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宗可
【诗人小传】
(约1330年前后在世) 元诗人。金陵(今江苏南京)人。约元文宗至顺初前后在世。有《咏物诗》百首传世。
睡 燕
谢宗可
补巢衔罢落花泥,困顿东风倦翼低。
金屋昼长随蝶化,雕梁春尽怕莺啼。
魂飞汉殿人应老,梦入乌衣路转迷。
却怪卷帘人唤醒,小桥深巷夕阳西。
【赏析】
在元朝,写诗想要推陈出新可不容易,多少条羊肠小路,都被前人走成了阳关大道,要避免轻车熟路,就须得煞费苦心———可不,在咏燕的“旧瓶”里,装进“睡燕”的新酒,如此别开蹊径,又要冒弄巧成拙的风险,容易么?
可诗人到底还是惨淡经营出了一首好诗,这燕子的睡态,还真被他描绘得错落有致呢!先是睡前:“补巢衔罢落花泥,困顿东风倦翼低。”把落花酿成的春泥,衔来衔去补罢温暖的小巢,直劳累得连东风也鼓不动它的双翼,这轻俏的燕子,可一点也不慵懒;不过,在它困顿乏力地低垂下翅膀时,倒也露出了几份可爱的娇慵。
然后,它就入睡了。“金屋昼长随蝶化,雕梁春尽怕莺啼。”飞落到富家藏娇的金屋,结巢在雕梁画栋的顶端,敛起双翼入睡时,它最爱哪般?自然是,白昼正长,正好春睡,趁此机学上一会庄周化蝶,落得个梦魂轻飏最快意。它最怕哪般:不免是,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正撞上杂花树间群莺乱飞,啼散了翩翩好梦真无趣。
幸好,莺声还算知趣,没碍它悄然进入睡梦乡。“魂飞汉殿人应老,梦入乌衣路转迷。”梦魂果真像蝴蝶一般飞离了它的躯体了,可是,该去哪里飞一遭呢?到西汉的未央宫前,去探望那位与它同名的赵飞燕吗?但毕竟是光阴荏苒已隔千载,若看见娇媚的皇后已是玉颜老,那倒还是不看的好,好留个倩影永存记忆里。那么,到往昔王、谢子弟盘游的乌衣巷,再去回味那赫赫名门的尊荣高贵么?可它毕竟已多年流落在寻常百姓家,要飞进去迷失了当年熟识的来回路,盘旋在凋零衰败的陈迹间,那倒不如省了这番伤心的凭吊好。
就这么踌躇徘徊,就到了梦醒时分。“却怪卷帘人唤醒,小桥深巷夕阳西。”虽说是傍晚了,可梦魂还飞来飞去无定所,无端被佳人唤出了梦魂,就算她正在手卷真珠上玉钩,能忍住来几句轻嗔薄怒?不过,抬起迷离的睡眼看,那静静的小桥、深深的巷子、淡淡的夕阳,还模模糊糊是刘禹锡笔下的“乌衣巷口夕阳斜”,虽说是已被唤醒,却还在似梦非梦之中。
“燕”的“睡”态,文章总算做足了吧?诗题是旧瓶新酒,诗意也是旧瓶新酒,金星、化蝶、汉殿、乌衣,哪般不是随手可掂的典故?可绾合到睡燕身上,哪般又多少不生出点新意?至于对全诗的评价,笔法轻灵啦、刻画细致啦、联想丰富啦,也未免是旧瓶了,还是用上一个“纤”字吧———虽然这对谢宗可来说,还是旧瓶,但若赋予“纤丽”、“纤秀”的含义,其中不也有点新酒的滋味吗? (沈维藩)
卖 花 声
谢宗可
春光叫遍费千金,紫韵红腔细细吟。
几处又惊游冶梦?谁家不动惜芳心?
