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因
【诗人小传】
(1249—1293) 字梦吉,号静修,雄州容城(今河北徐水)人。元世祖至元十九年(1282)被征召入朝,授承德郎右赞善大夫。不久以母病辞官回家。至元二十八年(1291)又召他为集贤学士,辞而未赴,有“不召之臣”之称号。因爱诸葛亮“静以修身”语,题其居名“静修”。其诗深沉诚挚,婉转含蓄,风格高远。有《静修集》、《丁亥集》。
白 雁 行
刘 因
北风初起易水 [1] 寒,北风再起吹江干。
北风三吹白雁来,寒气直薄朱崖山 [2] 。
乾坤噫气 [3] 三百年,一风扫地无留残。
万里江湖想潇洒,伫看春水雁来还。
【赏析】
这首七言古诗采用象征比喻的艺术手法,表现了对赵宋王朝惨遭覆灭的哀悼。
诗中“北风”,皆喻强悍的蒙元势力。起句所谓“北风初起”,应当是指蒙古势力对于中原的最初入侵,“易水”则喻指整个河北地区。金宣宗即位的第三年,也就是金都南迁开封后的第二年(1215),燕京被蒙古军队攻占,河北大地从此饱受蹂躏。刘因作为一个河北人,家乡的被占对于他是刻骨铭心的耻辱,虽然他本人并未经历过亡国变故,他的一生都是在蒙古人的统治下度过的,但是对异族人残酷的统治他始终不满。第二句“北风再起”,是指1234年初,金王朝在蒙古和南宋的夹击下终于灭亡,蒙古势力从此侵入江淮地区。三、四两句,喻指1279年南宋政权的最后失败,使得大漠吹来的寒气席卷了整个中华,犹如数九寒冬,朔风冰雪铺天盖地而来,世间的所有生灵,都难以避免灾难。五、六两句承上而来,对赵宋王朝如此的不堪一击,如此迅速的消灭,表现出莫名的惊诧。宋朝的政权曾经持续生存了三百年之久,如今居然被寒风扫落叶一般,对于这样的结局,诗人实在难以接受。不过,诗人并未就此消沉,他伫立于奔腾的江河之滨,遥视一望无际的滔滔河水,浮想联翩:人事沧桑,江山依旧,无需悲伤,放眼未来,春天终将回还。
本诗事实上是一首挽歌,寄寓着对亡宋的至深怀念,然而全诗毫无凄婉愁闷的悲切,相反却给人以荡气回肠的豪迈。这种感觉之所以会产生,首先是因为比兴手法的巧妙运用。诗人用萧瑟凄厉的北风比喻蒙古势力,以江河高山比拟消亡的金国和宋朝的疆界,使人很自然地联想到风卷江浪的壮观、摧枯拉朽的悲凉,慷慨激昂的情绪油然兴起,却没有对于残酷的恐惧畏缩。《四库总目提要》说刘因的诗“风格高迈,比兴深微”,确实不是谬加称许,本诗就是绝好的例证。
清人王士禛编《古诗选》,品录颇严,而在七言诗中,独录其歌行为一家,对他的推崇程度可想而知。古人历来认为刘因的歌行律诗气势磅礴,有盛唐名家气概,这种恢宏的气势,也是本诗的一个鲜明特征。比如诗中列举了“三吹”之后,意犹未尽,“乾坤噫气三百年,一风扫地无留残”,将那种强悍骁勇、迅猛疯狂的气势描摹得淋漓尽致,读来铿锵有力,气壮山河。此外,本篇采用古诗形式,无须讲究律诗那种过于严谨的平仄对仗等等,遣词造句上有较多的自由,可以充分喷吐胸中的感慨,这无疑也是构成本诗那种非凡气势的一个原因。
