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孟頫
【诗人小传】
(1254—1322) 字子昂,号松雪道人、水精宫道人,湖州吴兴(今属浙江)人。赵宋宗室,宋末以父荫任真州司户参军。宋亡后隐居家乡,元世祖至元二十三年(1286)被程钜夫荐举入朝,官至集贤直学士。元仁宗延祐时,官至翰林院学士承旨。以书画名世,其行书和小楷圆转遒丽,有“赵体”之称。又善画山水、人马、花卉。亦工诗,所作古体近六朝,近体学杜,沉郁苍莽,善用典故,句格整饬。少数诗篇,痛惜宋室覆亡,流露出身世之感。著有《松雪斋文集》等。
岳鄂王墓
赵孟頫
鄂王坟上草离离 [1] ,秋日荒凉石兽危。
南渡君臣轻社稷,中原父老望旌旗 [2] 。
英雄已死嗟何及,天下中分遂不支。
莫向西湖歌此曲,水光山色不胜悲。
【赏析】
赵孟$ 是有元一代书法大师,他的圆转遒丽的“赵体”很有名。他又善画能诗,《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评论他说:“论其才艺,则风流文采,冠绝当时,不但翰墨为元代第一,即其文章,亦揖让于虞、杨、范、揭之间,不甚出其后也。”赵诗以七言最工,技巧纯熟,流转自如。上面这首七律《岳鄂王墓》是其代表作之一。
作为宋朝皇室子孙,赵孟頫亲身经历亡国之痛,后来又入元朝做官。当他来到西子湖畔岳飞墓前凭吊时,心中是什么滋味?“鄂王坟上草离离,秋日荒凉石兽危。”只见岳坟上长满荒草,墓前石马石狮在萧瑟秋风中依然高踞屹立。一种肃穆、凄凉、冷峻的气氛,使他感到很不好受。
“南渡君臣轻社稷,中原父老望旌旗。”历史的教训实在令人痛心,一方面,“南渡君臣”苟安享乐,荒淫嬉戏,不以国事为重;一方面爱国将领高举战旗,坚持抗金。绍兴十年,岳飞进兵河南,一直打到开封西南的朱仙镇,河南河北人民纷纷响应,也都打起了“岳”字旗。这是多好的军事形势,如果再接再厉,继续打下去,收复云燕,直捣黄龙,并非遥远之事。可是,值此关键时刻,赵构、秦桧以“莫须有”罪名将岳飞杀害,造成千古奇冤。从此,收复中原无望,偏安局面形成,国势日衰一日,苟延残喘而已。待到比金更强悍的蒙古政权崛起,南宋小朝廷的灭亡已经注定了。往事不堪回首,诗人不由发出一声深沉叹息:“英雄已死嗟何及,天下中分遂不支。”一腔幽怨,大有百世难解之恨!
赵孟頫作为宋朝宗室后裔而仕元,从封建正统观念看,是变节行为。他内心充满矛盾痛苦,对江山易主更有切肤之痛。可以看出,上面两联诗句,饱含血泪的追悔,充满对自己祖先的批评。他把“南渡君臣”与“中原父老”相对,实际上是严厉批判南宋朝廷违背人民意愿的投降路线。“轻社稷”与“望旌旗”对照,一面斥责赵构、秦桧之流是造成后来亡国的罪魁;一面高度评价了岳飞奋勇抗金的伟大功绩。千秋功罪,而今由宋朝皇帝赵氏子孙自己来评说,这是意味深长的。
当然,历史已经翻过了一页,现在才来追悔这一切,为时太晚了。“英雄已死嗟何及”,只有徒唤奈何罢了?然而,吞噎着这一历史苦果的诗人,满怀愁苦向谁诉说,而且也不便诉说。于是,诗人最后写道:“莫向西湖歌此曲,水光山色不胜悲。”如今……只能将无限哀愁埋进心底,别向西湖唱这支曲子吧,看那湖光山色也够叫人无限悲伤。似乎西湖的山山水水也充满感情,抚今伤昔,流露出无尽的泪光愁色呢。
(铁 明)
注 释
[1].鄂王:宋宁宗时追封岳飞为鄂王。离离:繁盛貌。
[2].望旌旗:指盼望以“岳”字为旗号的大军早日来到。岳飞军队于绍兴十年打到朱仙镇,河南河北人民打起“岳”字旗纷纷响应。
罪 出
赵孟頫
在山为远志,出山为小草。古语已云然,见事苦不早。平生独往愿,丘壑寄怀抱。图书时自娱,野性期自保。谁令堕尘网,宛转受缠绕。昔为水上鸥,今如笼中鸟。哀鸣谁复顾,毛羽日摧槁。向非亲友赠,蔬食常不饱。病妻抱弱子,远去万里道。骨肉生别离,丘陇谁为扫?愁深无一语,日断南云杳。恸哭悲风来,如何诉穹昊?
