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 集
【诗人小传】
(1272—1348) 字伯生,号道园,人称邵庵先生。祖籍仁寿(今属四川),迁崇仁(今属江西)。成宗大德初,任国子助教。仁宗时,任集贤修撰,主张精选学官,甚为仁宗所重。泰定帝时,升任翰林直学士兼国子祭酒。文宗时官至奎章阁侍书学士,与赵世延等编纂《经世大典》,凡八百帙。晚年告病回江西,卒谥文靖。所作散文以儒家思想为根底,并要求进一步倡导理学。诗文在当时号为大家。清姚鼐评论说:“歌行以才气纵横为奇。六一(欧阳修)、道园(虞集),皆短于才气,而两公各具风韵,使人爱不释手。六一有精湛之思,道园具闲逸之致。”著有《道园学古录》等。
白翎雀歌
虞 集
乌桓城下白翎雀,雌雄相呼以为乐。
平沙无树托营巢,八月雪深黄草薄。
君不见旧时飞燕在昭阳,沉沉宫殿锁鸳鸯。
芙蓉露冷秋宵永,芍药风暄春昼长。
【赏析】
蒙古大军南下,统一了全国,中国的疆域空前广阔,一些绝域边鄙中素不为人所知的事物风俗呈现于南方士子的面前,使他们大开眼界,即使是一只小小的鸟儿———白翎雀,由于它的独特的个性,也费去了诗人不少笔墨,一时名家虞集、张宪、杨维桢、张昱等人的集中都有吟咏,以虞集这首最为人称道。
白翎雀是百灵鸟的一种,又名蒙古百灵,生活在极北之地,雌雄和鸣,严冻大寒,也不搬迁。虞集这首诗即从白翎雀的习性入笔,说远在乌桓城(在今内蒙古阿鲁科尔沁旗)下,白翎雀栖息着。伴随它们的是浩瀚无垠的沙漠,没有树木可以构巢筑穴;北方八月便飞雪,草枯雪深,生计维艰。然而白翎雀在这恶劣环境中,双飞双宿,其乐融融。这数句对白翎雀作了概括性的描述,使人对白翎雀雌雄不离,勇于与大自然作顽强搏斗的精神,油然而生敬佩。
白翎雀的雌雄相逐、至死不离,很容易使人想到南方的鸳鸯。鸳鸯在我国文学作品乃至民间意识中通常是被比作恋人、夫妇,是作为爱情的象征。因此,由白翎雀,同样也很自然地联想到男女恋情。白翎雀所处的是自然环境上的恶劣,虞集便别出心裁地拾取处于人生境遇上恶劣地位的人来做对比,以达到称颂白翎雀的目的。诗便利用转韵,进入议论,说汉代的赵飞燕,居住在昭阳宫内,专宠一房,蛾眉善妒,以至于多少妃嫔佳丽,禁闭于深沉的后宫。她们失去了自由,没有爱情,耿耿秋夜,倾听着露滴芙蓉,长宵难寐;漫漫春昼,眼见是花红蝶舞,而自己却孤寂无聊。她们虽然享受着荣华富贵,然而难以排遣那无尽的凄苦与幽怨。诗在环境上,上半段极力写荒凉,下半段极力写豪华;在感情上,上半段突出双飞,下半段点染独处:这样两两相照,诗便显得很有感染力。
诗将白翎雀与失意宫女相比,反映的仍然是传统的“只羡鸳鸯不羡仙”的主题。然而对于长期居住在漠北的蒙古族来说,白翎雀却有另外的文化含意。《元史·世祖纪》载札木合对汪罕说:“我于君是白翎雀,他人是鸿雁耳。白翎雀寒暑在北方,鸿雁遇寒则南飞取暖耳。”可见元蒙统治者歌颂白翎雀的是它热爱北方故土,不以寒暑易心的高尚操守。另外,白翎雀不畏艰苦,勇于搏斗的精神也是蒙古人所赞赏的。元世祖曾命伶人硕德闾把它谱入教坊歌曲,《辍耕录》说该曲“始甚雍容和缓,终则急躁繁促,殊无有余不尽之意”。可见其主旋律是歌颂它在荒漠风雪中不懈搏斗的顽强勇敢,而身为汉族人的虞集,却拿它来和幽闭宫中的美女作对比,突出它虽身处苦寒却相偶和乐的幸福,可见不同的民族,对同一事物,往往因文化背景的不同而大异其趣。
虞集这首诗,咏物与抒怀平均用力,在结构上放弃了历来咏物着意于细节的刻绘、只在末尾点出物外之意的惯套,受到人们普遍地欢迎。元代另一著名诗人萨都剌也作有一首《白翎雀歌》,诗云:“凄凄幽雀双白翎,飞飞只傍乌桓城。平沙无树巢弗营,雌雄为乐相和鸣。君不见旧日轻盈舞紫燕,鸳鸯锁老昭阳殿。风暄芍药春可怜,露冷芙蓉秋莫怨。”这首诗几乎是虞集诗的翻版,从遣词造语到结构比兴完全相同,不知是有意模仿虞作还是偶然相同。
(李梦生)
院中独坐
虞 集
何处它年寄此生,山中江上总关情。
无端绕屋长松树,尽把风声作雨声。
【赏析】
提起江南,总让人想起白居易的词:“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一位外放过江南的京官,就已有此低回不已的情怀,而对于那些生于斯、长于斯,后来却又如飘蓬般辗转、不得归于斯的客中人,那乡愁又该是怎样浓重呢?
