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克己
【诗人小传】
（1196—1254） 字复之，绛州稷山（今属山西）人。金末以进士贡。与弟成己避地龙门山，人称遯庵先生。兄弟均以文章擅名，赵秉文谓之“二妙”。后人汇集其兄弟诗词为《二妙集》。
乙巳清明游青阳峡 [1]
段克己
东山气象太猛悍，万马骎骎来楚甸 [2] 。中分不肯割鸿沟 [3] ，锻砺戈矛期一战。西山折北如西汉，独余绛灌奔而殿 [4] 。谁为刘项决雌雄？赖有韩彭力相援 [5] 。卢沟直下两水合 [6] ，泯泯暗流通一线 [7] 。突为瀑布出山口，流沫成轮浪成漩。前逾百步落石瓮 [8] ，黛蓄膏渟哪敢眄 [9] 。沉沉南去若白虹 [10] ，为屿为坻互隐现 [11] 。凿开浑沌几千秋，世俗虽见如不见。今人虽有笔如椽 [12] ，为写佳名传宇县 [13] 。人间佳节重清明，呼儿折简招诸彦。一生能著几量屐 [14] ，佳处每欲经行遍。山灵着意劝游人，吞吐烟霞生万变。山阿玉女跪焚香，岩畔仙人一笑倩。居者俨若帝王尊，剑佩雍容侍闲宴 [15] 。植者磊落如巨人，聚立广庭议封禅。拱者矫矫如勇夫，执戈夹戺著綦弁 [16] 。平滩浅濑乍可揭 [17] ，溪路曲随峰势转。葛屦偏宜苔藓滑 [18] ，行襟时被蔷薇罥 [19] 。当面烟岚舞翠蛟，出岫闲云飘素练。群行不复事拘检，眼正明时脚还倦。班荆共坐溪上石 [20] ，粔籹浊醪具时馔 [21] 。良辰无奈夕阳催，羽觞正要清歌荐 [22] 。醒心况复有寒泉 [23] ，玉池遍返成三咽 [24] 。三分春色二分休，风外飞花时一片 [25] 。古人行乐欲及时，半百之年犹掣电。惟有爱山缘未断，梦寐孱颜添健羡 [26] 。一穷到骨不自治，虚负胸中书万卷。谩向山村老却人，生来不识荆州面 [27] 。肝胆槎牙须酒浇 [28] ，顾我非狂亦非狷。纷纷世无真是非，弃置从渠如秋扇。归来新月偃林梢，寂寞衡门掩深院 [29] 。
金朝灭亡之后，遗民诗人段克己隐居龙门山中，终身不仕，以诗自娱，成为“河汾诸老诗派”的杰出代表。由于诗人生活在金、元易代的征伐战乱之世，深切体验了“念昔始读书，志本期王佐。时哉不我与，触事多坎坷”（《赠答封仲坚》）的苦况，于是在“藉草便成席，酌泉聊代壶”（《野步仍用韵赠封张二子》）的隐居生活中，“几若淡然与世相忘者”（吴澄《二妙集序》）；但是“四海干戈战血腥”（《排遣》）的严峻现实使他难以超然物外，于是其作品便形成了“陶之达、杜之忧盖兼而有之”（《二妙集序》）的特点。这首乙巳清明节诗人五十岁时所写的《游青阳峡》诗，就是其达、忧双兼风格的代表作。
这是一首七言古诗，全诗凡66句，共462字，在金诗中，属少见的长诗。前42句着重描写青阳峡雄奇瑰丽的自然景观，后24句写小憩宴饮并抒发平生感慨。
章法的错综变换，是这首长诗的首要特色。诗篇的22句至24句“人间佳节重清明，呼儿折简招诸彦；一生能著几量屐，佳处每欲经行遍。”是交待游山的时节，出门前写信约友的准备，及其游山的兴致决心。按照时间的自然顺序，这一段本应置诸篇首；但诗人却打破常规，独出心裁，开篇即描写青阳峡的山形水势，以造成先声夺人的宏伟气势。在诗人丰富的想象中，青阳峡的山峰之间，仿佛摆开了楚汉相争的战场，你看：
东山气象太猛悍，万马骎骎来楚甸；
中分不肯割鸿沟，锻砺戈矛期一战。
东山就像威震天下的西楚霸王项羽，它率领着群山就像霸王率领着来自楚地的千军万马，它不肯与西山分而治之，一味地摩拳擦掌、锻戈砺矛，势必与西山大战一场，以分高低。再看西山：
西山折北如西汉，独余绛灌奔而殿；
谁为刘项决雌雄？赖有韩彭力相援。
西山折头向北，就像狡诈的汉王刘邦；它留下了两座小山峰，就像刘邦一面奔逃，一面留下两员大将绛、灌（周勃与灌婴）断后一般。谁为东山、西山一决雌雄呢？还有两座山峰，就像刘邦麾下智勇双全的大将韩信、彭越，作为西山的坚强后盾，为西山的后来居上，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在东山、西山夹击下的是险要狭窄的卢沟：