【赏析】
在重视出处操守的中国,“身仕异朝”已被视为清流之耻,倘是在汉王朝覆灭之后,再出仕入主中原的“异族”政权,就更罪莫大焉,为世人所不齿了。
赵孟頫在宋亡之际尚还年轻。他后来的出仕元朝,本与诗坛名家虞集等辈一样,虽不是值得荣耀的事,但也未必就算得是失节。所不同的是,他恰恰又是宋太祖之十一世孙。自家江山亡了,不能蹈于东海、隐身山林,反而拜倒在元人脚下,从“兵部郎中”做到“翰林学士承旨荣禄大夫”;在论及宋亡得失时,竟还屈从元世祖,赋诗称“往事已非那可说,且将忠直报皇元”———这就大有丧失操守之耻了。所以尽管他“篆籀分隶真行草书无不冠绝古今,其画山水木石花竹人马尤精致”,也还是常遭世人唾骂,连他的“从兄子”亦耻之,“闭门不肯与见”。后人题及他的山水龙马之画,仍还连讥带嘲,斥之为“江上正好看明月,却抱琵琶过别船”(见李东阳《麓堂诗话》)。
不过,赵孟頫在出仕以后,似也颇有悔过之意,而且心中十分痛苦。《罪出》,正是这位失足千古者的哀痛恸泣之作。据《世说新语》载,东晋谢安原有隐于东山之志,后来出任桓温司马,有人即借草药“远志”又名“小草”为讥:“处则为远志,出则为小草。”此诗开篇大约正有感于此,借典故入笔,痛诉其“见事苦不早”的悔恨。吐语幽切,读之如闻不尽欷歔起于笔端。诗人之入仕元朝,当然不能与谢安石之出仕风雨飘摇的东晋王朝相提并论———谢安石以“济彼苍生”之志匡辅晋室,后来指挥三军大败前秦苻坚于淝水之上,其功业光焰自是摇曳千古而不灭,又岂是赵孟頫之事敌佐元所可同日而语?只是连罪大恶极之人,尚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则诗人能有此悔过之情,读者也就不必深究其举典之不当了。实在说来,诗人早年之屈身仕元,也确非出之本意。他“宋亡家居,益自力于学”,只是由于“行台侍御史程钜夫奉诏搜访遗逸于江南”,才被拉入朝廷、陷身“尘网”的。此刻忆及当年所怀抱的天地“独往”之愿,寄情“丘壑”之乐,诗人能不愧惭在心!而那在“图书时自娱”中笔走龙蛇、解衣磅礴的情景,恐怕也全都恍若隔世,只有如烟飘散的梦之碎片,还残留在眼际了。据说诗人晚年,曾笔墨淋漓书成陶渊明《归去来兮辞》全文;则其中的“尝从人事,皆口腹自役;于是怅然慷慨,深愧平生之志”数语,读来该令他怎样惊心动魄、涕泪纵横!人们从此诗“谁令堕尘罔(网),宛转受缠绕”二句中,不可以感受到类似于陶渊明“误入尘网中,一去三十年”那样的凄凄伤叹么?
赵孟頫在朝中地位显赫,书画诗文也名动遐迩。倘是毫无肝肠之辈,是定会踌躇满志、“乐不思蜀”了。但他毕竟还有点廉耻,所以痛苦便时时如噬在心。“昔为水上鸥,今如笼中鸟。哀鸣谁复顾,毛羽日摧槁”四句,即以形象的比喻,倾诉着他身陷樊笼、不得自由的怆然情思。如果只是因为在朝做官而羁绊,这痛苦便还能为往日之友人所理解、所慰问;但他却是靦颜事敌,连亲戚都不肯原宥,又有谁会垂怜于他?句中的“哀鸣谁复顾”辞情惨怛,所包含的正有一种四顾无侣的苦涩感。当其落笔之时,想来定是伴和着潸然而落之泪水的罢?