虞集正是这样一位生长于江南的诗人。此刻他虽已官至翰林院学士、国子祭酒,在仕途上十分得意,然而那思乡念远、叶落归根的情愫,却也愈来愈频繁地萦绕在他的心际,终于随着那“汉廷老吏”般苍劲的笔触,化为《院中独坐》这首思致绵邈的诗作。此诗的题目,先就带给读者一种凄清苍凉之感,在“独坐”二字中浮现的,不正是这位鬓发斑白,陷入乡思中诗人的落寞面影?由此涵咏那“何处它年寄此生”的起句,在突发的问叹中,你仿佛可以感受到一股苍莽的愁思,向你涌来:我正如横过秋空的大雁,在茫茫云空中飘荡、飘荡……要到哪里,才是这飘荡之身的安歇地呢?
大雁南飞,终有回归故乡的时候;久羁京师的诗人,却只有望远兴叹而已。“离愁渐远渐无穷”,距离越是遥远,时间越是久长,思归的心也就越是急切。难怪诗人在回答首句的“何处”时,断然无疑地指明了“山中江上总关情。”———诗人乡心的落处,正是在“山中”,在“江上”,———江南的“山中”有群莺乱飞,江南的“江上”有杂花遍岸。那里是哺育诗人成长的故土呵,那里的青山绿水,掩映着的是亲切的家园!就是那一草一木,又怎能不让诗人“关情”呢?
然而“关情”处虽在江南,寄身处却只能是在这繁华而又寂寞的大都(今北京)。虞集写此诗时,已经年近花甲,正在屡次请求南归而又屡不获允之后。乡关路远,归梦难圆,还会不会有机会让他终老于魂牵梦萦的故土,在“总关情”的“山中”、“江上”寄此余生呢?———谁也不知道。一句“山中江上总关情”,非但没有消解前句的思乡之情,相反,却将这种身世茫茫的情感,渲染得更加浓烈、凝重,以至透出一缕凄苦与悲凉来了。
不过,也只有在读了“无端绕屋长松树,尽把风声作雨声”的诗句后,你才会最终明白,诗人的乡愁,究竟有多么沉重,诗人内心的情感,又是怎样的惨恻与飞扬:松树四季常青,诗人以它“绕屋”,是不是想取一点江南的绿意呢?“绕屋”并且“长”,说明诗人种植它们也已经很多年了。那“无端”二字,正真切地传达了他那种愁情拂去还来、想要排遣而又无能为力的心情———诗人或许只是想忘却那切入肌肤的乡愁,才收住心神,不经意地打量一下院中的吧?然而触目所见的,偏就是这“长松树”,偏是风又来了。松风如雨,如江南雨———欲拂去的乡愁,复又在这如雨的松风里回来了,而且是带着他整个童年的梦境回来的:那是多少年以前了,他曾经写过“杏花春雨在江南”的诗句;又是多少年以前了,在江南,在霏霏的细雨中,在红云尽染的杏花下,有一个少年,花满身、雨满身,意气正风发。空气中弥漫着各种花草的香味,那是只有江南才有的芬芳啊……读到此处,读者的心中不由得袭过一阵悲哀:当年的那个风流少年如今已是鬓染白霜了,在他心里珍藏着的,又岂止是对这江南雨的记忆,也许还有那遥想中横刀跃马、平定中原的祖父,有王朝覆灭之际,辗转千里,赎回族人的父亲,有“随意且衔杯,莫惜春衣坐绿苔”的自己,……怕是整个美丽的令人心碎的江南,都在这含愁“独坐”的时候,在满院呜咽的松风里,在落笔成诗的刹那,一齐涌上心头,化作一句看似普普通通,实则饱含了激情的结语:“尽把风声作雨声。”
这首《院中独坐》,与其说是写给读者的,倒不如说是写给诗人自己的,是诗人内心世界的真实坦露。也正是因为如此,诗人在院中独坐的具体时间也就没有交待,那包含在最后两句中的情意,也只有了解背景的人才可以体会得到。但诗中的真情,却并不因为背景的模糊而减弱。这就正如席慕容在一篇文章中写到的:“‘万里长城万里长,长城外面是故乡……’尽管很多人的故乡不在长城之外,但整个国家民族的命运,使得歌曲里的乡愁变成了众人的乡愁。于是歌声就成了一种象征,歌声一起时,那梦里的故乡就让每个人都热泪盈眶了。”———这首诗的妙处,也许就在于此吧。
(张 巍)
题渔村图
虞 集
黄叶江南何处村,渔翁三两坐槐根。隔溪相就一烟棹 [1] ,老妪具炊双瓦盆。霜前渔官未竭泽,蟹中抱黄鲤肪白。已烹甘瓠当晨餐,更撷寒蔬共萑席。垂竿何人无意来,晚风落叶何毰毸 [2] !了无得失动微念,况有兴亡生远哀?忆昔採芝有园绮 [3] ,犹被留侯迫之起 [4] 。莫将名姓落人间,随此横图卷秋水。
【赏析】
这首题画诗用六朝古体,分前后两层。前半咏江南渔村的风光与渔翁生活的自在逍遥,后半感慨名利对人的危害。
诗采取传统题画诗的写法,从画面入手:秋天来到,江南渔村,一派静穆,树叶已经泛黄凋谢;正是闲散的日子,渔翁们三三两两,坐在老槐树下聊天。首句用苏轼《书李世南所画秋景》“家在江南黄叶村”句,点明画的地点、时序,使下文的风景、物产都有了着落。接着,诗写画面的一角。一条溪流,从画面斜亘而过,一叶扁舟停泊在溪中,想来是来往时所用的交通工具。一个老妇人正收拾着瓦盆炊具,准备做饭。这两句,有水有船,有乡村特有的生活用具,补充说明了画面所画的是渔村,更增添了闲适之感。
