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 瓒

【诗人小传】

(1301—1374) 字元镇,尝变姓名曰奚玄朗,字玄暎,号云林子、幻霞子、荆蛮民等。其先西夏人,五世祖始徙家无锡(今属江苏)。其先颇富,然瓒无意富家事。性格孤傲,绝意仕进。好赋诗作画,藏书数千卷,亲自勘定。中年尽鬻田产,得钱皆与知旧。晚年飘流东吴诸地,吟诗写画不辍,明洪武七年(1374)始还乡里,是年病卒。他擅画山水,写疏林坡岸,浅水遥岑等平远风景,以“天真幽淡”为宗;画墨竹自谓“聊写胸中逸气”。与黄公望、吴镇、王蒙合称“元四家”。他善诗文,诗风古淡,不假雕琢,信口成章,有唐人风。有《清閟阁集》传世。

北 里

倪 瓒

舍北舍南来往少,自无人觅野夫家。

鸠鸣桑上还催种,人语烟中始焙茶。

池水云笼芳草气,井床露净碧桐花。

练衣挂石生幽梦,睡起行吟到日斜。

【赏析】

“诗人”、“画家”的头衔,那是后世给的,至于自号“懒瓒”的倪瓒本人,只知道自己有一个身份:“野夫”。现在,他懒懒散散地住在北里村,心安理得地照自己的身份打发着日子。

他的内心是宁静的,与世无涉的。就算是舍南舍北的近邻,他也懒得往来;至于再远一点的那些人,自然更不会来寻他,因为他早就不跟他们通声气了,宁愿被他们遗忘,他们大概也真的遗忘他了。既然是心甘情愿地与世相违,他的耳目所经意,也就是那些平淡无奇的农家常景了:桑树结了果,贪嘴的斑鸠鸣叫着,在树丛里飞来飞去寻觅桑椹吃;大概是晚春了,农人还在催着下田,抢种最后一轮庄稼;春茶大约也收起来了,远处的烟气缭绕之中,传出了人的交谈声,这大概是村人在烘烤茶叶吧。这一切,看来是很平常的,不过,今年的粗茶淡饭,大概也就不愁了,这里面,也有自己的一份;自己虽说是“野夫”,到底是个不事生产的人,想到这北里村能供给他吃喝安居,这份平常,对他可就是不平常了吧?

因此,这鸠鸣声、催种声、人语声交织在一起,对他来说,不啻是一种莫大的安慰感和满足感。饮食不用担心了,于是,闲情逸致便随之而来,虽说是“野夫”,他到底不比有了今岁担忧明岁的农人。闲步到了野外,慢慢地看,细细地悟:这小池上,今天怎么笼罩了一层云雾不散?哦,原来是遍地春草的芳香气息,在空中凝聚住了;那每天坠落到井栏上的梧桐叶,今天怎么像一片片花瓣了?哦,原来是露水洗净了它们,显得鲜碧水灵了。无忧无虑,又处在了无尘滓的芬芳、清新环境里,那么,就脱下白绢制成的衣衫,随手挂在石上,然后随地安然而卧吧。这一觉睡下去,定会有一个幽美的梦境生起。等好梦做过,欠身而起,一边舒舒展展地行走,一边随口即景地吟哦,直走到夕阳西斜,直吟到口角噙香,这才心身轻快,悠然而返———虽然这只是“野夫”最平常的一天,但在北里村度过这样的一天,不胜似在滚滚红尘中为宦为贾半世、求名求利终身么?

自然,在这北里村中,倪瓒只是一个假野夫,他只会“行吟”,不会“催种”、“焙茶”,对此,现今不免有人会皱起眉,说道他的“情调”不是真野夫的。不过,假若那时代没有这类人“行吟”,我们对于那时代,也就不会知晓得那样亲切了。因此,恐怕天地间也应该有这么一类人生存着并且吟哦着,即使白吃白喝也罢。那时代的真野夫,若茶饭有余,恐怕也不吝于供给这些假野夫,因为他们毕竟比他们所逃脱的“士大夫”队中人值得供给得多。那么,今人也不必太不宽容,硬要让这类人容于古而不容于今,还是平静一下胸臆,到北里村神游一番———去体味假野夫的独到意趣也罢,去考察真野夫的日常劳作也罢。

(沈维藩)