人在痛苦之中,总不免抚今追昔、感慨啸叹。宋亡以后,赵孟頫曾一度处于贫寒难捱之境:“病妻”、“弱子”,三餐不继,倘不是有亲友周济,连身家性命恐也难以维持。而今虽已高迁,再不用担心“蔬食常不饱”的贫困煎熬,却又故乡天涯、骨肉分隔,又有谁能慰藉他的生生“别离”之痛,又有谁去祭扫父母、先祖之坟?“愁深无一语,日断南云杳”———在愁思笼盖、撩拂不去之中,他只能日日无语凝噎,远眺着故乡天际,希冀能有几片南来之云,带给他家乡亲人的些微音讯。但就连这愿望也实现不了,海天茫茫,又哪有一朵故乡的云飘来?诗之结句由此在绝望的静寂中,突然发为声声“恸哭”———这哭声带着悔恨和绝望,在萧萧“悲风”中飘散。此刻留在读者眼前的,再不是那位“才气英迈,神采焕发,如神仙中人”(《元史》本传)的江南奇士,而只是一位误入“尘网”痛悔莫及的憔悴之客,正向着缈缈“穹昊”(苍天)号嗟了!
《罪出》是赵孟頫内心痛苦的凄伤自白。因为不是有意为诗,吐露的便都是痛悔交集的真情,自有一种凄楚动人的韵致。这首诗在艺术上虽未必有多少成就,但至少可以昭告人们:操守、气节对于人之生命多么重要,谁若不慎失足,那精神上的痛苦,是任何权位、势利也弥补不了的呵!
(潘啸龙)
和姚子敬秋怀(其三)
赵孟頫
搔首风尘双短鬓,侧身天地一儒冠。
中原人物思王猛,江左功名愧谢安。
苜蓿秋高戎马健,江湖日短白鸥寒。
金樽绿酒无钱共,安得愁中却暂欢。
【赏析】
《和姚子敬秋怀》是赵孟頫在南宋灭亡之后、自身未出仕元朝之前,为哀悼亡宋而作的一组七律,共五首,大约前三首写宋亡前的种种危象和自身的忧患,后二首写宋亡后的种种惨凉和自身的伤悼,这里所选的为第三首,以其颔联得盛名而冠全诗。题中的“秋怀”,是仿杜甫《秋兴八首》的命题;秋者,悲凉之气也;老杜时唐未亡,故犹能感“兴”,而孟頫时故国已丧,故但有“怀”思而已。姚子敬,名式,为孟頫同乡好友,善小楷行草,孟頫曾有《赠子敬》诗云:“吾爱子姚子,风流如晋人,白眼视四海,清淡无一尘。”足见推崇之情。
孟$ 七律,最学杜甫,即这一组诗里,就有不少句子承袭杜诗。若其一之“烟花楼阁西风里,锦绣湖山落照中”,出自杜甫《清明》之“秦城楼阁烟花里,汉主山河锦绣中”;其二之“隐几无言有所思”,出自杜甫《秋兴》的“故国平居有所思”;其四之“宋玉平生最萧索”,则出自杜甫《咏怀古迹》之“庾信平生最萧瑟”;其五之“水清沙白鸟相呼”,则出自杜甫《登高》之“渚清沙白鸟飞回”。本诗亦复如此,首联上句“搔首风尘双短鬓”,可联想到老杜《春望》的“白头搔更短”,下句“侧身天地一儒冠”,可联想到《秋兴》的“江湖满地一渔翁”和《江汉》的“乾坤一腐儒”,而句中“儒冠”之含义,又分明取自《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的“纨袴不饿死,儒冠多误身”。以孟頫之才,当不难别造新句,而本组诗中每首均承袭杜句,想是他别有用意,或许正是藉此强调这组诗与杜诗尤其是《秋兴八首》的继承关系吧!