以下,诗便放笔写渔民朴素和睦的生活。秋天到来,但寒霜未降,还不到大规模捕鱼的时候,河湖中的螃蟹与鲤鱼都已肥壮鲜美。渔民们烹鱼煮蟹,采撷瓠瓜蔬菜佐餐,充满了萧闲自得的乐趣。“甘瓠”、“寒蔬”是画面所有,“已烹”、“更撷”为想象之词,作者把它们糅合在一起,使整个画面的内涵得到了纵深扩大。
至此,诗已经把大部分画面交代清楚,所以下面便逮住一个局部进行发挥。在溪流边,一个渔翁正在垂钓,晚风中,落叶阵阵,在他身边随风盘旋。诗人想到,渔翁垂钓只是在打发时间,他们无忧无虑,自在逍遥,心情恬适淡泊,没有得失之感,更没有名利、兴亡的悲喜愁苦。诗人由此而感叹,即使是商山四皓那样的隐士,由于名气太大,最终被张良请出去辅佐太子,失去了容与自由的生活,无法与这渔翁相比,还是隐姓埋名,如同把这幅横卷收拢起来,一切都不为世人所知为上。末句结煞为神来之笔,既表达了自己的心情,又切合了“题画”本身。同时,诗中流露出对渔翁自在逍遥的羡慕,感叹垂钓者毫无机心、浑蒙直朴,他自己对高蹈遁世的向慕也就和盘托出了。
山水画及题山水画的诗讲究诗情与画意相结合。宋代的山水画及题山水画的诗,强调气韵,通过时序节令和布局,把真情实感以客观描写表达出来。到了元代,转而强调文学趣味与整个社会人性、个性的解放相结合,又强调个人的、主观的心绪,把宋人以客观为中心变为以主观为中心,所以山水画及题画诗也就突出人物,让人物直接出现,不像宋人往往把人物躲在山水的帷幔之后。同时,元代山水画开始把题款也作为整个画面的布置,使它成为整个画的重要组成部分,书法、款式成为表现画的意趣的主要手段之一,而题画诗的内容,也就与山水画相互掩映补充。如虞集这首诗中所写,就是画中所画,但他却把主观思想硬锲入诗中,以秦末隐士被聘出山为例,表示自己出仕的不得已及对隐逸生活的追求。这样,画也就带有强烈的个性了。每一时代有每一时代的文学特点,我们在欣赏元代的山水画与题画诗时,必须了解上述特点,才能进入角色,品味出它的真髓。
(李梦生)
注 释
[1].棹:桨,此代指小船。
[2].毰毸(péisāi):此指纷纷飘扬的样子。
[3].园绮:东园公、绮里季。与夏黄公、甪里先生于秦末隐商山,称“商山四皓”,后被张良请出山辅佐太子。
[4].留侯:汉初张良,佐高祖建汉,封留侯。
挽文丞相
虞 集
徒把金戈挽落晖 [1] ,南冠 [2] 无奈北风吹。
子房本为韩仇出,诸葛安知汉祚移。
云暗鼎湖 [3] 龙去远,月明华表鹤归 [4] 迟。
何须更上新亭 [5] 饮,大不如前洒泪时。
【赏析】
缅怀前朝忠烈是元代诗歌中反复出现的主题。对于异族统治,知识分子最为敏感,也最为痛苦。可是,“学而优则仕”的古老的信条又注定了他们不可能真的高蹈远遁,不得不出仕新朝,为异族统治者效忠。虞集的这首诗,就十分典型地反映了元初整整一代知识分子的这种既留恋旧朝,又万般无奈的彷徨心态。
诗一开始,作者就奏出了一对矛盾的主题———英雄的礼赞和宿命的悲哀。“徒把金戈挽落晖”写文天祥不顾形势凶险,奋力抵抗,想要挽救行将覆灭的宋王朝。这里,诗人把文天祥比作神话中的英雄鲁阳公,手持金戈,力挽残阳,显得十分悲壮。“南冠无奈北风吹”是描绘文天祥兵败被俘,拘囚于大都(今北京市)时的情景。“南冠”指囚徒,这里又可视作宋末南部抵抗力量的象征。“北风”则暗指来自北方的蒙古族的强大的军事力量。“南冠”与“北风”句内成对,句末一个“吹”字,更使整个画面平添无限悲凉气息,突出了命运的无奈。
宋王朝气数已尽,文天祥组织的抵抗运动是注定要失败的,这是否意味着他不够明智呢?对此,诗人在颔联中,借用两个历史故事,明确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子房本为韩仇出,诸葛安知汉祚移。”张良字子房,韩国贵族后裔,秦灭六国,张良为报家国之仇,雇勇士在博浪沙狙击秦始皇,尽管在当时秦的统治如日中天,行刺未能成功,但张良的这次行动仍不失为一大壮举,朝野震惊,历来为人传颂。诸葛武侯为报知遇之恩,六出祁山,最后病殁于军中,又哪里顾得上考虑汉室是否气数已尽这一类问题呢?可见,历史并不总是以成败论英雄的。从军事上看,文天祥确实失败了,但从人格上看,他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是永远值得尊敬的。