卢沟直下两水合，泯泯暗流通一线；
突为瀑布出山口，流沫成轮浪成漩。
卢沟之水由两条溪流汇合而成，它悄悄地通过号称“一线天”的峡谷，暗暗积聚着力量，一旦突出山口，便迸发为百丈瀑布倾泄而下，它激起的水沫如车轮翻转，它溅起的浪花如漩涡回旋，这气势多么惊心动魄，令人神悚！然而，激动人心的热闹场面过后，往往出现驰人心神的宁静平和；果然，瀑布的下方百步处，是一方深邃清澈的石潭：
前逾百步落石瓮，黛蓄膏渟哪敢眄；
沉沉南去若白虹，为屿为坻互隐现。
这方石瓮，很容易令人联想起柳宗元《永州八记》中所描写的那方小石潭，只是更为清幽深邃了。“黛蓄”见出水之深，“膏渟”见出水之洁，令人不敢迫视。由潭中溢出的溪流沉沉南去，组成青阳峡的溪流景观，同时也预示了诗人一行继续游览的历程。
以上所写的东山、西山、峡谷、瀑布、石瓮、溪流，构成一幅立体的、活泼生动的天然图画。在这幅绝妙的天然图画面前，诗人不禁萌发出天地“久怀此宝，不遇识者”的感叹：
凿开浑沌几千秋，世俗虽见如不见；
今人虽有笔如椽，为写佳名传宇县。
开天辟地以来，青阳峡早就存在了，但世俗之人却从未发现她的美妙所在。这层意思，唐人柳宗元早就说过：“美不自美，因人而彰。”诗人再次发出这种感叹，可谓“古今同慨”！“今人虽有笔如椽”的“虽有”二字作“只有”解，诗人感叹自己已经“一穷到骨”，什么都没有了，只有手中这支如椽之笔，可以用来表彰青阳峡，让她的嘉名传遍天下。
笔调的虚实交替，是这首长诗的又一特色。如果说以上虽然引用了历史故事，仍然在着力实写青阳峡的雄伟的话，那么，诗人在插入游山前的准备之后，笔调即陡然一转，进而着力虚写青阳峡的神奇：
山灵著意劝游人，吞吐烟霞生万变；
山阿玉女跪焚香，岩畔仙人一笑倩；
居者俨若帝王尊，剑佩雍容侍闲宴；
植者磊落如巨人，聚立广庭议封禅；
拱者矫矫如勇夫，执戈夹戺著綦弁。
清刘熙载《艺概》云：“山之精神写不出，以烟霞写之。”诗人也深谙绘画之法，为了表现青阳峡的神奇秀美，诗人采用游仙的笔调描绘烟霞幻成的奇观：山神似乎有意劝勉游人，他吞吐的烟霞幻化成一幅众仙聚会的神奇场面。玉女跪地焚香，仙人捋须微笑。居中坐者若帝王般尊严，两旁侍者佩戴宝剑，雍容大度，威风凛凛。站在庭中的，如巨人般磊落不凡，他们聚在一起，似乎正在议论封禅祭祀之事。环立两阶堂下者，手持明晃晃的戈戟，身着青黑色的皮冠，正如一群矫健勇猛的卫士。
在描绘神奇的烟霞之后，诗人又换用移步换形的手法，描写沿溪前行的景色及其游人行进间的感受：
平滩浅濑乍可揭，溪路曲随峰势转；
葛屦偏宜苔藓滑，行襟时被蔷薇罥。
当面烟岚舞翠蛟，出岫闲云飘素练；
群行不复事拘检，眼正明时脚还倦。
与前两段写山势的雄伟、烟霞的神奇不同，这一段的笔调，一变为轻快流畅，清新活泼。诗人一行沿着弯弯曲曲的溪路前行，穿着葛制成的鞋，特别适宜在苔藓铺满的山路上行走；路上蔷薇的刺藤就像顽皮的小孩儿，时时牵挂着行人的衣襟。扑面而来的烟岚仿佛翠色的蛟龙在飞舞，出岫的闲云仿佛素洁的白绸在飘荡。年及半百的诗人置身人群中只顾观山景，顾不得脚下跌跌绊绊，不提防正在大饱眼福之时，脚力却已感到疲倦。于是诗人招呼同伴坐下歇息，诗意也就由写景转入下半部的小憩和抒怀。
班荆共坐溪上石，粔籹浊醪具时馔；
良辰无奈夕阳催，羽觞正要清歌荐。
醒心况复有寒泉，玉池遍返成三嚥；
三分春色二分休，风外飞花时一片。
游伴们一齐坐在溪边的大石上，摆开携带的酒食，开怀饮食。良辰美酒，清歌劝觞，此乐何极！酒醉口燥之时，诗人一行便到附近的醒心泉畅饮泉水，何其快哉！无奈夕阳西下，晚风袭来，飞花一片，春色顿减。青阳峡的景色渐转凄迷，诗人心中也顿生凄凉之感，平生心事感慨一齐涌上心头，不由得生发出一段议论：古人行乐欲及时，半百之年犹掣电；
惟有爱山缘未断，梦寐孱颜添健羡。
一穷到骨不自治，虚负胸中书万卷；
谩向山村老却人，生来不识荆州面。
肝胆槎牙须酒浇，顾我非狂亦非狷；
纷纷世无真是非，弃置从渠如秋扇。