不过,字句虽是承袭,但首联中那位搔首踌躇、不堪其忧、侧身局促、靡知所骋的诗人形象,却仍然是孟頫自己,盖其句承而意不尽承也。首联是对仗的,所可注目的是二句中措辞的顺序,均是动作在前、背景在次、人则在最末。如此处理,佳处大约有二:起笔即有动荡徘徊之感,先声夺人,“搔首”、“侧身”是也;继而使此动荡感推而广之,乃在滚滚风尘、浩浩天地的背景下生成,益感令人震惊;最后以风尘、天地之广,衬出“搔首”直至双鬓为之短,“侧身”之原因只为是区区一无用书生的诗人,更可见其忧思之广,亦可叹其身形渺小,虽忧而无补于事。此其一。不循正常顺序(先背景、后人、后动作),亦可令读者先惊异、次思索、复咀嚼,较之平铺而下为优。此其二。人论杜甫笔法多“顿挫”,本联即此类,但并非学步,实是诗情需要之故,亦可谓善学矣,非止学其法,更学得其法之用。
次联“中原人物思王猛,江左功名愧谢安”,王猛为汉人,十六国时为前秦主苻坚之相,辅坚定中原,临殁告诫苻坚,东晋虽僻在江左,然为华夏正统所系,不可伐也。苻坚不听,举兵南犯,卒为东晋谢安遣师大败于淝水。蒙古灭金,奄有北中国,北方汉族豪强,均赞助蒙古伐宋,更无一人有华夷之辨,故诗人环顾北方中原人物,益思如王猛其人者。至于南宋,时由佞相贾似道当政,对外屈辱求和,在内歌舞荒淫,不知兵备,终被元师一击而溃,故诗人历数江左(即江东、江南)与中原相抗衡的功名勋业,益觉亡宋当道之臣,较之谢安,直可愧死。这二句卓有史识,知彼知我,直道出南宋灭亡的根源,一在南北汉族之不一心,一在南方中朝无主。二句用典亦贴切,秦晋与元宋,都是异族之争,都是南北对峙,又是南弱北强,多有可比,以彼喻此,读来浑成无隔,亦可谓善于用典。但东晋终却强敌,南宋不免沦亡,诗人作此比较之时,极含沉痛之意,此又读者不可不察者。
孟頫此诗,各联之间,字面上均不相干,而意绪则一脉相连,有横云断岭之妙,其相连之关窍,在措辞之暗逗。如首联与次联之关系:既在“天地”之间,则思绪自可由南而北,由今而古,首联已腾出充分地步,次联便可纵横驰骋其思。颈联“苜蓿(马草)秋高戎马健,江湖日短白鸥寒”,与次联之关系,便更明显是分承:中原既无王猛其人,南侵不可避免,蒙古战马,正饱食苜蓿、乘秋高气爽,将骎骎南下矣;江左中朝既无谢安其人,则被侵亦不可避免,身处江湖之忧世者,但觉日光短薄,惨凉如水;白鸥本是隐逸的象征,所谓寻鸥盟是也,但国将有大故,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纵在隐居之伦,亦不得不忧隐居能得几久,故白鸥亦觉生寒矣。此二句以敌之劲健腾饱,对比我之无奈气短,读来真有不堪其忧之叹。按后句亦是孟頫自己写照,孟頫当时有官无职,方在家乡,是处江湖而侣白鸥者。或谓次联之王猛、谢安,是孟頫自述其志,则失之矣;他明言自己乃“多误身”之“儒冠”,又怎能自信具回天之力?