诗人把文天祥的失败归结于命运,这一悲剧性的主题在诗的后半段中进一步得到强化。颈联“云暗鼎湖龙去远,月明华表鹤归迟”充满故国之思,“鼎湖”本是传说中黄帝乘龙上天之处,这里暗指宋君蒙难;“鹤归”一句用丁令威化鹤的故事,在诗人的想象中,文天祥的忠魂亦已化鹤成仙,然而,为何迟迟不见归来呢?在这一联中,“远”字和“迟”字很值得玩味,虞集的时代距宋室覆亡已相隔数十年,在此之前,虽说也曾有过异族入侵之事,如南北朝期间,但一般都是局部的占领,统治时间不长,唯独元人南下,一举占领了整个中国,而且绵延数十年,盛而不衰,与之同时,民间抵抗力量则渐渐瓦解,像文天祥这样的人物已无处可觅。鼎湖龙已去远,忠魂何时能归?字里行间,隐隐流露出对前朝君臣的强烈的思念之情。
尾联两句尤为沉痛,“何须更上新亭饮,大不如前洒泪时。”“新亭洒泪”事见《晋书·王导传》,晋室南渡,尚有半壁江山,王谢诸公还可以隔江远眺,怀念故土;宋室覆亡,片瓦无存,连个洒泪之处都找不到了。念及于此,诗人不由得悲从中来,发出“大不如前”的绝望的哀叹,如果说在前三联中,诗人对异族统治的不满还常常为命运的主题所掩盖,表现得较为含蓄,那么,在这一联里,由于用了“新亭对泣”的故事,作者内心深处所隐藏着的亡国之痛,就完全表露无遗了。尽管元代在思想方面的禁锢不如满清统治时那么严厉,但在当时的形势下,作者敢在诗歌中如此直率地表露真情,不能不说是十分大胆的。据《辍耕录》记载:“读此诗而不泣下者几希。”(见《元诗纪事》)可见,此诗在当时汉人知识分子中所引起的反响是较为强烈的。
虞集在这首诗中用了不少典故,几乎无一句无来历,但又自然贴切,无堆砌之感。据说,他曾以“汉廷老吏”自诩(见胡应麟《诗薮》引杨文贞序《杜律虞注》),虽不免自负,但他的诗作笔力雄健,寓意深刻,确有可观之处。
(黄锦章)
注 释
[1].“挽落晖”句:《淮南子·览冥》:“鲁阳公与韩构难,战酣日暮,援戈而㧑之,日为之反三舍。”这里指文天祥力撑南宋危局,犹如鲁阳公援戈而挽落日。
[2].南冠:南方人戴的帽子,借指囚犯。《左传·成公九年》:“晋侯观于军府,见钟仪,问之曰:‘南冠而絷者,谁也?’有司对曰:‘郑人所献楚囚也。’”
[3].鼎湖:传说中黄帝乘龙升天之处,借指帝王之死。《史记·封禅书》:“黄帝采首山铜,铸鼎于荆山下,鼎既成,有龙垂胡髯下迎黄帝,黄帝上骑,群臣后宫从上者七十余人,龙乃上去。……故后世因名其处曰鼎湖。”
[4].“鹤归”句:传说汉辽东人丁令威在灵虚山学道成仙,后化鹤归来,落城门华表柱上。有少年欲射之,鹤乃飞鸣作人言:“有鸟有鸟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归,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学仙冢累累。”
[5].新亭:地名,故址在今南京市南。《晋书·王导传》载,东晋偏安江南,王导等人在新亭宴饮,席间,周% 叹道:“风景不殊,举目有河山之异。”在座者相视流泪。
题衮尘骝图
虞 集
骅骝 [1] 食粟石每既,立仗 [2] 归来汗如洗。
脱羁展转聊自恣,落花尘土随身起。
君不见春雷起蛰龙欠伸,雾拥云蒸九河水?
【赏析】
本篇七言古诗名为“题画”,其实并非单纯的画面说明文字,作者通过骏马的生动形象,抒发了自身内心的感慨。
“衮尘”即滚尘,是指马儿卧地打滚以活动筋骨。自从画马成为绘画的一个专科以后,马的各种姿态动作都有人细心描绘,尤其是“衮尘图”,还曾出现过奇异的传说。据《异人录》记载,唐代的宁王擅长画马,他画在花萼楼壁上的《六马衮尘图》非常出色,唐明皇尤其喜爱其中的玉面花骢马,后来,此马居然不翼而飞,墙上的六马图成了五马图。本诗所描绘的这匹滚尘骏马,同样具有类似的不同凡响的表现。
诗人起首就用夸张的笔调告诉人们,这匹赤色骏马食量惊人,一顿经常能吃光一石粟,它本应驰骋疆场,或者纵横于草原,但是如今被拘束在宫中,只能充当仪仗队中的角色。也许是沉闷的气氛和谨严的束缚所导致的,这并非繁重的工作却使骏马汗如雨下,疲惫不堪。于是,一旦脱去了羁绊,骏马立刻恢复了天性,弹蹄踢腿,辗转盘旋,纵情欢乐。极乐极畅之时,它又转而与泥土亲热,腾身打滚,翻身跃起,如此周而复始,躁动喧闹。当它纵身跳起来的时候,片片尘土犹如飞花般飘洒,造就了一种梦幻般迷蒙的氛围,使人不禁想起了传说中天马行空的情景。诗的最后两句,作者采用了设问的方式,将骏马的表现与天龙联系起来。不是吗?这骏马好像被春雷惊醒了冬梦的天龙,只要稍稍活动一下筋骨,就会引来云雾翻腾,天河四溢。诗人用这奔腾的气势和宏伟的场景,渲染出这么一个并不存在的环境,含蓄地告诉人们,骏马要挣脱皇宫的束缚,渴望一个自由自在的环境,只有在那里,才能随心所欲,大展宏图。