对 酒

倪 瓒

题诗石壁上,把酒长松间。

远水白云度,晴天孤鹤还。

虚亭映苔竹,聊此息跻攀。

坐久日已夕,春鸟声关关。

【赏析】

倪瓒的诗,论者评之曰:“一洗元人之秾丽,得陶、柳之恬淡。”(《元诗选》)后一句倒还罢了,前一句则恐怕有点不确。一则,“纤秾”“绮丽”都在二十四诗品之列,似不在必洗之列;二则,倪瓒虽有洁癖,勤于洗涤,但他只是洗洗身边的衣巾及树木之类而已,决不会去洗那洗之不尽的元人之风,因为,他既是个与世无争的人,也是个悠闲懒散惯了的人,做不动这种费煞精神、伤筋动骨的事。

看看这首《对酒》吧,他是何等的悠闲、何等的懒散。“题诗石壁上,把酒长松间。”携着分量重不到哪去的笔砚、酒壶,踱到一个大约也高不到哪去的小丘冈的半腰,停下来,在石壁上题几句诗纪行,算是作了交待,对得起这次出游了。然后,大半是因为走得累了,小半是因为受不住春日阳光的热烈,便赶紧躲到长松下,在树荫里歇着,自饮自酌起来了。“远水白云度,晴天孤鹤还。”几杯下去,乏也消了,精力也恢复了,于是走出松荫,要放开眼量望望、松散一下心神了。朝远处看,是静静的一带江水;朝高处看,是青青的万里晴空。感受到了大自然的空阔,也就发觉了自身的渺微。看了一会儿,等到望见白云徐徐地渡过水面、孤鹤悠悠地还翔于空中,在这一时刻,他大概也有点翩翩翱翔的想往了吧?

不过,光走走也觉得疲乏的他,当然也懒得当真去翱翔了;何况,自己的志操,假如能及得白云的高洁、孤鹤的清介,那么,自己的心神,也就已经寄托在云鹤身上飞升了。“虚亭映苔竹,聊此息跻攀。”至于无足轻重、又实在疏懒无力的皮囊呢,就让它聊且留在山间的空亭上,与亭中被日光映照着的青苔和竹子为伴吧;还费什么力去登攀呢?息了这个念头吧。反正这是一程小小的游历,既已收到净化心灵的效果,更复何求?“坐久日已夕,春鸟声关关。”于是,他就放纵心神去遨游太虚了,被遗忘的躯壳只能一直兀坐亭中,直到夕阳西下,暮归春鸟的关关嘤嘤之声遍满了松间……

看来,本文开头一段,也是不确的。诗人常“洗”勤“洗”的,不仅是衣巾、树木,更有自己的心灵,勤勉得可真是“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至于“洗秾丽”,则是没有的事,因为秾丽于他是“明镜亦无台”,又“何处有尘埃”?

(沈维藩)

绝 句

倪 瓒

松陵第四桥前水,风急犹须贮一瓢。

敲火煮茶歌《白苎》,怒涛翻雪小停桡。

【赏析】

《清河书画舫》著录倪瓒手迹,该绝句前有小序:“正月十四,舟过吴江第四桥,大风浪中贮水一瓢而去,乃赋小诗云。”可知小诗的缘起。松陵,吴江(今属江苏)的古称。第四桥,即甘泉桥,在吴江城外吴淞江水道上。《乾隆苏州府志》:“甘泉桥一名第四桥,以泉品居第四也。”吴淞江水品在唐人《煎茶水记》中排名第六,于陆羽《品水》中更是屈居第十六位。但姜夔《点绛唇》词即有“第四桥边,拟共天随(陆龟蒙)住”之句,可见第四桥得名颇早。尤其是桥边的水域人称“甘泉”,相传河底有甘泉涌出,甘洌醇美,为吴淞水之精华。这正是诗人“风急犹须贮一瓢”的原故。

三、四句从语序上说,本当是“怒涛翻雪小停桡,敲火煮茶歌《白苎》”。这里将后句置前,显示了贮得一瓢后急不可待的兴奋心情。诗人当场敲石取火煮茶品饮,一边放歌江南家乡小曲的风流情态,宛然在目。而将“怒涛”句后置于补充说明的地位,又隐含着诗人豪兴酣放,置风波于度外的意味。这一联的倒装,更使全诗的文气开合变化,疾徐有致。从“桥前水”,到“风急”,到“怒涛翻雪”,一步步渲染出“舟过吴江第四桥”的惊心动魄的背景;同舟中人的从容自得,恰成为鲜明的对映。

汲江煮茶,历来为文人视作韵事。苏轼《汲江水煎茶》有句云:“活水还须活火烹,自临钓石汲深清。大瓢贮月归春瓮,小杓分江入夜铛。”杨万里《舟泊吴江》云:“江湖便是老生涯,佳处何妨且泊家。自汲淞江桥下水,垂虹亭上试新茶。”倪瓒在第四桥前的雅举与诗兴,多少受之影响。不同之处,一是临处“风急”、“怒涛翻雪”的特定环境,自汲的条件更为惊险;二是史载倪氏于至正初战乱发生前即散弃资产,浮家泛宅,“往来湖、泖间”,可知此诗实为放浪江湖之作,其逸情高致如斯,更属难得。也正因为这样的缘故,这首小诗从肺腑间流出,顾盼自雄,洋溢着豪俊旷放之气,既秉诗情画意,又可兼见作者的人品。