诗人自幼饱读诗书，素有“期王佐”的宏图大志，性格又既非狂人，亦非狷客，在升平治世里，按照正常渠道，早应该历试登庸，显亲扬名了；然而现实情况却是，年已半百，万事蹉跎，一穷到骨，虚负平生所学，此情何堪？昔日李太白有云：“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如今韩荆州之流，其人安在？诗人抱负难伸，亦犹青阳峡空怀绝世之姿，而不遇识者。然而，当时即使有赏识援引之人，诗人又能否出仕？答案也只能是否定的。“纷纷世无真是非”，道出了诗人不得已而隐居终老的真正原因所在。诗人的悲剧是时代的悲剧，在金、元易代之际的复杂政治环境中，诗人为了保持清白操守，必须克制功名之心，除了“爱山缘未断”之外，其他的一切，统统“弃置从渠如秋扇”了！这一段酣畅淋漓的议论，不仅剖白了诗人忧患而达观的生活态度，而且表明了金代遗民作家的共同心态，可谓掷地有声！议论的独到深刻，是为本诗的第三个特色。
末句“归来新月偃林梢，寂寞衡门掩深院”，以景结情，推出一幅静止寂寥的山居远景画面，与前写畅游青阳峡的壮观、神奇、热烈场面形成鲜明的对照。这显然不仅是写游山归来时的情形，而且暗示出金代遗民隐居者平素寂寞冷落的生涯。诗人平常的生活、心境是这般寂寞冷清，无怪乎其游青阳峡时，是那般地兴致高涨，乐以忘忧了。
这首山水长诗以其章法的错综变换，笔调的虚实交替和议论的独到深刻而著称于世，成为金末元初山水诗作的杰出代表。
（詹杭伦）
注 释
[1].乙巳：当公元1245年。青阳峡：诗人隐居地龙门山（在山西河津市与陕西韩城市之间）中的一处峡谷。
[2].骎骎：马疾行的样子。楚甸：楚国之郊外，此借指青阳峡所在地。
[3].鸿沟：在河南荥阳市，楚汉分界之处。《史记·项羽本纪》：“项王乃与汉约，中分天下，割鸿沟以西者为汉，鸿沟而东者为楚。”
[4].绛、灌：汉将周勃、灌婴。殿，殿后。
[5].韩、彭：汉将韩信、彭越。
[6].卢沟：青阳峡中之沟谷。
[7].泯泯：纷乱的样子。
[8].石瓮：石潭。
[9].黛蓄膏渟：黛为青黑色的颜料，膏为液态的油脂，蓄、渟皆汇聚之意，此用以比喻形容石瓮蓄水既多且深。眄：斜视。
[10].沉沉：水盛的样子。
[11].坻（chí）：水中高地。
[12].虽：仅仅、只有。《管子·君臣下》：“决之则行，塞之则止，虽有明君能决之又能塞之。”
[13].宇县：犹言天下。《史记·秦始皇纪》：“宇县之中，顺承圣意。”《集解》：“宇，宇宙；县，赤县。”
[14].“一生”句：典出《世说新语·雅量》阮孚（遥集）故事。此借用其语，谓人之一生穿不破多少鞋子，却想游遍名山。
[15].闲宴：清净。《国语·齐语》：“昔圣王之处士也，使就闲宴。”注：“闲宴，犹清净也。”
[16].“执戈”句：语出《尚书·顾命》：“四人綦弁，执戈上刃夹两阶戺。”戺（shì）：堂前阶石之两端。綦弁：古代皮冠。
[17].揭：提起下裳涉水。《诗经·邶风·匏有苦叶》：“深则厉，浅则揭。”
[18].葛屦：以葛制成的鞋，一般夏季穿用。《诗经·魏风·葛屦》：“纠纠葛屦，可以履霜。”
[19].罥（juān）：缠绕。
[20].班荆：铺荆于地而坐。
[21].粔籹：食品，今之麻花或馓子。
[22].羽觞：酒器。荐：进献。
[23].醒心：醒酒，亦青阳峡附近的一眼泉名。
[24].三嚥：即三咽。《孟子·滕文公下》：“三咽，然后耳有闻，目有见。”
[25].“风外”句：杜甫《曲江二首》：“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此用其句意。
[26].孱颜：同“巉岩”，山峰高峻的样子。李华《含元殿赋》：“峥嵘孱颜，下视南山。”
[27].荆州：唐荆州长史韩朝宗喜识拔后进，为时人所重。李白《与韩荆州书》云：“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此用作识拔人才者的代称。
[28].槎牙：错杂不齐的样子，此指气愤填膺，郁戾不平。
[29].衡门：横木为门，比喻房屋简陋。后常指隐者居处，陶潜《与从弟敬远诗》：“寝迹衡门下，邈与世相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