不过,本诗并未一味求“气”求“刚”,而是刚中有柔,这是尤为可贵的。本诗前面六句层层递进,一浪高过一浪,大有一泻千里、不可遏制之势,结尾二句却突然顿挫,趋于平缓,将慷慨的激烈转向深沉的思索,极好地表现了痛定思痛之人大彻大悟以后的宁静淡泊的心境。其实,并非是诗人故作潇洒,这深沉的感悟其实是诗人想要表现的真正主旨。无论是一朝的兴亡,还是一地的得失,置于历史长河之中,都是微不足道的,无所谓兴,无所谓亡,无所谓得,无所谓失,日月照样升沉,江河仍然奔流,四季照常轮回,大雁仍旧去来。究其实质,得就是失,失就是得,斤斤于一时的得失实在可笑,揪心于一朝的消亡也大可不必,诗人终于将悲怆的情绪驱逐一空,全诗在平静明快的气氛中结束。
(孙小力)
注 释
[1].易水:河流名,在河北易县西南。
[2].朱崖山:即崖山,位于今广东江门市新会区南海中。南宋末年,张世杰、陆秀夫等以此为天险,奉帝赵昺移驻此地。元将张弘范来攻,宋军溃,陆秀夫负帝昺投海而死,宋亡。
[3].噫气:本指人呃逆出气,庄子用来形容天地的吐气。《庄子·齐物论》:“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
山 家
刘 因
马蹄踏水乱明霞,醉袖迎风受落花。
怪见溪童出门望,鹊声先我到山家。
【赏析】
这首绝句写山行我见,语言清新,笔意流畅。读来确有人在画中游,画趣入心底的感受。
前两句写近景。以马蹄切入展开画面,起笔可谓突兀。马蹄入诗,多写其声,这里却写其动———“踏”。本无美可言的马蹄,却给我们“踏”出了一个美的境界。蹄下是山间潺湲的溪水,这是作者直接感知的实景。明霞在天,但不是诗人仰视所得。是在清清溪水倒映中间接所见。虽说投影清晰,这缤纷的霞光已是实景化虚。一经马蹄踏水,水波激荡,明霞散乱,天光水色,闪烁迷离,在虚实变幻中,自然生发出了光的万千景象。这俯摄的特写镜头,既包含了由静而动的时间过程,更把天上地下的空间距离遥远的两种事物聚拢于马蹄之下,造成了镜头中含有镜头的意趣。
接着,以醉袖打开了画面。上句以马蹄代马,马蹄下的一番景象,是来自人的主观感受。这句则写醉袖,以袖代人。两句合成,一个醺醺然信马而行的诗人形象,自在读者的意会之中。林花因风而落,落而沾袖,花树葱茏的美景,可以使人想见。这风和落花,具有化静为动的妙用,使花树具有动感。
这幅山行图上,林木蓊郁,繁花点点,明霞一抹在天,清溪一派脚下,在习习风动、淡淡花香中,客子乘马而来。诗人没有正面表现自我,但这笔下的一切都涂染着诗人的主观色彩,从中透露出诗人恬适的心境。
这幅画面,情景相生,动静相宜,有声有色,包孕丰富,虽说尽在十四个字里,却也不失完整。可是,诗人在第三句里,突然摇出了山路前头溪童张望的镜头,开拓出了新的意境,“令观者不能预拟其局面”(孔尚任语)。
这远处山家景色是横取摄入的,增加了画面景深,造成了层次感。画境因此而更深邃。童子出门望来者,包含着顺接的两个动作。“出门”和“望”,一快一慢,节奏不一。前者偏于形态,后者偏于神态。“出门望”这白描的一笔,虽是瞬间的行动,却活泼泼地表现了久居山间、少见外人的孩童特有的好奇、好客的心理。
“怪见”这是诗人自写,却折光地映照出了溪童的神情。这“怪”在诗人心里,是“奇怪”。这“怪”在溪童的目光里,是“惊怪”。这“怪”也布进欣赏者的怀抱中:踽踽山行,少有声息,怎么会惊动了远处山家呢?这近于悬念手法的运用,使诗意出现了曲折,更能引人入胜。