(史良昭)

荒 村

倪 瓒

踽踽荒村客,悠悠远道情。

竹梧秋雨碧,荷芰晚波明。

穴鼠能人拱,池鹅类鹤鸣。

萧条阮遥集,几屐了余生。

【赏析】

秋雨绵绵的愁人季节,暮色将临的无奈时分,荒凉无人的偏僻村子———这三者一齐聚到诗人笔下,通常,总是要被调出一股灰色来的。不过,若换了诗人兼画家的笔,那结果又该如何呢?

“踽踽荒村客,悠悠远道情。”踽踽,是独自行走、举步迟疑的样子,这正是诗作者、诗人兼画家倪云林的此刻形象。孤零零一个人,走得又艰难,前途又悠悠不知何极,经过这荒村野店,就算有一肚子不快,也不算稀奇吧?

更何况是雨中行,更何况是近黄昏,发牢骚了吧?可是,奇怪!“竹梧秋雨碧,荷芰晚波明。”他在“荒村”里注意到的却是:青青翠竹,绿叶梧桐,在雨中一碧如洗,晶莹闪亮;小池上荷花艳红,菱叶鲜嫩,在傍晚水波的粼粼光耀下,都明丽异常。“荒村”的色调,在他笔下是耀眼的“碧”与“明”!

是画家对色彩的敏感,使他偶尔间忘却了雨水的滞重、日暮途远的怅惘么?可也不像。“穴鼠能人拱,池鹅类鹤鸣。”看他观察、谛听得有多仔细:那土穴里的老鼠们窜来窜去腻了,也会翻个花样,直立起来学人打拱作揖;池里的鹅叫得有些异样,认真想一想明白了,因为“荒村”太空旷了,所以鹅声也像是“鹤鸣于九皋,声闻在天”(《诗经·小雅·鹤鸣》句)。看,他可不觉得“荒村”荒什么,非但色调明快,还有憨态可掬的鼠、引颈高歌的鹅,足可以与人同乐呢!

想不通?搞不懂他是什么心情,这样来妆点这“荒村”?他这就回答你。“萧条阮遥集,几屐了余生?”阮遥集就是东晋人阮孚,《世说新语》上讲他平生最爱修制木屐,一面还叹息着:“不知道这一生要穿掉多少双木屐。”叹息时,“神气闲畅”,见者敬服。借这个不算陌生的故事,倪云林告诉我们:他就是阮遥集转世,生平只爱履屐漫游,虽然踽踽独行,不免“萧条”,但这却无害于他的“闲畅”———心境明畅,犹如竹梧之碧、荷芰之明;满怀闲情,故能察及鼠趣、辨别鹅声。

看来,诗人而兼画家者,到底有些不寻常,一座“荒村”经了他的点染,也换了精神。不过,这与其归功于他的笔,还不如归功于他的襟怀,那与简淡画风一脉相通的恬淡襟怀。

(沈维藩)

烟雨中过石湖三绝

倪 瓒

烟雨山前度石湖,一奁秋影玉平铺。

何须更剪松江水,好染空青画作图。

姑苏城外短长桥,烟雨空濛又晚潮。

载酒曾经此行乐,醉乘江月卧吹箫。

愁不能醒已白头,沧江波上狎轻鸥。

鸥情与老初无染,一叶轻驱总是愁。

【赏析】

这是倪瓒晚年所赋的一组写景抒情小诗。石湖位于姑苏城外,山水映带,风景绝胜,当时一些墨客骚人颇好于此诗酒酬唱,流连光景。但倪瓒晚年正逢元季战乱,四处飘泊,无以为家,虽不免于对石湖大好河山的赞美,更有诸多怀旧和感伤之情。

倪瓒此行正逢秋日,烟雨迷濛,笼罩四野,山啊、水啊、天啊,一派浑沌。这种含蓄、虚幻的境界,恰是水墨画最适宜的表现对象,故作者首先陶醉于此,第一首就写他初临此境时的感受。舟行湖上,波澜不起,水面平静如玉,透过濛濛雨雾,岸上的秋景在水中若隐若现。诗人将石湖比作妇女的梳妆盒,眼前的一切均是盒中之物,足见他对美景的珍惜之情。继而作者又萌生了将这一切搬上画幅的念头,他要用那湖水所呈现的、天空般透明可爱的青色,去尽情描绘眼前之景和胸中之图。结尾二句,化用杜甫《戏题山水图歌》“焉得并州快剪刀,剪取吴松半江水”句,言眼前这绝妙景色,正可直接入画。