虞集之所以通过一匹滚尘的马,生发出如此感慨,并非偶然。值得一提的是,他有意将马的滚尘说成是“立仗归来”以后的事,说明他对于宫廷中的束缚十分敏感和厌恶。虽然他当了三十年的京官,并且享有如此高位,获得如此盛誉,这在元代的南人里是很少见的,但依然盼望能过上自适自乐的无拘无束的生活,即使因此而放弃优裕的待遇也在所不惜。这样的情绪,在他的作品中或明或暗地时有流露,如在《后续咏贫士四首》中,他既感叹为官不易,说“为政贵察色”,又盼望回归田园,说“苟遂牛马性,归放春草丰”,而本诗只不过将平素的这种思想作了更加含蓄隐晦的表述罢了。
这种含蓄表现在诗人将所有的感慨完全寓于骏马形象的刻画之中,因此表面看来,这是一首纯客观的咏马诗。这种含而不露、愤而不怨的表达方式,正是本诗的特色所在。不过,表达的含蓄并不影响本诗淋漓飞动的气势和变幻离奇的夸张,尤其结尾二句将千里马比喻成天龙,寥寥几笔,勾勒出云蒸雾拥的神幻,渲染出天河倒泻的伟观,很好地突出了虞集写诗重修辞、重意境的特点。
(孙小力)
注 释
[1].骅骝:古代的一种良马,赤色,又名枣骝。
[2].立仗:分立在皇宫诸门和殿廷两侧的帝王仪仗。
金人出塞图
虞 集
海风吹沙如卷涛,高为陀碛深为壕。筑垒其上严周遭,名王专居气振豪。肉食湩饮田为遨,八月草白风飕飕。马食草实轻骨毛,加弦试弓复置橐。今日不乐心慅慅,什什伍伍呼其曹。银黄兔鹘明绣袍,鹧鸪小管随鸣鼗 [1] 。背孤向虚出北皋 [2] ,海东之鸷王不骄。锦鞲金镞红绒绦,按习久蓄思一超 [3] 。是时皛清天翳绝 [4] ,驾鹅东来云帖帖 [5] 。去地万仞天一瞥,离娄属望目力竭 [6] 。微如闻音鸷一掣,束身直上不回折。遂使孤飞一片雪,顷刻平芜洒毛血。争夸得隽 [7] 顿足悦,旌旗先归向城阙。落日悲风起萧屑,烟尘满城鼓微咽。大酋要王具甘歠 [8] ,王亦欣然沃焦热 [9] 。阏支出迎骑小铁 [10] ,琵琶两姬红颧颊。舞歌迭进醉烛灭,穹庐斜转氍毹 [11] 月。
【赏析】
唐代有不少诗篇描绘到边塞风光,以及少数民族风俗人情,但大都是作为主要内容的陪衬,以片断的形式出现的。金元时期是原来聚居于北方的少数民族统治者相互更替、统治中原地区的时代,又是各民族文化相互交融的年代。汉族士子们有机会和其他少数民族进行深入的接触,对少数民族的生活习俗也有着更为深入细致地观察体会。虞集的这首长篇歌行,通过对一幅图画的歌咏,描写了金人出塞游猎的场面,集中而形象地反映出女真民族特有的风土人情和英武豪爽的民族性格。
全诗按内容发展可以分为三层。
第一层从“海风吹沙如卷涛”到“加弦试弓复置橐”,总体上介绍金人居住地区的气候特征,以及他们的衣食住行和装备。“海风”指沙漠之风,古人称沙漠为“瀚海”,故称之为“海风”,于是自然地联想到大海的波涛;然后用“卷涛”来形容风卷沙浪,自然而又生动。“陀碛”指沙丘,因为风急浪猛,风沙随地势起伏而形成沙丘或壕沟,“高为陀碛深为壕”一句语气急促,和风急浪猛的气势很相适宜。这种写法未及人而先传风声,大有“笔所未到气已吞”之势。就在这样的环境中,居住着一位金王。“严周遭”指堡垒修筑得极其坚固,任你风沙再大也毫无办法。“名王”本指匈奴王中特别显贵的王,此指金王。“名王专居气振豪”一语,突出了金王豪气冲天,大有压摄海风之势。
“肉食湩饮田为遨,八月草白风飕飕。”在上文以环境描写作了出色的开端之后,诗笔转入金人日常生活的描写。湩是乳汁,“肉食湩饮”即“食肉饮湩”的倒装;“田为遨”即“为田遨”,指进行畋猎游牧。诗人在这里运用倒装的手法,旨在强调“肉”、“湩”、“田”等词,突出这些金人特有的生活习俗。每到八月,正是草白马肥之时,金人往往在这个时候发动战争或进行游猎,“风飕飕”不仅仅指自然界的风声,更多地指金人风扫一切的那种威势。“马食草实轻骨毛,加弦试弓复置橐”紧承上句。“轻骨毛”指“骨毛轻”。一个“轻”字突出了马匹膘肥体健,迅疾如飞;“加”、“试”、“置”一连三个动词,语气急促,形象地描绘出金人准备弓箭的迅捷动作。可谓马壮人强,相得益彰。
就像舞台上跑龙套的圆场几周之后主将出场一样,诗的第二层开始了对金王的描写。“今日不乐心慅慅,什什伍伍呼其曹”,说明了游猎的原因。“慅慅”即忧闷。为了消遣心中的忧闷,金王一声令下外出游猎,侍从便三五成群,呼兄唤弟,紧紧相随。金王身着用金丝银线绣成的有游隼图案的衣袍,乐队吹奏着鹧鸪管乐,伴着摇鼓,占卜之后,便携着打猎用的海东青(雕类),出了北皋。金王今天收拾得格外利索,双臂束着锦制臂套,腰佩金箭,还系着红绒丝带。好久都没有外出畋猎了,今天乘兴而出,不禁要大显身手一番。