张而后弛,第四句作了释疑,原来是“鹊声先我到山家”。前三句里,对山鹊没有任何交代和暗示,鹊声多么近于画外音。鹊声给幽静的画面平添了许多生气。山里少不了百鸟鸣啭,而鹊声最使人敏感。山村人家因鹊声而作出的反应,尽在情理之中。这鹊声是溪童行为的直接动因,也是诗人由“怪”而“悟”这一心理过程变化的根据。鹊声使得诗中人物一思一动有了合理性。
诗人山行惊鹊,鹊声远闻山家,在“怪见溪童出门望”之前,似乎听而不闻。这表明诗人以全副精神入于山中秀色之中,使听觉近于迟钝了。目之所接,使诗人如此心驰神往,连鹊声都已充耳不闻,足见景色多么动人。最后这一笔,使画面更充实,更生动。并调动了读者的想象力,用自己从生活获得美的意象,补充着这令人心醉的山景。
这首绝句,笔墨清淡,风韵隽逸。几个镜头的突转突接,构成了一幅清丽喜人的画面。作者在描摹景物的同时,并着意于景物内在情韵的探求,从而在画面中流动着诗人感情的波涛,美景中蕴含着盎然的生活情趣。
(李佩伦)
幼安濯足图
刘 因
汉家无复云台功,平生不识大耳公。眼中天意镜中语,此身只有扁舟东。关东诸公亦英雄,百年能辨山阳封 [1] 。归来老柏号秋风,世事悠悠七十翁。乾坤故物两足在,霜海浮云空复空。无刀可断华太尉,有死不为丕太中。丹青白帽凛冰雪,高山目送冥飞鸿。为问苏家好兄弟,万古北海谁真龙 [2] ?
【赏析】
提到“幼安”,读者也许会猜思:他该就是那位“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的抗金奇男兼词坛雄杰辛弃疾(字“幼安”)吧?但你错了———本诗所歌咏的,则是先于稼轩一千多年而生的汉魏名士管宁(也字“幼安”)。
管宁在文学上虽藉藉无名,但在汉末,却以清风峻节播声四海。《世说新语》曾有如下一段文字记述他的品性———
管宁、华歆共园中锄菜,见地有片金,管挥锄与瓦石不异,华捉而掷去之。又尝同席读书,有轩冕过门者,宁读如故,歆废书出看。宁割席分坐曰:“子非吾友!”
视贵金如瓦石、弃高官如敝屣,这就是青年时代管宁的本色。汉末大乱,管宁避居辽东30余年。曹丕称帝,征以为“太中大夫”,管宁“固辞”;明帝继位,诏拜为“光禄卿”,他又上书婉绝。史载管宁晚年“常著皂(黑)帽”,衣“襦袴布裙”,时在宅边溪流中“澡洒手足”。直至行年八十,虽“偃息穷巷”,仍“吟咏诗书,不改其乐”。刘因题诗的《幼安濯足图》,传写的正是管宁这潇洒自得的晚年风神。
诗、画相辅以出胜境妙韵,当是中国古代艺术之一绝。如果说,《幼安濯足图》是从横向空间上着墨,将管宁平生的风神操节,凝聚在了那萧淡线条勾勒中的话;刘因的题诗,则适应于诗歌所具有的时间艺术特点,偏从纵向展开,落笔即把这位溪边“濯足”的高士,推回到了汉末动乱的烟云之中———“汉家无复云台功,平生不识大耳公”。曾经在洛阳南宫云台上图画“中兴功臣”的赫赫东汉王朝,竟然在董卓之乱中崩颓;四方军阀一个个打着“勤王”的旗号,开始了逐鹿中原的争战!在这场争战中崭露头角的“大耳公”刘备,虽也曾被曹操论定为天下“英雄”,但在管宁看来,与嚣嚣群凶又有多大不同?句中的“不识”二字下得颇妙,其冷峻的辞色,展示的正是这位高蹈之士,视群雄如无物的超俗情怀。“天意”既然只不过为“大耳公”之流,提供了乘势而起之机,淡于势利的管宁,便只有驾着扁舟,远远地驶向辽水之东了。此诗开篇四句,正这样悠悠叙来,在汉末动乱的阔大背景上,推出了汹涌涛浪中之一叶“扁舟”,和飘飘卓立于舟头的孤高主人公。