颈联既已不堪其忧,尾联遂不得不转写“何以解忧”。“金樽绿酒无钱共”,“共”若释为“供”(通假),则不过言无钱可供自己樽酒,其意尚浅。故此句当是谓金樽无钱共绿酒,不过用笔又“顿挫”了一下。我出金樽,则欲饮之意甚殷勤;但因无钱,金樽终不能与绿酒共处,又可深悲:如此,诗意乃有委曲。下句“安得愁中却暂欢”,意凡三转:“愁”,一也;欲觅酒图醉,暂偷一欢,二也;但无钱沽酒,此欢亦不可得,三也。悲惨之情,愈转愈深,其作法直追老杜“潦倒新停浊酒杯”(《登高》)。
此诗用笔命意,仿杜甫《秋兴八首》,得其绵密浑厚、沉郁苍凉之致,但其中又有一段老杜所无的苍茫无路之感,故又能自具面目,非优孟衣冠之类,盖本诗乃痛定思痛之言,与《秋兴八首》的写作背景有异故也。
《元诗选》记孟$ 之论曰:“作诗用虚字殊不佳,中两联填满方好。”并举《秋怀》为此说之典型例子。就本诗言,中两联填满,令人有劲力饱张之感,是成功之笔。但用“虚字”不佳,则是孟$ 一家之言,其用意是力矫宋末诗风浅滑的流弊,乃矫枉过正的提法,今人正不必大加标举也。
(沈维藩)
绝 句
赵孟頫
春寒恻恻掩重门,金鸭香残火尚温。
燕子不来花又落,一庭风雨自黄昏。
【赏析】
这首七绝犹如一幅凄凉哀怨、意味蕴藉的《伤春图》。
凄风苦雨,料峭春寒,夜不能寐,独自徘徊,诗人似乎是抵挡不住这透入心扉的冰冷,于是关上重重门窗,企图保留一个属于自己的温馨环境,屋里那黄金制造的鸭形香炉中的香火虽然即将燃尽,但残存的香灰大概总还能使可怜的余温延续一段时间。这就是本诗一、二两句给我们描绘的场面,诗中虽然没有明说确切的时辰,但“金鸭香残”四个字已经含蓄地告诉人们了。按照古人的习惯,总是在黄昏时开始焚香,唐人李商隐《促漏诗》说:“舞鸾镜匣收残黛,睡鸭香炉换夕熏。”元人虞集也说:“黄金铸为鸭,焚兰夕殿中。”(《同阁学士赋金鸭烧香》)可知“香残”必然在夜深人静或将要拂晓的时刻。那么,诗人如此伴着孤灯,长夜不眠,其伤春的烦恼苦闷由此可见一斑。其实,本诗开头两句是从唐代诗人戴叙伦的《春怨》演化而成的,戴诗说:“金鸭香消欲断魂,梨花春雨掩重门。”将哀怨缠绵的伤春情绪毫无保留地诉诸文字。而本诗则要委婉含蓄得多,只是客观地陈述诗人的所见所闻和所做,至于诗人的感受究竟如何,则要请读者自己从诗的字里行间去领会了。
也许诗人不愿把自己的烦恼突然全部地抛将出来,因此他连个诗题都不愿意起;也许诗人的不如意来自太多的方面,所以他要一样一样地陈列出来。诗的三、四两句,他抱怨燕子不来寻春,春花却又早谢,那没完没了的风雨,从黄昏起就搅得人心和天地一样不得安宁。诗人不禁要问:春天就是这样的吗?春天本该充满阳光,而如今却阴冷异常;春天本来有百花吐艳,而今天却只见残叶败花;春天应该去郊野踏春,现在却是淫雨狂风;春天通常有怡人的魅力,为什么会使人黯然神伤?
当然,仅仅因为气候景致的不如意,恐怕不会令人如此失魂落魄,究竟为了什么,也许不便明说,也许作者自己也弄不清楚,他只想将那种难言的压抑一吐为快,而“伤春”则是借以发挥的最佳题目。
本诗用语清丽,音韵和谐,风格典雅自然,较好地表达了贵族公子的那么一种雍容的哀怨和多愁的敏感。
(孙小力)
溪 上
赵孟頫
溪上东风吹柳花,溪头春水净无沙。
白鸥自信无机事,玄鸟犹知有岁华。
锦缆牙樯非昨梦,凤笙龙管是谁家?
