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中
【诗人小传】
(1265—1332) 字太虚,一字养正,乐安(今属江西)人。宋末举进士,博通经史,为吴澄、揭傒斯所推赏。元至顺二年(1331)为龙兴学师。著有《易象类》、《书传补遗》、《通鉴纲目测海》、《知非堂集》等。
知非堂夜坐
何 中
前池荷叶深,微凉坐来爽。
人归一犬吠,月上百虫响。
余非洽隐沦,隙地成偃仰。
林端斗柄斜,抚心独凄怆。
【赏析】
何中是元朝后期的一个学者兼隐者,知非堂是他的居处,在他的家乡江西乐安,他大约一生多住在此,所以后来他的文集,就题名为《知非堂稿》。
夏天的夜晚,在堂前闲坐乘凉,这对诗人来说,大约是一生中重复过无数遍的事情。不过,就是这最普通的事,由隐者的笔写来,也就带上了他人未有的隐者气息。请看,“前池荷叶深,微凉坐来爽”,堂前的荷池里,荷叶已长得很深茂了,夏炎略退,池上就浮起了微微的凉意,令人在池边坐坐,心神皆爽;这情景,似乎是很惬意的;这般落笔,似乎也很不费力:但细想又不然。荷叶既深,则夏亦随之臻盛;但有微凉,可见无风;在一个无风的盛夏夜,常人不免怨天呼热,焉能心平气和,于一派残暑中,领略到些许凉意,而又为之怡然自乐?唯有素具修养的隐者,胸中本无烦躁,始能在其所经意之处,自然地令炎热告退,唯存与其素修相合拍的凉爽在。故此二句,是真隐者语,常人实不易造到。
“人归一犬吠,月上百虫响。”写到这二句,诗人已坐了不小一会了,天也黑了。夏天的狗最怕热,好容易熬过了白天,一个个都无精打采的,看见人回来,只有一条狗当代表叫几声,聊尽为狗的责任,其他狗都偷懒了;夏天的虫子在白天是看不到多少的,直到月亮升上天空,它们才从所躲避的阴影里营营地飞出来,嗡嗡地响成一片。这二句,真是夏夜的逼真之景,又全由声响得之,非久坐谛听者,不能道得。另外,犬虽仅一,其独吠声总能盖过百虫;虫虽有百,其交响声却终不能掩住犬声:这“一犬吠”与“百虫响”的对比中,或许还含有诗人如此的匠心,读者也切莫疏忽了。总之,能造出这二句,诗人这夜坐,也算心有独会了。
何中在《元史》里,是列入《隐逸传》的,但本诗说“余非洽隐沦,隙地成偃仰”,也未必是自谦。洽,相合,隐沦,即隐居。偃仰,语出《诗·小雅·北山》:“或栖迟偃仰。”有俯仰自得之意。坐在荷花池前的隙地(空地)上,听听犬吠,辨辨虫响,这日子过得已经很悠然了,所以,何必去刻意追求什么隐居之趣呢?其实,不刻意求“隐”,才是真“隐”,这一点,诗人大约没想到,不过,他正是这样做了。
但是,“偃仰”也有随众俯仰、不出常规之意。“林端斗柄斜,抚心独凄怆”,待到北斗七星的斗柄在林梢上开始倾斜的夜半时分,诗人在深夜的寒气之下,淡却了悠闲感,不免又抚心深思:这日子,或许还有些平淡吧?人总不能就此满足吧?又一个夜晚即将过去,时光不待人,超越常俗、立言不朽之类的目标究竟能否实现、何时才能实现呢?念之不免使人仰望夜空,凄然怆恻。
何中毕竟是学者,因此在启人深思的清夜,他不能像纯然的隐者那么依旧心如止水,这也是很自然的事。不过,这种情感和悲哀,是古代士人常有的,诗人既然只道出一种“凄怆”的笼统感觉,我们也不须深究其中内容了。说到底,诗人在本诗中贡献给我们的有价值的东西,是在前四句,这才是他的独到感受,宜于我们反复回味的。
(沈维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