接着便是时空上的巨大跨越:“关东诸公亦英雄,百年能辨山阳封”———画面转换之际,群雄逐鹿的鼙鼓之音随之消歇;旗旌翻飞,已是魏、蜀、吴三国鼎立的世界。曹丕登基洛阳,刘备称帝蜀中,“碧髯儿”孙权也在东南当起了堂堂吴皇。那位曾为曹操挟持以号令天下的汉献帝,凄凄惶惶“让”出皇位以后,却只能被“封”在“山阳”(今河南修武县西北),度那二流公侯的辛酸晚年了。这就是“关东诸公”所成就的业绩!诗中以“亦英雄”之语明赞暗讽,表达了管宁对这类乱世枭雄的几多鄙夷之情。避居辽东30余年的他,也正是在这河山易主之际,回返久别的家园的———多少青春的梦想,已随悠悠岁月而去。当他以“七十”老翁之苍苍白发,仰对秋风萧萧的屋前“老柏”,那心境究竟是喜是悲、是热是凉?管宁纵然不慕势利,但以清介倜傥之性,处此苍黄翻覆之世,就是再旷达超脱,也终竟不能无动于衷呵!刘因正是真切地把握了主人公此刻的复杂情感,不仅以凄清之笔,渲染了“归来老柏号秋风”之景,更以“乾坤故物两足在”的苍凉之叹,传写了主人公放目四野、无复“故物”的欷歔之情。海白如霜,云浮无语,空寂的天底下,就这样久久伫立着一位凝思中的肃穆老人。
但管宁的傲岸超俗之节,并没有因此摧折。正如这故园的“老柏”,唯其经历了数十载寒暑的劫磨,在“秋风”号怒之中,才更见得孤挺苍劲!“无刀可断华太尉,有死不为丕太中”二句,即以铮铮如金石掷地之语,抒写了管宁晚年誓志不移的劲节。华太尉,即管宁与之割席断交的华歆。他虽亦为汉末名士,却一心贪慕势位,曾先后奔走于袁术、孙权幕下。后又投靠曹操,不仅参与军国大计,还曾亲率士卒,闯入内宫,扮演过收系伏皇后的角色。因此被曹丕擢为相国,明帝时更封为“博平侯”,官拜“太尉”。昔日的同锄共读之友,竟由此沦为权门势利之徒,管宁岂能不为之义愤?然而他竟还“羞于庖人之独割”,复欲引荐管宁以自代,当然更激发了管宁“有死不为丕(指曹丕)太中(大夫)”的孤傲之气。这两句高亢变徵之音,一下将前文的欷歔苍凉之情振起;那穿过历史烟云、向着读者缓缓走近的主人公,也因此增添了一派清刚凛冽之色。
只是到了这时,诗人才调转笔锋,着力勾画管宁“濯足”时的风神:那是在高峦远峰之前,主人公头戴“白帽”,正悠然濯洒于清冽的秋溪。溪流如雪,似乎全由主人公之清烈操节所映染。而神清气傲的他,正仰对着高山白云,“目送”一行淡淡的雁影,飞向辽远的天际———这就是《幼安濯足图》所描摹的情景,也是诗人的题图歌行所戛然收结之境:“丹青白帽凛冰雪,高山目送冥飞鸿。”萧淡的画意终于与悠悠的诗情交汇;从千年历史追叙中凸显的诗中形象,与丹青手图画的管宁身影,由此叠印在了一起———他是如此气度安闲,如此潇洒自得,在高高的峰影下,在幽幽的清溪边!所以,当诗人情不自禁,向平生偏爱孔融、管宁的苏轼兄弟发问“万古北海谁真龙”时,读者恐怕都会忍不住高喊:“是管宁!”
