采食神奇的松实,化为“方瞳(眼瞳)绿发”的仙伴,去追随元丹丘(仙人)乘风而飞、“漫游八极”!

一次意兴盎然的华山之游,在赵秉文笔下,竟化作了一首如此奇境迭出的七古长诗!它的奇妙,不仅在于写景状物的层次井然,引导你在峰回路转之中,对华山的翠崖奇峰、流泉飞瀑惊叹不暇;更在于思致葱茏、想落天外,带给你如入缥缈仙境的不尽遐想。元好问称诗人“七言长诗,笔势纵放,不拘一律”。读这首诗,正有如读李太白那“有舒云流水之妙”的《云台歌》一样,令人清旷飘逸、神思遄飞。

(潘啸龙)

寄王学士子端

赵秉文

寄语雪溪王处士,年来多病复何如?

浮云世态纷纷变,秋草人情日日疏。

李白一杯人影月,郑虔三绝画诗书。

情知不得文章力,乞与黄华作隐居。

【赏析】

一首以诗相寄的书笺,在金代著名书画家赵秉文笔下,便如一幅以写意笔法勾勒的人物画,把友人的神情意态全画活了。

这位友人,就是被元好问赞为“文采风流,照映一时”的翰林学士王庭筠(字子端,号雪溪)。当赵秉文寄诗给他的时候,大约正是王庭筠亦官亦隐,居于平生所爱黄华山(在今河南林县西北)期间。诗之起笔是一语关切的询问:“寄语雪溪王处士,年来多病复何如?”吐语真率,一无拿腔作势之态,正是契阔经年的友人间相存相嘘的口吻。若从画境来说,则十四字一气相连,勾勒了这位昔日“眉目如画,美谈笑,俯仰可观”(元好问《中州集》)的友人,正扶病山溪间的孱弱体态。

然后在山间添几笔似聚似散的淡淡“浮云”,在溪岸边点缀几丛疏疏落落的“秋草”,便是友人此刻所处的孤清幽境了。当然,诗毕竟不是画,诗人在这里乃在慨叹社会上、仕途中的人情世态,而并不只是为画中人物添加几笔映衬的景物而已。赵秉文曾经因上书言事触犯权贵,“坐讥讪免官”;王庭筠也在此同期,“为言事者所累”而下狱。对于仕途的风云多变,世态人情的炎凉亲疏,都有切身的感受。所以诗中由友人的“多病”,联想到各自的遭际,发出“浮云世态纷纷变,秋草人情日日疏”的慨叹,就不仅是对友人的吊慰,也是诗人酸辛的自吊了。于是画中的浮云似也翻飞不定起来,那一荣一枯的秋草,更如在哀叹世情之反复无常。处在这样境遇中的友人,该又怎样打发那秋日的凄凉?

好在王庭筠是一位狂放不羁的豪爽之士。他生性旷达,渴望的是“十亩苍烟秋放鹤,一帘凉月夜横琴”的自由自在;他亦好畅饮,当着“岩花覆我酒,酒面照幽妍”的尽兴之际,更常有“怀人成独醉,日暮山苍然”的物我两忘。所以诗人接着描摹的,正是王庭筠醉饮月下的那一副狂态:“李白一杯人影月”。那该是当年李白那样“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的夜半?友人在“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的兴酣之中,竟也进入了“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李白《月下独酌》)的境界?王庭筠与诗人一样,还是金代著名书画家。其“山水画”师任询,“枯木竹石”与“书法”,则师其舅父米芾。今藏日本京都有邻馆之《幽竹枯槎图》卷,曾被元人叹为“上逼古人,胸次不在元章(米芾)之下也!”而其七言长诗如《舍利塔》等,更以造语奇险见称。这样一位风流蕴藉的才士,倘在唐代,恐怕正如郑虔一样,要被玄宗推为诗画书“三绝”了。而今,他是否正乘着酒兴,在溪石间解衣磅礴,笔沾那一溪风云,欲将满胸块垒尽情挥洒呢?

全诗描摹至此,一位才气横溢、狂放磊落的友人形象,已恍然生动地挺立于字行之间。但王庭筠既自号“黄华山主”,则画中一定不可少了这座奇山。“情知不得文章力,乞与黄华作隐居”的尾联,便正如泼墨一般,在友人背景上化出了黄华山那雄奇的峰影。黄华山又名“隆虑山”,耸立于莽莽太行山脉的南端。元好问当年游览此山,就曾以苏东坡那样的奇恣笔力,铺写过它那“雷公怒击散飞雹,日脚倒射垂长虹”的丹峰翠壁、千丈水帘。能作这样一座奇山壮崖的主人,荡涤着如此天地造化的灵气,王庭筠的书画、文章,自能光焰腾耀、天机独拔,而秉“骊珠百斛供一泻,海藏翻倒愁龙公”之力了!全诗在“情知不得文章力”处一顿,似为抑;而后翻转笔锋,展开“乞与黄华作隐居”的奇境。友人王庭筠的身影,便连同他“画诗书”三绝挥洒的飘逸,“人杯月”歌呼共醉的狂放,一起映印在黄华山翠壁、飞瀑的壮奇烟气之间,令读者心仪千古、再难忘怀了。

作为一首以诗相寄的书笺,这首诗无非是要表达对友人的慰问、赞赏之情,也隐隐包含着作者对压抑才士的世态人情的不平。但它既出于书画大家赵秉文之手笔,而且诗中颇带传写友人风貌之画意,笔者因此将它认作诗画来品赏,也许更多些意趣。读者当不会见责此文写法之唐突罢?

(徐旭文)


路 铎李纯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