行笔至此,按照通常的逻辑,下文应该着重描绘金王挽弓搭箭,纵马驰骋;但诗笔却陡然一转,描述了一场海东青捕捉野鹅的过程。在皎洁的天宇里,从东方飞来一只嘎嘎鸣叫的野鹅。那野鹅飞得太高了,在万仞青天之上,既是眼力最好的人也难以看清。“微如闻音鸷一掣,束身直上不回折。”机敏的海东青(即“鸷”,原意是猛禽)听到了野鹅的鸣叫,忽然起飞,直上九霄。“微如闻音”补充说明了野鹅所飞之高,衬托出海东青的机敏异常;“一掣”、“束身直上”接连两个动作,把海东青那种迅猛的特性刻画了出来。或许人们都还在瞩目眺望,追踪海东青的身影呢,但顷刻之间,天上便像下雪一样,纷纷扬扬飘落下野鹅的羽毛来,野鹅的血也洒落在广袤的原野上。“遂使孤飞一片雪,顷刻平芜洒毛血”中的“遂使”、“顷刻”两词,把海东青那种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凌利攻击淋漓地表现了出来。这个过程太突然、太短暂了,地上的人群“争夸得隽顿足悦”,不禁欢声四起,都为捕捉到肥美的猎物而欢呼。圆满地结束了游猎,“旌旗先归向城阙”,金人于是开始打道回城。“文似看山不喜平”,为了避免平铺呆板,诗人采取了侧面烘托的手法:不正面描写金王的勇武,而去描写他的猎鹰海东青的勇猛以衬托之;又不正面描写海东青的勇猛,而只描写其捕捉野鹅的迅捷和地面上人群的欢呼以衬托之。一场激烈壮观的游猎过程,只选取了一件典型事件来描述,简洁而又生动。“落日悲风起萧屑”到结尾是全诗的第三层。夕阳西下,悲风萧瑟,烟尘满城,鼓声低咽,司膳官早已准备好了美酒,邀请金王入席。金王兴致勃勃,举杯狂饮。这时金王的妻子带着侍从乐队,前来助兴,于是歌舞四起,直到人醉烛熄。
全诗气势雄豪,笔力劲健,音节铿锵,把东北女真人剽悍粗犷的性格特征刻划得栩栩如生,不失为元代歌行体中的佳作。胡应麟《诗薮》称此诗“雄浑流丽”,陶玉禾《元诗选》也评此诗“笔力骏健,有风雨驰骤之势”,都指出了此诗雄健的特色。
(程相占)
注 释
[1].鼗(táo):摇鼓。
[2].背孤向虚:占卜事情吉凶。
[3].本句谓田猎积习久遏,不禁要大显一番身手。
[4].皛(xiǎo):皎洁。翳绝:没有障碍,晴朗明亮。
[5].驾鹅:一种野鹅。云帖帖:野鹅叫声。
[6].离娄:典出《孟子》,指视力最佳者。
[7].隽:鸟肉肥美。
[8].大酋:古酒官之长。歠(chuò):原指羹汤,此指美酒。
[9].沃焦:此指不停饮酒。
[10].阏(yān)支:匈奴君主的正妻。小铁:铁色小马。
[11].氍(qú)毹(shū):毛织的地毯。末句指歌舞通宵不歇。
至正改元辛巳寒食日示弟及诸子侄
虞 集
江山信美非吾土,飘泊栖迟近百年。
山舍墓田同水曲,不堪梦觉听啼鹃。
【赏析】
诗作于元顺帝至正元年(1341),时虞集告老回乡,侨居江西崇仁。在寒食日祭祀祖墓以后,心情十分沉重,写下了这首诗。
时当春天,万象熙熙,而崇仁又是山明水秀的好地方,诗人赋闲在家,自当陶醉在青山绿水之中,但他想到自己是四川人,祖辈迁居到这里已近百年,眼前的山水虽然可爱,毕竟不是自己的故乡。如今,自己的居所及父辈的墓田都在这临水之处,望归不得归,也不可能再归,每逢梦醒,听到那催人泪下的杜鹃哀啼,怎么能令人忍受呢?这是从字面上来理解这首诗,写的是栖居他乡的无可奈何的悲哀情感与对故土的眷念。
文学作品的内在涵义往往没有准确的解释,中国历来的读书人都喜欢从作品的片言只字中去寻绎所谓的微言大义,“诗无达诂”便成了不少钻牛角尖、出奇谈怪论者为自己辩解的堂皇理由。这固然不足为训,然而通过知人论世,也能发现一首诗的旨意,往往不是字面所能包容的,这就需要我们以意逆志,阐幽发微了。比方虞集这首诗,如结合他的身世来探讨,所述的也就不仅仅是字面上所表达的那些。
诗首句用王粲《登楼赋》中的句子。王粲当汉末天下大乱时,避居湖北,在登当阳城楼时写下了《登楼赋》,对沧海横流、国家动荡不安、群雄割据表示深切的忧虑与愤慨。虞集是宋抗金英雄虞允文的后代,眼见祖上为之浴血奋战的祖国已经沦陷,宋王朝已解体,不由得感伤不已。他引用《登楼赋》中的句子,大有深意。“非吾土”正是说国家已经不是大宋朝的天下,不是汉人的天下。末句用啼鹃典也是如此。相传古代蜀主望帝失国后,其魂魄化为杜鹃,一名子规,鸣声悲哀,常啼至口角流血。唐宋人常用杜鹃啼血来寄托国破家亡之感。杜鹃在暮春时鸣,虞集写这首诗时正当寒食三月初,杜鹃还未到啼时,而诗云“不堪梦觉听杜鹃”,细心的人曾指出,这是虞集有意造成时间上的矛盾,其目的是有意露出破绽,去提醒人们注意体会这儿是借啼鹃来表达亡国之恨。而杜鹃的叫声犹如“不如归去”,诗人的“不堪听”,不啻告诉人们:现在我的山居及祖墓都在崇仁,我归到哪里去呢?整个江山都被元蒙统治者统治着,何处是我可归之地呢?这与他的《挽文丞相》诗尾联“不须更上新亭望,大不如前洒泪时”,所倾泻的哀思是一致的。当然,以上也只是一种解释,虞集毕竟做过元朝的大官,到晚年时,宋亡已久,也许他的兴亡之感早已淡泊了,诗只不过是诗人常见的感叹而已。