(潘啸龙)
注 释
[1].辨:变也。“山阳封”:指汉献帝让位以后,被曹丕封为“山阳公”。
[2].北海:“建安七子”之一孔融,曾任北海(今山东昌乐县东南)相,被称为“孔北海”;管宁则出生于北海朱虚。苏家兄弟,指苏轼、苏辙。前者推崇孔融,后者推崇管宁。
书 事
刘 因
当年一线魏瓠 [1] 穿,直到横流 [2] 破国年。
草满金陵谁种下?天津桥 [3] 畔听啼鹃。
【赏析】
这首七绝的主题是咏史,当时作者一共写了五首,都是出于对宋朝衰亡原因的思考和感慨追索而作的,本篇是其中的第一首。
首句用“魏瓠”比喻貌似强大的北宋王朝不堪一击,用“一线”比喻导致宋亡的起因本来是极其不足道的。刘因认为,国家兴亡的关键不在国外,而在于国内执政者,所有的灾难往往都是从很小的事情引起的。北宋的灭亡,一个很重要的祸因就是王安石的变法,是变法逐渐削弱了国力,引起了混乱,酿成了大祸,直到外寇入侵,举世动荡,国破家亡。第三句是个设问句,直接追究指斥亡国的罪魁祸首,质问是谁制造了这么一个悲惨的结局。“草满金陵”喻指南京城的沦陷,饱含着游子叹黍离的悲愤之情。因为王安石罢相后寓居在南京,随着宋朝的灭亡,王安石的坟茔当然也只能是荒草丛生。言外之意,王安石在害国害民的同时,也使得自己死无葬身之地。末句则对宋朝的灭亡、对王安石的得宠用权表示深深的痛心和追悔,指出这些灾祸本来是可以避免的,因为早在王安石入相之前,就有人发出过警告,只可惜无人清醒地认识到。据《邵氏闻见录》记载,邵雍居住在洛阳天津桥畔,听到杜鹃的鸣叫,郁郁不乐,说过不了几年,就会有南方人士入朝为相,天下从此就不得太平了。有人问他是什么缘故,邵雍说:“天下将治,地气自北而南;将乱,自南而北。今南方地气至矣,禽鸟得气之先者也。”不久,果然江西的王安石和福建的吕惠卿先后拜相,而在他们之前,宰相韩琦和富弼都是北方人。由于后来的发展果真证实了邵雍的预言,数百年之后,作为一个可资借鉴的史实,刘因郑重其事地将它纳入了自己的咏史诗。
对于北宋衰败的原因,早在北宋就有人归咎于王安石,南宋初年,又曾由朝廷发动,对王安石变法进行过全面声讨,因此,从南宋直至明朝,普遍认为是王安石变法导致了宋代的衰亡,清人赵翼在《廿二史札记》中就说:“王安石以新法害天下,引用奸邪,更张法令,驯至靖康之难,人皆咎安石为祸首。”刘因此诗,正是用高度概括形象的诗歌语言,将这社会的认识作了艺术的精确表述。
在表现手法上,为了在这有限的二十八个字里容纳尽可能多的内容,本诗十分注重用典,因此凝炼和含蓄是本诗的显著特色。与此同时,对于词语和句子的组合排列,也十分强调修辞上的效果。比如首句将“一线”和“魏瓠”并列,前者微小,后者极大,形成强烈的矛盾对比,富有刺激地告诉读者:小的不可轻视,大的未必强固。又如第三和第四句,将结果置前,把预言置后,使人们对王安石的结局感到痛心之后,紧接着又对邵雍的预言感到震惊和惋惜,事实上,诗人强调的正是后者。那么,宋亡的终极原因,恐怕就不能局限于王安石身上了,统治者的用人和纳言的正确与否,才是关键的关键。作为一首咏史诗,它正是这样含蓄而又恰到好处地显示出积极的现实意义。
(孙小力)
注 释
[1].魏瓠:魏王瓠,瓠即葫芦。《庄子·逍遥游》所载寓言,谓魏王赠给惠子一个大葫芦,大而不坚,毫无用处。
[2].横流:水不按原道流淌而泛滥乱流,喻指世事动乱。