响穿红雾楼台晓,清逐香风巷陌深。
妆镜美人听未了,绣帘低揭画檐阴。
【赏析】
本诗是元代金陵人谢宗可的《咏物诗百首》之一;“元诗纤”,这是明清讲究“格调”的诗家给元诗的定论,至于谢氏之作,又被视为“纤”之尤者。不过,“纤”究竟算不算恶谥呢?还是让诗自己来证明吧。
“春光叫遍费千金”,这卖花声,不是什么乞卖之声,而是一旦遍布街衢、就会给城市带来蔚然春光的报春之声;而这声响,虽然巨大、富有笼罩感,却并非出自粗喉大叫,“紫韵红腔细细吟”,它是各种美妙的歌曲,有时卖花人唱的是紫芝曲、紫云曲之类的民歌,有时则像歌女们手执红牙板在尊前花下细细吟唱出来的声腔。请注意“费千金”三字,粗看,这三字似是从“春宵一刻值千金”的古语中套出来的,无足称奇,但从后一句回过头来看,其中妙味就来了:原来,这叫遍全城的宏大声响,却是由无数浅吟低唱汇成的,恰如一幅山水壮阔的苏绣,却是用无数缕丝绒织成的一般;然则这春光的汇成,当然是花费了卖花人的极大工夫,这工夫,真是价值千金、千金难求!“细细吟”,纤矣,但由此交织而成的“春光”,又何纤之有?
“几处又惊游冶梦?谁家不动惜芳心?”报春之声是如此宏亮地回荡着,当然惊醒了正在做着游冶好梦的人们;不过,他们也不须愠恼,现实中的春意,当然比梦中的春游更美好。细吟之声是如此的入微动听,自能催起人们的爱花惜花之心;随之,桃李芬芳也将遍布到千家万户。这两句,既分承上二句,又与上二句构成因果效应关系;而“几处”、“谁家”,既以问句增添了诗的摇曳之态,又紧承上文的“叫遍”,使一种笼罩感绵延而下:针脚真可谓是细密———不,“纤细”———了。
照律诗的规矩,颈联该“转”了。于是,卖花声由浑沌一片,转为有形。“响穿红雾楼台晓”,卖花声的“响亮”,似有轻捷的身子,它穿透百花竞发蒸成的红雾,给高楼崇台报道了春晓;“清逐香风巷陌深”,卖花声的“清越”,也似有轻灵的双翅,它追逐着桃李吐艳酿成的香风,直飞到大街小巷的深深处。这两句,字斟句酌,穷工极巧,说是“纤”,自然不枉;不过,卖花声在楼台巷陌间飞动游走,身影轻快,腰肢纤美,不也是很可观的么?
“花面交相映”,自古以来,花与美人总有不解之缘,《卖花声》沾了点花边,也就不能免俗,仍然请出一位纤弱美人来收拢全诗。“妆镜美人听未了,绣帘低揭画檐阴”,一个正在对镜理妆的深闺美人,偶感春情,低低地揭起绣帘,在画檐的阴影里出神,这是古诗中很常见的场面,不必多说了。不过,这初出茅庐的卖花声,竟能像老资格的姹紫嫣红、良辰美景一样,也撩得起美人的春心,叫她“听未了”———伫立倾耳,听之不足,它应该是大可自豪了。
咏花常见,咏卖花也多见,虽然常见多见的内容不足以决定诗的高下,但至少此类诗借鉴多,容易写。本诗不重“花”,不重“卖”者,偏看中了那无形的“声”,既鲜借鉴,又不易写,如此立意,真是够“纤”、够险,也够大胆的了。然而,本诗毕竟还是将那难捉难摸的卖花声捉住了,让它显出了活灵活现的本相。看来,用笔“纤”一点有时也非坏事,且也不是所有人都能“纤”到这地步的,至于“格调派”称之为“纤弱”,那只是因为他们眼里有点儿“纤翳”罢了。(纤翳,微尘,见《世说新语·言语》:“于时天月明净,都无纤翳。”)
(沈维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