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 激
【诗人小传】
(?—1142) 字彦高,号东山,建州(今福建建瓯)人。米芾婿。奉宋命使金被留,任翰林待制。能诗文及书画。并能词,与蔡松年齐名,时号“吴蔡体”,风格清婉。《人月圆》一首,寄寓天涯沦落之思,为时所称。著有《东山集》。
题宗之家初序潇湘图
吴 激
江南春水碧如酒,客子往来船是家。
忽见画图疑是梦,而今鞍马老风沙!
【赏析】
与宇文虚中一样,这位背手而立于友人宗之厢壁前,久久凝视着壁间所挂《潇湘图》的吴激,也是出使金朝、被留异国的南方诗人。
从柳暗花明的江南,来此风雪纷扬的北庭,无疑如进入一个陌生世界那样令人震愕;何况又是远离故土,屈仕于敌国之翰林院,便更有一种“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的悲凉。然而,诗人毕竟不能按抑对故国故乡的思念。于是在“万里长风夜怒号”的秋夕,他忆念钱塘江上“松窗竹阁”间澎湃的“秋涛”(《秋兴》);在“山中桃李浑疑晚”的春日,他却成了踯躅天涯、泪洒“残花”的“断肠”之客(《山中见桃花李花》)。“年去年来还似梦,江南江北若为情”———那身在异国的生涯,对吴激来说,实在是被纷纭如烟的故土之梦牵萦环绕着的呵(《秋夜》)!
所以当他猛一见到友人家画有故国潇湘山水的图画时,又惊喜而呼,如醉如痴了。“江南春水碧如酒”,画面上大笔抹染的,是一派多么绿意盎然的南国之春:淡青的山影辉映着清曙,迤逦于远空;幽幽的湘江,浩浩荡荡地从画面深处奔来。它是那样碧澄,那样多情,带着春来的脉脉欣喜和摇漾不尽的波光笑影,浮横在诗人眼前!吴激是著名书画家米芾的儿婿,自己也擅长书画,也许因此对色彩、光影更其敏感。此句正是抓住春来江水“碧”如蓝的特点,又出人意外地用浓醇的“酒”色作比,便赋予了画中的潇湘春水以格外迷人的魅力———它简直就如“绿螘新醅酒”一样令你沉醉了!
画面之美还远不止于此。碧绿的清江上,远远近近,更有悠悠的船影点染其间。有的顺流而“来”,如云的白帆升浮在黛青的山崖前,远远看去,真不知是船在行进,还是山影在飘移?有的溯波而“往”,欸乃的船橹摇过水中蓝天,那青峰连绵的倒影,便晃漾在碎波飞沫间,久久才回复靓妆凝神之态……在这江山如画的南国行旅,完全不像在关外的春日还得踏冰披雪;那远行在潇湘之间的“客子”,正是最乐于以船为家的呵!“客子往来船是家”句,正这样在诗人眼际,展开了一幅画笔也描摹不出的美妙动境;它因此也可以从相对的角度,读作为凝神观画的诗人情不自禁的兴叹———当《潇湘图》上的船儿恍然间移动起来,我们的诗人能不如同回到了往日的岁月,重又领略着春江赏景的客行之趣,而激荡起这种认船为“家”的亲切、温馨之情?
正如诗人在北庭所常常做过的梦境一样,他此刻置身在友人家的画幅前,竟也怀疑起眼中所见的究竟是画、还是“梦”了。那画面上的潇湘山水,明明是在万里故国的江南;那船行于青山绿水间的景象,更决非能在这风沙满天的塞外一遇。也许是因为这《潇湘图》,画得实在太过传神;也许是因为那故国的山水,暌违得实在太久。所以令诗人猛一见到这丹青绘染之境,也不免有一种梦中神游般的惊喜了。“忽见画图疑是梦”所表现的,就是诗人在见画如见故国山水中,如幻如梦、热泪涌注的动情一幕。诗人无疑希望,这温馨的梦境,能再持续得长久些的罢?
然而它竟没再持续:随着结句“而今鞍马老风沙”的闪现,这令诗人欷歔动情的梦境,就很快惊散,破碎成再难续属的翩翩碎影了!作为一位兼善书画的诗人,吴激完全了解精妙的绘画所具有的迷人魅力,也因此最易从梦寐般的画境中返回现实。于是画中的南国山水,便又与诗人葱茏的忆念分离,回复了它那由色彩和线条组成的虚影;而恍在故国南土山水间游赏的诗人,又面对了身栖关外的凄苦生涯:夜晚听冷雨敲打孤清的纸窗,晴昼看风沙挟裹疲惫的鞍马。这便是他已经度过、并且还将继续度着的异国岁月,他恐怕只能在这样的岁月中终老天涯了!
清美邈远的江南画境,与纷乱黯淡的关外实境的急剧变换,造成了这首题画诗所表现情感的巨大逆转。当缥缈如烟的故国山水随画面一齐隐去,站立在读者眼前的,就只剩下了一位北庭“风沙”中忧郁南望的苍老诗人———就这结句所展示的境界说,它便似乎不再是一首题画之作,而是借《潇湘图》作反衬的一幅黯然神伤的自画像了。吴激曾被金代诗豪元好问推为“国朝第一作手”(见《中州集》),读这首诗,正可窥见他高妙诗艺之一斑。
(潘啸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