[3].天津桥:在河南洛阳西南二十里。
观梅有感
刘 因
东风吹落战尘沙,梦想西湖处士家 [1] 。
只恐江南春意减,此心元不为梅花。
【赏析】
本诗哀怨伤感,含蓄深沉,是一首哀悼南宋消亡的挽诗,大约作于蒙元消灭南宋政权、统一中华以后不久,当时作者三十岁左右。
本诗的起因是观赏梅花后有感而发,因此通篇紧紧围绕梅花展开,但真实的意念却完全贯注在梅花之外。
东风骀荡,摇枝拂叶,吹去了蒙在梅花上面的尘沙,花蕊花瓣,一概显露出清新的面庞。如此雅洁怡人的氛围,本该令游人陶醉,而诗人却偏要将这沙尘,想象为战火中的尘埃,因为,他从眼前的梅花联想到另外一个梅花的世界。那里刚刚经受了战火的摧残,那里曾经是西湖处士的圣地,那里曾是他的希望,那里是他醒里梦里都不曾忘却过的宋国京城。本诗作者虽然从未做过宋朝的臣民,但是,出于对异族统治者的不满,汉族人的宋都对于他始终是富于诱惑力的,这里的一个“梦”字,足以表白他那种朝思暮想的痴情。
想起江南之后,诗人的感情立刻变得细腻,语气也委婉起来。他担心,江南的梅花大概不会如此鲜艳,江南的春景必然失去了昔日的光彩。对于蒙元初入中原的残酷洗劫,诗人耳闻目睹,记忆犹新,他担心,那“大乱凡二十余年,数千里间,人民杀戮几尽”(《武强尉孙君墓铭》)的惨状是否会在江南重现,所以,他在末句中直率地说出,他的《观梅有感》其实并非为梅花着想。他也许曾经憧憬过林逋所处的时代及其环境,同样身为隐士,一个伴梅饲鹤,受到皇帝的褒奖;一个却生活在异族统治者的铁蹄之下,而如今,那样一块圣地也许永久地消失了,他不能不为自己,也为所有的汉人痛心疾首。
本诗短小精悍,音节铿锵,读来朗朗上口。全篇未用任何典故,照样发人深省,意味深长。它之所以具有如此深沉的意蕴,完全得益于象征的手法。不过,象征毕竟太含蓄,太沉闷,难以容纳诗人全部的思想和愤恨,因此,诗的结尾处又否定了象征手法。“元不为梅花”一句,实打实地透露出作者的真实感慨,犹如阴云郁积很久之后的一声闷雷,虽然沉闷了些,总算给人以希望,为全诗抹上了一道亮光。
(孙小力)
注 释
[1].西湖处士:宋初林逋(967—1028),字君复,钱塘(浙江杭州)人。隐居杭州西湖孤山,二十年未曾涉足城市。终生不仕,亦不婚娶,在宅旁植梅养鹤,人称“梅妻鹤子”。工诗善书,多奇句。宋仁宗赐谥和靖先生。
山中月夕
刘 因
满怀幽思自萧萧,况对空山夜正遥。
四壁晴秋霜著色,一天明水月生潮。
歌传岩谷声豪宕,酒泛星河影动摇。
醉里似闻猿鹤语,百年人境有今朝。
【赏析】
被元世祖称为“不召之臣”的刘因,虽以“雷溪真隐”自号,对世事却从未真的忘情;刘因又好豪饮,曾作诗戏称“太行一千年一青,才遇先生醉眼醒”,其实也从未真的沉醉不醒。所以,天下的“兴亡”、“分合”,也总是牵动着他的情怀。
这样一位性情中人,一旦置身在夜色凄迷的山间,又该感到怎样的萧索和寂寞!此诗起句,正从披襟独酌的诗人眼中,展开了一个风声萧萧的夜之“空山”,使远近的溪谷、峰影,全弥漫了一重幽幽无语的静默之思。人们自然难以猜测,诗人此刻的“满怀幽思”是什么。但刘因自己就曾供认:“叹老自非缘白发,爱闲元不为青山。”可见他的幽思,远比人们想象的要悠远和深沉。他是在思索赫赫大宋的灭亡教训(见《白沟》诗)?还是在忧叹天下“分合”中的百姓之苦(见《南楼》诗)?抑或是在惋惜竹林名士刘伶的狂傲,而不知自身“亦螟蛉”(见《饮山亭雨后》)?