然而不管怎样,这首诗的用典用句,妙在含蓄不露,不见凑合之迹,诗中用的两个典句,都为人常用熟见,但能用来与眼前情景吻合入辙,又使人因此而产生联想,诱导你去体会言外之意,揣摩作者的复杂心态,可以说是在驱使典故上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
(李梦生)
赤 城 馆
虞 集
雷起龙门山,雨洒赤城观。
萧骚山木高,浩荡尘路断。
鱼龙喜新波,燕雀集虚幔。
开户微风兴,倚杖众云散。
【赏析】
由“舒迟而淡泊”的审美观所决定,虞集在诗风上,律诗诸作显得清雅恬淡,声律圆熟,本诗即为一例。
“雷起龙门山,雨洒赤城观。”开头一句就讲究对仗。龙门山在河北赤城县北,云州堡东北。其山石壁对峙,望之若门,故称龙门山。巨雷从龙门山而起,使人想到雷雨由龙兴作的神话传说,造成一种不凡的声势。“赤城观”即题目中的赤城馆。雷声刚从龙门山传过,雨水便洒落下来,可见雨来得极为迅猛。本诗从雷、雨写起,渲染出宏大的声势。
“萧骚山木高,浩荡尘路断”紧接上联的雷雨之声,进一步渲染宏大的声势。“萧骚”是象声词,前人有用来指树木声的,如李中《送图上人归庐山》诗有“萧骚红树当门老,斑驳苍苔锁径闲”的句子;又有指雨声的:罗隐《经来阳杜工部墓》诗说“紫菊馨香覆楚醪,奠君江畔雨萧骚”。本诗指雨打树木声。雷声隆隆,大雨滂沱,山上的大树在雷雨之中发出阵阵啸鸣。山下那条大路,平日里车水马龙,尘土飞扬;远远望去,极为醒目。大雨来过,尘土被雨水荡涤得无影无踪,大路也似乎一下子消失了,故诗中称之为“断”。这从侧面衬托出雷雨之大。
这场大雷雨,使水塘湖泊的水量顿时大增。“鱼龙喜新波”,水中的鱼儿欣喜异常,为自己的活动天地更广阔而嬉逐水波。“新波”既说明了水量的大增,又刻画出了鱼儿的欣喜之情。“虚幔”如同杜甫《月夜》诗中“何时倚虚幌”句的“虚幌”,指轻薄的帷幔。燕雀被雷雨震慑了,不敢再到外面,只得集拢在赤城馆内的帷幔上。这个细节进一步衬托出了雷雨的声势。
雷雨之后,诗人的心境又是怎样的呢?“开户微风兴,倚杖众云散”。风雨来时,诗人把门窗都紧紧地关上了。现在打开门窗,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步出门外,在高高的山顶之上,拄一竿竹杖,缕缕轻云从身旁飞过,向天际散去,诗人的心境显得开阔而清闲。
从总体上看,本诗属于一首山水诗。但本诗先从声势恢宏的鸣雷骤雨写起,并作了诸多烘托,突破了山水田园诗那种惯常的平淡闲适;诗的最后又落脚到平淡闲适,和前文的声势恢宏巧妙地统一了起来,给人一种耳目一新的感觉。从艺术技巧上看,全诗八句四联,全都讲究对仗,亦为律诗中稀见之格。(程相占)
送袁伯长扈从上京
虞 集
日色苍茫映赭袍,时巡无乃圣躬劳。
天连阁道晨留辇,星散周庐夜属櫜。
白马锦鞯来窈窕,紫驼银瓮出葡萄。
从官车骑多如雨,只有扬雄赋最高。
【赏析】
中国古代诗歌中的送别诗,大都表现一种“黯然消魂”的情感。虞集的这首送赠之作,却一洗穷愁之态,境界阔大而音调俊爽。
首两句说明送赠的因由。“赭袍”即红袍,此指帝王之衣。自忽必烈始,元代皇帝大抵每年都要“巡幸”上京。上京即上都开平,是元世祖忽必烈即位之地,故址在今内蒙古正蓝旗东闪电河北岸,因是皇上出巡,所以诗中说是“圣躬劳”。袁伯长即袁桷,庆元鄞县(今浙江宁波市鄞州区)人,曾任国史院编修官、翰林侍讲学士,当时曾随从皇帝出行。诗句没有直接从送赠对象着笔,而是描绘了袁桷参加的护驾队伍的场景:阳光苍茫,照射着大地上的一切。在金色的阳光下,皇帝的那件红袍显得格外引人注目。通过颜色渲染,既突出了巡行队伍的中心,又造就了阔大的境界,为全诗定下了基调。
“天连阁道晨留辇,星散周庐夜属櫜”紧承首联,是广为传颂的名句。“阁道”即栈道,此处用来喻指山中险道。早晨应该是出行的时刻,诗中却说“晨留辇”,进一步烘托出了道路的艰险难行。“周庐”即帐篷,“夜属櫜”指护卫士兵在夜间佩带弓箭,进行戒备,说明帝王的威势。这两句诗原作“山连阁道晨留辇,野散周庐夜属櫜”。著名诗人赵孟頫看后称赞其意境优美,并建议将“山”改为“天”,将“野”改为“星”。这样改后,诗作的境界显得更加阔大而雄壮。试想那条栈道盘绕于群山之间,一直通向远方,消失在云天之际,比“山连”二字的视野更加开阔;巡行队伍宿营的帐篷遍布山野,像满天繁星那样众多,比“野散”二字更能烘托出帝王声势的显赫。这个论诗佳话传到清代,王士禛又把它作为炼字的范例来称道。这样讲究工炼的诗句在虞集诗中甚少,所以此诗尤为人所重。