第二首绝句的前半部分写眼前之景,后两句追忆往事。姑苏城外的江面上,晚潮初涌,烟雨依旧。穿行于大小桥洞之间,目睹岸上物换景移,诗人突然产生了深深的失落感。回首当年,与一批意气相投的朋友结伴舟游,载酒觞咏,兴来之时,坦腹吹箫,……转眼青首已成白头,这一切早已悄悄逝去,但是,它们又总是不由自主地要跃入脑海之中。如果说,在第一首诗中,作者曾有意忘情于湖中之景,而在第二首诗中,诗人已无心陶醉于昔日之欢的追忆。重温旧事只能平添几多新愁。于是,作者又有了第三首赋“愁”之诗。

六君子图 [元]倪 瓒

【赏析】

“愁不能醒”二句,概括总结了诗人近年的心绪和经历。元至正十四年(1354),其妻蒋氏皈依佛门。次年,诗人于飘泊中赋有“旅泊无成还自笑,吾生如寄欲何归?美人竟与春鸿远,短发忽如霜草稀”这样凄怆的诗句,慨叹学无所成,妻离家散,欲归不能,无可奈何。其年诗人五十岁。此后张士诚兵进姑苏,诗人四处飘零避乱,备尝艰辛,始有今日白首愁肠,沧江狎鸥之叹。栖居小舟,寂寞难耐,只能与江鸥为盟。然而,鸥鸟翻飞自在,似乎并不能为白头老人解脱愁情,于是,诗人只好轻舟一叶,满怀愁绪,飘行在茫茫江面之上。本诗用字较为精巧,起首二句尤其出色。全诗首尾联结于两个“愁”字,突出主题;中间两个“鸥”字承上启下,用以贯通,读来颇为上口。

三绝各写一景,各述一事,若纵向统而观之,又脉络清晰,连成一体。第一首写诗人的直觉,沉醉于湖光山色,作者暂时忘却了自己沦落异乡的境遇。次首转而怀旧,有风光依然秀美,人事已然全非之叹。第三首进而伤今,给人“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李清照《武陵春》)的伤感。三诗如此层层递进,生动表现了作者身处乱世的思想感情。

(孙小力)

题郑所南兰

倪 瓒

秋风兰蕙化为茅,南国凄凉气已消。

只有所南心不改,泪泉和墨写《离骚》。

【赏析】

郑所南即郑思肖,是宋末著名的爱国志士,工于画兰。《宋遗民录》:“所南字忆翁,初名某,宋亡乃改名思肖,即思赵。‘忆翁’与‘所南’皆寓意也。”“画兰不画土,人询之,则曰:‘地为番人夺去,汝不知耶?’”他曾在一幅兰画上题道:“纯是君子,绝无小人。空山之中,以天为春。”画兰寄托了他的精神和情操。面对所南珍贵的遗墨,我们可以想见倪瓒不平静的心绪。

首句中的“兰蕙化为茅”,取《楚辞·离骚》“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意,这里喻指南宋末季一班士大夫的变节。“秋风”肃杀,不言而明是借喻新朝统治者的摧残。次句加写,“南国”关合南宋,气是气运、王气,全句是说宋社已屋,只留下满目凄凉。“南国”本身又是兰草的托根之地,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所以本句也是郑所南“地为番人夺去”愤语的写照。天地间的兰蕙,或在秋风的淫威下失节而为贱草,不甘堕落的又失去了生存的故土,这就是一、二两句所展示的沉重的现实。

在这种沉抑的铺垫下,三、四句的振笔就特别震撼心扉。“只有所南心不改”,一个“只”字,吐出了诗人心头的郁塞,也集中了他对画家的崇敬。诗人将眼前的画兰视作所南的心迹,这个“只”字又含有吉光片羽、天地独存的赞赏意味。下句中,“泪泉”、“和墨”,令人生发画面上水墨滃染的联想,而精华则在“写《离骚》”三字上。它借爱国主义诗人屈原忧念故国、不甘同流合污的不朽诗篇来指代所南的画作,将“郑所南兰”的内容、精神、画品以至画家的人品悉数包容,无须更用赘墨而已可一一尽见风采。全诗所用的象征手法及结句的神来之笔,令人击节;而倪瓒能从画面上看出“泪泉”,看出“心不改”,也可见出他与前贤在精神上的交通,足称郑所南画作的千古知音。

(史良昭)


吴 莱傅若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