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若金
【诗人小传】
(1304—1343) 初字汝砺,后改与砺,新喻(今江西新余)人。家贫力学,以布衣至京师,词章传诵,诗名大振。为虞集、揭傒斯称赏,以异才荐,佐使安南,归除广州文学教授。其诗古、近体皆长,歌行格调苍莽、律诗激昂慷慨,胡应麟《诗薮》云其五律雄浑悲壮,有“老杜遗风”。著有《傅与砺诗文集》。
登 岳
傅若金
万壑千峰次第开,祝融最上气崔嵬。
九江水尽荆扬去,百粤山连翼轸来。
入树恐侵玄帝宅,牵萝思上赤灵台。
明年更拟寻春兴,应及潇湘雁北回。
【赏析】
元顺帝元统二年(1343)七月,傅若金出京佐使安南(今广西东南一带),本诗为途经湘中登览南岳衡山时所作。
诗人登上的是南岳主峰之一的祝融峰。《名胜志》:“衡山七十二峰,祝融最高。”《树萱录》:“南岳诸峰,皆朝于祝融。”首联二句,正展示了这样的情景。“万壑千峰次第开”,既衬出了祝融峰的迥拔卓异,又隐然表现了此行登岳的历程。颔联写登高后的远眺。“九江”指湖南境内的沅、渐、元、辰、溆、酉、澧、资、湘九水,它们流入洞庭后汇于长江,奔腾于古代九州的荆、扬地面,这里是说南岳横空出世,从山上可一直望见九江的尽头。“百粤”本为两粤、湘南、闽、浙南等南方越族聚居地区的统称,后常特指五岭。南岳位于古荆州的南缘,正临翼星、轸星分野的界中,所谓“宿当翼轸,度应玑衡,故曰衡山”(《寰宇记》),这里是说它上耸星汉,以至于同南方五岭遥遥连成一片。两句极力铺扬了祝融峰的“气崔嵬”。这种张大形势的写法,是元人摹唐的常用手段。而联中的“去”、“来”二字,恰与作者使行的方向相反,又隐隐可见诗人在顾后瞻前时的苍茫心绪。
颈联由远及近,由大局转入细部。“玄帝”指玄天上帝,为道家的神祇,衡山上颇多道教的遗迹。“赤灵台”,是岳顶祭祀炎帝神农及赤帝祝融的所在。“入树”显示山上林木的茂密,“牵萝”极言岭间行径的险僻,于景物的奇丽深邃中,又表现出了南岳浓重的宗教色彩与特有的神秘魅力。
衡山有回雁峰,相传北雁至此不再向南;明年阳春,群雁又结伴飞回。然而作者却将继续南行,次年春天,能不能回到此处赶上回雁的脚步呢?———诗人集中另有一首《回雁峰》:“江上青峰宿雨开,江头归使日南来。登高欲访平安字,二月衡阳雁已回。”由此看来,他“应及潇湘雁北回”的设想是落了空的。本诗的尾联,前句以明春的再约总结了“登岳”的情兴,后句却以“雁北回”的一笔隐点出前途的疑虑和深藏的乡思,融景入情。明人胡应麟极为推崇本诗,许为元人七律“全篇整丽,首尾匀和”的代表作,可见他对这一蕴藉的结尾也是十分欣赏的。
(史良昭)
悼亡四首
傅若金
惊飙吹罗幕,明月照阶戺。春草忽不芳,秋兰亦同死。斯人蕴淑德,夙昔明诗礼。灵质奄独化,孤魂将安止。迢迢湘西山,湛湛江中水。水深有时极,山高有时已。忧思何能齐,日月从此始。
皇天平四时,白日一何遽。勤俭毕婚姻,新人忽复故。衾裳敛遗袭,棺椁无完具。送葬出北门,徘徊怛归路。玉颜不可恃,况乃纨与素。累累花下坟,郁郁茔西树。他人亮同此,胡为独哀慕。
新婚誓偕老,恩义永且深。旦暮为夫妇,哀戚奄相寻。凉月烛西楼,悲风鸣北林。空帷奠巾栉,中房虚织纴。辞章余婉娈,琴瑟有余音。睠言瞻故物,恻怆内不任。岂无新人好,焉知谐我心。掩穴抚长暮,涕下霑衣襟。
人生贵有别,室家各有宜。贫贱远结婚,中心两不移。前日良宴会,今为死别离。亲戚各在前,临诀不成辞。傍人拭我泪,令我要裁悲。共尽固人理,谁能心勿思。
【赏析】