如果说颔联像长镜头作远距离的整体描绘的话,那么“白马锦鞯来窈窕,紫驼银瓮出葡萄”一联则是短距离的特写。这里写到不是乘车而是骑马的歌伎舞女,写到中原地区不太常见的骆驼等物,颇有民族风味。两句诗构思精工,综合运用了多种对仗方式。从内容上来说,有属于鸟兽虫鱼对的“马”对“驼”,有属于颜色对的“白”对“紫”,有属于器物对的“锦鞯”(马鞍垫)对“银瓮”;就形式而言,有属于联绵字对的“窈窕”对“葡萄”。细致的描写与精工的技巧结合得很完满。作为一首送赠诗,直到最后才提到了送赠对象:“从官车骑多如雨,只有扬雄赋最高。”诗人没有劝勉,没有慨叹,只是把他比作西汉末年的著名作家扬雄,赞美其超群的文才。在元代中期大都诗坛上,袁桷是一位活跃人物,著有《清容居士集》。至此我们才恍然大悟:前面六句所渲染的显赫声势,众多随从,都是为了给这两句作铺垫,都是为了衬托袁桷的超众之才。
虞集诗文均负盛名,其诗与杨载、范梈、揭傒斯并称“四大家”。胡应麟《诗薮》谓“七言律,虞伯生为冠”。本诗声律圆熟,属对精工,是虞集律诗中的代表作,在古代送别诗中别具一格。
(程相占)
听 雨
虞 集
屏风围坐鬓毵毵 [1] ,绛蜡摇光照暮酣。 [2]
京国多年情尽改,忽听春雨忆江南。
【赏析】
读过《院中独坐》的都知道,“杏花春雨”中的故乡“江南”,是虞集最为牵怀的。而此诗在雨声沙沙中所追忆的,也正是它。这幽寂孤凄的情感,不禁使人想起《红楼梦》中的诗句:“已觉秋窗秋不尽,哪堪风雨助凄凉。”倘把“秋”字改为“春”字,或许正符合诗人此刻的心境。
诗之起承两句所描述的,是一幕颇动人的情景:大都(今北京)的春夜,窗外正飘着绵密的细雨,窗内绛红色的蜡烛点得明晃晃的(酣,正盛之意),把房内的暮色都驱赶了出来。年迈的诗人在一排屏风边独坐着,不知有多久了。摇曳的烛光映着他斑白的鬓发,显得格外触目。此时烛泪无语,暮雨潇潇,与诗人羁滞异乡的愁情交织在一起,弥漫在幽幽的夜色中。诗行里,也不知是愁思先起,还是苦雨先落。只觉得烛泪尚有形,雨泪尚有声,唯有诗人心中流淌着的,是无形而又无声的思乡热泪。于是一位满腹乡愁的诗人形象,就在这情景交融的描写中鲜明地显现出来了。
元人杨载在《诗法家数》中说:“大抵起承二句固难,然不过平直叙述为佳,从容承之为是。至于宛转变化工夫,全在第三句,若于此转变得好,则第四句如顺流之舟矣。”此诗的第三句,就正有这宛转变化、另开新境之妙。———“京国多年情尽改”,初读似乎无理,其实却很值得玩味。在京师的二十多年中,虞集由默默无闻的青年人,很快被擢居高位,显赫一时。身份既然已经不同,情怀自然也改变了许多。然而他对山清水秀的江南的思念,是否就因此淡薄了呢?显然不是。虞集在此期间所作的许多诗词,回答恰正相反:“报道先生归去也,杏花春雨江南。”(《风入松》词)“江山信美非吾土。”(《至正改元辛巳寒食日,示弟及诸子侄》)“杏花春雨在江南。”(《腊日偶题》)———这些词句分明都诉说着诗人对故乡那“不思量,自难忘”的浓重情感,为什么此处偏又感慨起“京国多年”的“情尽改”呢?其实这正是诗人引出结句“忽听春雨忆江南”的宛曲之笔。虞集在外多年,这期间积累起来的乡愁,无疑是沉重而痛苦的。如果说诗人在许多方面已一改青年时代的情怀,那么唯有一点,是诗人地老天荒也改变不了的:那就是对故土朝思暮想、魂牵梦萦的眷念情怀。这眷恋的情怀,何曾因“几回晚直金銮殿,东风软花里停骖”的欢愉而淡忘过,何曾因“书诏许传宫烛,轻罗初试朝衫”的荣宠而改变过?在淅沥的细雨中,在满院的松风里,在一次又一次的归梦后,故乡江南不是每每带着它的杏花,它的绿意,它的全部温馨,回到诗人的忆念中了么?
全诗到这里就结束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在“润如酥”的细雨中,孑然独坐,久久地静听着淅淅沥沥的春夜雨声。这无疑是一个“有包孕的片刻”。是诗人牵怀故乡的千言万语和无数感触一齐涌上心头的片刻。诗人只用一个“忆”字点出,它们便伴和着千丝万缕的春雨,浓浓地纷扬,飘洒在了诗中。
(张 巍)
注 释
[1]. 毵(sān)毵:形容毛发细长。如白居易“鬓毛不觉白毵毵”。
[2].绛蜡:红烛。酣:饮酒尽兴。暮酣:既可指夜色之浓,亦可指暮饮尽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