这幽思原可随杯杯清醪而悠悠不尽了。但灿然升现的夜月,终竟还是惊动了微醺的诗人:在临溪而饮之初,诗人本没有注意到夜已深沉;但在傲然四顾间,却突然发现,四近的岩壁上,竟都清莹一白,结上了美丽的霜花!然后举首仰观,便刹那间目睹了一幕璀璨奇景———只见满天的纤云,恰似碧蓝如水的海潮,在无边无际的空间,涌托着一轮素月升腾而起。远远近近的峰影,由此沐浴在一派澄辉之中;满壁的霜花也全都熠熠放光了———“四壁晴秋霜著色,一天明水月生潮”二句,正以水涌、潮生的妙喻,将诗境从清美的溪谷,引向高高的夜空,展出了一个霜花与皓月上下辉映的奇妙世界。由于月之升现被烘托以如水之云,更带有了一种浮漾流动之美,境界也愈加显得清阔而空明。
美好的夜景,本就最能引发骚人的逸兴。而况刘因又是那样一位睥睨公卿、笑傲侯王的高士,胸间自当更多一股狂豪之气。此刻地阔天空,竟无一人为伴;山高水远,恰可邀月同饮。诗人在《五月二十三日登城楼诗》中,不是曾放言高唱过“远游未尽平生兴,几欲狂歌续楚骚”?而今何不借几分醉意,向着高旷的山谷狂歌一番,听一听那荡壑震谷的歌韵有多豪壮!当年苏东坡于“欢饮达旦,大醉”之际,不也曾把酒问天,体味过“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的飘逸之趣?当此明月照耀的夜山,诗人又何妨酹酒溪流,在步履踉跄之中,欣赏一番黝黝峰影摇荡于灿灿星河的幻境!———“歌传岩谷声豪宕”一句描述醉中放歌,妙在全从诗人自歌自赏的感觉中写来,顿使那回荡夜谷的歌韵,似也带有了诗人狂放自得的浓浓醉意;“酒泛星河影动摇”一句表现溪光月影,又着以“酒泛”二字,便不仅令读者领略了溪流所倒映的星月闪烁、山影流漾之美,还恍可见到,诗人那酹酒溪月的趑趄、摇晃情态。客观的夜景,由此染上了诗人的主观色彩,而变得更加如痴、如幻起来。
秋山寂寂,夜月如华。酣醉的诗人,似乎就要在这清美的奇境中沉沉睡去———世间的繁嚣纷争,历代的兴存衰亡,往日曾带给诗人以几多哀慨和烦恼。而今,全在这山中月明之夕、酣畅狂歌之余,云烟般飘散、忘却。这大概就是刘因曾经向往着的“不管兴亡天自闲”的超旷境界吧?倘在平日,因为常有“公卿使者”过访,诗人避之唯恐不及,清兴便总被搅扰了。此刻却是“春与猿吟兮秋鹤与飞”(韩愈语)的独醉世界,诗人大可以枕藉霜岩而高卧溪月了。诗之结句,正以“醉里似闻猿鹤语”的恍惚迷离之辞,将诗境推入了更其美妙的虚境之中———那遥夜的风声、叮咚的溪音,在朦胧中听去,不都幻作了山猿之沉吟、野鹤之絮语,显得有多神秘和亲切!这野鹤想必已寿及千年,山猿也早已活过百岁?它们似乎正在惊喜相语:近百年来,还从未遇见过如此美好的人间清境呢!苍茫的山色越来越淡,峰影渐隐。现在画面上留下的,便只有在溪畔含笑酣睡的醉卧诗人,和溪流中一轮又近又圆的明月了……
(潘啸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