这一组诗,是傅若金为悼念亡妻孙蕙兰而作的。若金二十五岁丧妻,其时蕙兰年龄多少虽不可知,但她是二十三岁嫁给若金的,因此,假定二人同年,他们的婚姻生活也只持续了两年;而且,这还只是假设而已,从本诗和若金《百日》诗的“新婚未及几,杳杳遽何之”二句看,他们婚后的日子其实更短,大约是才尝新婚之乐,便生长诀之悲。所幸的是,若金是时还正年轻,前途也颇有希望,所以这次不幸打击,毕竟不像“中年丧妻”那样给他的精神以致命的摧折,后来他又娶了一位也是姓孙的夫人,并奉使安南,立名异邦,最后归授广州文学教授。总之,青年丧妻,无动于衷固不可能,感到天崩地坼、因而呼天抢地、痛不欲生,这也只能是极少数情痴之所为;普通的人,通常在震惊痛定之余,总还要想想将来,一面抚着内心的创伤之痕,一面又追求内心的新的平衡,以便在生活道路上继续稳实地走下去。这是人之常情,而非人之薄情,若金这一组诗,其价值便在于真实地、朴实地、了无虚饰地记载了自己的丧妻所感,写出了虽无大波大澜却滋味醇厚的人之常情。
诗的开头,情绪便是不甚激烈的,那已经不是爱妻初逝时的摧伤,而是亡者已然落葬后的追思了。如果说,惊风吹动着空荡荡的帘幕,还给人带来一点激荡感的话,那么,惨淡如水的月光照射在阶戺(音shì,堂前阶石的两端)上,这无疑道出了诗人的此刻心境,也像这月色一样迷茫。站在飘动的罗幕前、冰冷的阶石上,飙风吹得他身上发冷,月光渗到他心里变得冰凉,他那哀伤的思绪,怎么还会转动得飞快呢?只能努力不使头脑木然,慢慢地、依次地写下内心的所感。第一个感受,就是她去得那么快,叫我今后怎么办?就像春草刚刚失去芬芳、秋兰已经随之萎死一样,那位品德贤淑、自幼明诗达礼的人儿,刚还过门不久,她那灵慧的姿质,就奄然(忽然)抛下我独自化为异物了,这叫人如何能相信是事实呢?况且,她那孤零的魂魄这么快就飞离了躯壳,一时只怕找不到止宿之处,她将飘去哪儿呢?也令人担忧不已。孙蕙兰的灵柩,一开始是权厝在湖南的,从若金以后的诗文看,他大概不曾迁移过她的灵柩。所以,蕙兰将长眠在湘江之滨,她的灵魂,大约也在迢迢的湘西群山和深湛的湘江之水上徘徊吧?要是这样,她的灵魂该徘徊多久呢?我对她的忧思何时才能平息呢?不知道,我也说不出。反正,水深山高都还有个极点,我的思念却不知伊于胡底,只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从她逝去这一刻起,我就开始进入了忧伤的岁月。“日月从此始”,这一句与其他各句一样,都写得非常平朴,但其中却蕴着其他各句所没有的深沉巨痛———一个亲人的死,对于生者来说,就是一生中真正悲哀的始端,这种悲哀是只知“始”而不知
其“终”的。
有时候,人把巨大的痛苦说出,便似乎卸却了痛苦,心神可以暂获轻松了。这组诗分为四首,每首之间都有这样的关系。经过了第一首的宣泄,沉重的打击似乎承受了、也挺过去了,诗人开始走出迷茫的状态,不再沉浸在那种浑沌的氛围中,他的头脑开始明晰起来,又回到了现实。首先映入脑海的,便是那最令人悲摧肝肠的大敛和落葬了。诗人不能不长叹,老天本来是非常讲规矩的,他平分了四时,让众生有条不紊地生活;可是,对我来说,这日子却过得太快了:刚刚辛辛苦苦、克勤克俭办完了婚事,那崭新的人儿忽而就作了故人。他既不曾做任何身后事的准备,也因为“勤俭”之故,不能为她在仓促中举办体面的葬礼。将就着用现成的衾被衣服、用不甚完整的棺椁(外棺),盛殓了她的遗体(袭,给死者加穿衣服),然后,就这样匆匆地把她送出了北门,安葬进了墓道。走在归路上,想着她去得又快、丧事办得又不能体现自己的情意,诗人怎能不徘徊留连,内心怛伤呢?算了吧,还是不去多想这些琐节了吧:人死了,连生前的玉颜,都保不住要化为陈朽,何况那些身上的纨素(白色细绢),更不会存留得长久,装殓丰一些也罢,简一些也罢,结局总归一样。反正,那累累不绝的坟墓,还是坐落在花下,总能令自己想起她的青春花容;那坟西郁郁苍苍、永不变色的松柏,总能代替自己永远守着她:这,毕竟还是聊可安慰的。他人想必也是这样的心思,我也不是超凡入圣的人,又何必独自苦苦哀伤、恋慕不已呢?回过头去吧,回家去吧。