令人苦忆东陵子,拟问田园学种瓜。
【赏析】
诗中的“溪”,指诗人家乡吴兴(今浙江湖州)的苕溪。元世祖至元二十八年(1291),出仕五年的诗人由集贤学士出知济南,在家乡自秋徂春逗留了半年左右,此诗或为是时所作。
赵孟頫在《吴兴山水清远图记》中有云:“昔人有言吴兴山水清远,非夫悠然独往、有会于心者不以为知言。”本诗的前二句,正体现了诗人对家乡山水景物“清远”的感受。春风吹拂,柳花扑面,溪水空碧,澄澈见底,景色的湛明固然能同步引起心境的湛明,却也为思绪的翩翻腾出了地步。诗人这时见到了溪上自由自在的飞禽———白鸥与燕子。《列子》载海上有人与鸥鸟亲近,海鸥并不回避,可他一旦存有了捕捉的机心,鸥鸟就从此盘旋不下了。又《礼记·月令》说仲春之月,“玄鸟(燕子)至”。年年飞来的燕子成了报春的象征。诗人所见的白鸥安安详详、玄燕忙忙碌碌,本身无不带着春天温馨的亲切感和感召力,但在诗人心中却化为了惆怅,因为无论在“自信无机事”或“犹知有岁华”上,自己都无法同它们相比。鸥燕既然把人领出了陶然于山水的化境,诗人便联想到了人事的盛衰,即繁华易逝的定理。杜甫《城西陂泛舟》:“春风自信牙樯动,迟日徐看锦缆牵。”又《秋兴》:“珠帘绣柱围黄鹄,锦缆牙樯起白鸥。”李白《襄阳歌》:“车傍侧挂一壶酒,凤笙龙管行相催。”“锦缆牙樯”、“凤笙龙管”无疑都是古人眼中赏心乐事的象征。然而,“非昨梦”、“是谁家”,这一切无论在时间抑或空间上都是虚幻和难以凭恃的。溪上的清景唤起了回归自然的愿望,人事的反省更使诗人复活了对自己仕官选择的固有的怀疑,于是他不禁想起秦亡后隐居不仕的东陵侯召平,渴望着效法他的榜样,“拟问田园学种瓜”了。
这首诗以往常被人解释为体现“故国黍离之悲”的作品,其实恐怕应作具体分析。赵孟頫的仕元不是被迫的,出仕后一直受到元世祖特殊的优渥待遇。作为亡宋宗室,他有良心的责备,写过《罪出》诗,但这是在他名声越来越大,地位越来越高之后。所谓“政为疏慵无补报,非干高尚慕丘园”(《书怀二首》),他高蹈田园的愿望实同民族感情无关。本诗固然是兴思感怀,却带有学杜的明显影响。杜诗多以鸥燕对仗,如“远鸥浮水静,轻燕受风斜”(《春归》)、“细动迎风燕,轻摇逐浪鸥”(《江涨》)、“自去自来梁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江村》)等,对次联的构思或有启发。而因苕溪并不存在“锦缆牙樯”的故实,故亦不能排除其因为“白鸥”(见前引杜甫《秋兴》句)而引发的联想。杜诗在明洁的咏景之后,往往能接续无痕地渡入深沉的感慨,本诗也表现出了这样的特点。
(史良昭)
闻 捣 衣
赵孟頫
露下碧梧秋满天,砧声不断思绵绵。
北来风俗犹存古,南渡衣冠不及前。苜蓿总肥宛要褭,琵琶曾泣汉婵娟。
人间俯仰成今古,何待他年始惘然!
【赏析】
似乎无须细加品味,读者即可感受到,在这首诗中正有一股浓重的哀伤,透过诗行向你扑来。
作为宋室之王孙,赵孟頫曾亲身经历了家国的沦亡、山河之易色,心间能不蓄满哀痛?尽管他后来屈身仕元,这哀痛毕竟总撩拂不去,时时涌上他的笔端,化作诗中的长声恸叹之音。人们从他《岳鄂王墓》“莫向西湖歌此曲,水光山色不胜悲”之句中,即可听到它的幽幽激荡。
但这回激荡诗人心魂的,不是岳王坟上的离离荒草,而是遥夜捣衣的阵阵“砧声”。诗之起句从“露下碧梧秋满天”入笔,在你眼前展开了一个清幽空阔的秋夜:碧绿的梧桐树影,大抵还摇曳在缥缈的月光下;寒气渐浓,阶沿上似还可听到露坠桐叶的疏落清韵。那阵阵“砧声”,正传响在如此幽寂的夜晚。诗人此刻是在桐影满阶的庭中,还是在月色洒窗的灯下?均不得而知。但他正凝神倾听远远近近的捣衣之声,却是诗中明白告诉了读者的———夜色沉沉,“砧声不断”,它在诗人心上振起的,究竟是些什么样的“绵绵”思情呢?