第三首已是到了家中。上首宣泄了墓地上最惨痛一刻的所感,诗人又挺过来了,又好像轻松了一点,现在,他不再怕目睹那些触目惊心的遗物了,他知道自己可以承受这心灵的重压了———而且,只有先承受,然后才能慢慢卸脱。当然,回家之初,他还不免重复感慨,新婚之时,他俩相誓白头偕老、恩义深长,谁知刚为夫妇,哀戚就忽然来临了;不过,这一番感慨,已经不像前面那么浓烈了。凉月还是烛照着,不过他已经不再站在阶戺前茫然而望,而是在西楼上细看遗物了;悲风仍在鸣叫着,但已经不再直吹罗幕,而是吹到了林子里,风大了,也把悲哀吹化了。遗物自然还是不能不令他感伤的:空荡荡的帷帐内,还放着(奠,安置)作为妻子的象征的手巾和木梳;正中的房间里,她常用的织机如今空虚其位了;蕙兰是能诗的,她写下的辞章手迹,还余留着缠绵的深致;她又是能琴的,如今这壁上挂着的琴瑟,仿佛还能传出不久前他们“琴瑟友之”的余音。他又不忍多看了,虽说知道自己承受得住,毕竟还是慢慢来的好。可走出去,又不禁要回头(睠,反顾)看看这些“故物”,虽然它们必定会使他内心恻怆(悲伤)、不胜其哀(不任,即不胜)。千载以前,西晋的潘岳在他的《悼亡诗》里,曾留下“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帷屏无髣髴,翰墨有余迹。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的千古名句,第三首中的“空帷”以下各句,意境仿佛似之,可谓千古同慨。不过,潘岳只希望自己的哀伤“庶几有时衰,庄缶犹可击”;诗人呢,想得更透彻了,在为旧人伤尽了心后,已经想到再娶新人了,当然,只是一闪念而已,他想的不过是:再娶一个姣好的新人,当非难事;但新人能否像旧人那么知心,他可不能保证了。于是,在不可知的新人来到之前,他的心仍然系在旧人处;他又来到了妻子的墓前,抚着坟头,直守到天暮,他那前一阵因为震惊而不曾畅流的眼泪,如今终于汩汩而出,霑遍了衣襟。
泪水痛快地流过了,内心的痛苦又宣泄了不少,自己为亡妻已经尽到了心了,在第四首里,他终于要想到“裁悲”了———而且,与前三首相比,篇幅也“裁”短了四分之一。当然,一开头他仍要念叨一遍:人生本该是“宜其室家”的,我和她初为贫贱夫妇时,两人也发誓要不移初心,始终共守;可谁知前天还在言笑晏晏,转眼就成了生离死别。他又想到落葬那天,他和她诀别之际,泣不成辞;旁边的亲戚们,为他拭去了泪水,劝他要节哀“裁悲”,珍重自己。他们都是过来之人了,说的都是为自己好,当然该听,诗人也准备接受了———“裁悲”才是出路,舍此别无他途。可是,“共尽固人理,谁能心勿思”———做夫妇的道理,自然要一夜夫妻百年恩,生则同衾,死则同穴,是谓“共尽”之理;如今她先我而去,“悲”固然要“裁”,“思”却谁能遏止呢?诗人自然还要再娶、还要生活、还要与新人“谐心”,但无论如何,对旧人的怀思,是决不会为此而中衰的。
四首诗,就像四段次序井然的乐章,从总体的悲哀起,经过临诀的追述、睹物的追忆,到想及未来,缓缓地奏过去了。诗的语调,始终是平稳的、节制的,正如元人陶宗仪所谓的“哀而不伤,得性情之正”(《辍耕录》),这是最符合儒家传统的、作为普通受传统教育的士人最典型的悼亡态度。这与其说是一种缠绵悱恻的哀伤,不如说是一种投注了感情、却不失理智的悼念。诗人放任自己去悲哀,因为他清楚自己的修养终会控制住自己不致哀伤灭性;诗人也清楚自己还要再娶,不可能永远厮守坟头,所以他不能不预为尽哀———为亡妻尽到责任,然后才能无憾地走上新的生活道路。他如实地写下了自己的心迹,不痴情,也不矫情,真切、平和,自然可信,也自然动人。
这首诗的措辞,不少袭自汉魏古诗,如“况乃纨与素”、“贫贱远结婚”、“前日良宴会”,就取自《古诗十九首》的“被服纨与素”、“千里远结婚”、“今日良宴会”,如“湛湛江中水”,就取自阮籍《咏怀》的“湛湛长江水”。不论诗人是否有意如此,这些古质斓斑的措辞,都可以令人联想到汉魏古诗咏叹人生时的感伤情调,也给本诗增添了淳古的气息。
(沈维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