倘若是一位久盼征夫归来的思妇,这遥夜的捣衣之声,该会激得她泪花满眶的吧———“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李白的《子夜吴歌》,正把思妇对“良人”的浓浓思情,纷扬在这一派月色、风影和捣衣声中了。但阵阵砧声在赵孟頫心上激起的,却是又喜又悲的别一种思情:“北来风俗犹存古,南渡衣冠不及前。”“捣衣”之俗不知起于何时?从魏曹毗已有《夜听捣衣诗》看,大约早在汉魏时代即已流行。自南朝至北宋,文人诗词中咏捣衣者,更屡见不鲜。想不到这种古老风俗,在诗人“北来”大都时,又在这秋夜月光中得以重“闻”。北方久在异族统治之下,竟还保留着汉人的这一淳朴“古”风,诗人难免要为之惊喜了。相比之下,在宋室南渡的江南,这风俗却已日见衰微而大“不及前”了,诗人能不为之喟然悲叹?
从诗面上看,诗人的喟叹似乎仅止于此。但“北来”、“南渡”的鲜明对照,显然还含有某种政治上的意蕴:诗人从北方遗民历尽劫难,犹还世代相传、苦苦保留着古汉之风中,是否还感受到了他们久盼“王师”恢复中原的矢志不变之心呢?可痛的是,那些仓皇“南渡”的大宋君臣,却只知偏安一隅、歌舞作乐,不仅毫无恢复雄图,连世代相传的汉之古风,也被看轻而逐渐消淡了!这才是最令诗人感到痛心的。读者从“北来风俗犹存古,南渡衣冠不及前”的喟叹中,不正听到了类似于《岳鄂王墓》那“南渡君臣轻社稷,中原父老望旌旗”的悲愤和伤痛之泣么?这悲愤和伤痛如秋夜的露气,愈来愈浓重地笼盖了诗人。声声不断的砧音,又如急骤的马蹄、苍凉的琵琶,在诗人眼前化出了一幕幕历史往事:他想起了气象壮大的西汉,卫青、霍去病曾几度挥师出塞,奋击匈奴于瀚漠;大探险家张骞勇赴西域,开通大宛、月支、乌孙等数十余国。那时的京师长安曾多么繁盛!塞外的葡萄、苜蓿,西域的琵琶、胡曲,纷纷传入中原,形成了中外交流的荦荦壮观。然而这景象又维持了多久?苜蓿被移植到汉苑,只不过滋长了人们的侈大之心;而在塞外,却喂肥了大宛的多少铁骑!当胡人又猖獗于边境之时,在外患内乱中迅速衰弱的汉王朝,却只能送去一批批宫妃美女“和亲”!
诗人一回想到这些古事,便不禁怫然伤叹:“苜蓿总肥宛要褭(niǎo,要褭:日行万里的骏马),琵琶曾泣汉婵娟!”这两句所咏叹的,难道只是历史古事?不,它其实是在为活生生的宋亡现实而悲哭:腐朽的南宋王朝,不正是以一次次屈辱的“讲和”,葬送了军民抗金的大好局面?而当元人大举灭宋时,那在幽幽琵琶曲中掩泣的,又岂止是孤清出塞的王昭君?透过急骤的蹄音、哀伤的琵琶之声,诗人听到的是无数百姓的亡国之泣呵!两句诗正这样引古喻今,抒写了诗人难以言传的哀痛。所以当诗人从悲思中惊醒,再听那阵阵砧声之振响时,便愈加百感交集、泪水纵横了———风雨飘摇的南宋朝廷一朝覆灭,朗照这世界的,就再不是昔日故国的可爱明月。人间沧桑,俯仰之际便已变今成古;这一切难道只有到了“他年”,才令人忆来惘然伤神?
这便是赵孟頫的“闻捣衣”之作。历来的“捣衣诗”,大多限于抒写男女相思之情、山河远隔之悲。李白将它与“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联系起来,便思致深沉,博得了诗论家的赞叹。此诗则更进一层,完全撇开男女思情,来抒写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的哀伤,就愈加深切感人。全诗从秋夜的一片砧声,引出“北来”、“南渡”的悲愤对照,化入历史兴衰的欷歔喻境,而后在俯仰古今的喟伤叹息中收结。读者吟罢掩卷,只觉得那传自秋夜的砧声,似也如泣如叹,久久诉说着令诗人无限伤怀的亡国之悲……
(徐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