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维桢
【诗人小传】
(1296—1370) 字廉夫,别号有“铁崖”、“铁笛道人”、“东维子”等,诸暨(今属浙江)人。泰定四年(1327)进士,官至建德路总管府推官。晚年居松江。张士诚据浙西,屡召不赴。明太祖召他纂修礼、乐书,作《老客妇谣》一首,以明不复出仕之意;所修书叙例略定,即请归,抵家卒。其诗在当时负有盛名,诗风奇诡,称为“铁崖体”,宋濂称之为“文章巨公”;但也有人讥为“文妖”。其乐府或以史实和神话传说为题材,或取材元末时事,揭露一些社会黑暗。竹枝词很有民歌风味。善行草书。著有《东维子文集》、《铁崖先生古乐府》等。
鸿 门 会
杨维桢
天迷关,地迷户,东龙白日西龙雨。撞钟饮酒愁海翻,碧火吹巢双猰㺄 [1] 。照天万古无二乌,残星破月开天余。座中有客天子气,左股七十二子连明珠。军声十万振屋瓦,拔剑当人面如赭。将军下马力排山,气卷黄河酒中泻。剑光上天寒彗残,明朝画地分河山。将军呼龙将客走 [2] ,石破青天撞玉斗。
【赏析】
秦末农民起义后期,刘邦、项羽分军伐关中,当时的盟主楚怀王约定:谁先入关中谁为王。刘邦由武关入关中,先得咸阳;项羽不愿刘邦称王关中,以四十万大军攻入函谷关,驻军新丰鸿门。时项羽的谋士范增言刘邦必反,项羽便召刘邦赴宴以察其志;刘邦兵力处于劣势,只得向项羽谢罪,让出关中。在这场宴会中,范增要项庄在舞剑时刺杀刘邦,刘邦的谋士张良让勇士樊哙去闯宴席,被刘邦收买的项伯又与项庄对舞以保护刘邦,一时席间刀光剑影、钩心斗角,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鸿门宴。这一历史事件在司马迁的《史记·项羽本纪》有一段十分精彩的描绘,脍炙人口。历代诗人对这一题材也十分感兴趣,唐李贺、宋谢翱以及与杨维桢同时的张宪均有诗歌咏其事。
杨维桢这首诗的所长是想象丰富,运笔兼有空灵和奇崛两个不容易统一在一起的特点。鸿门宴中刘邦、项羽以及范增、项庄、樊哙、张良等都有许多生动的性格鲜明的言语行动,这些经过司马迁的刻画,人们早已耳熟能详,若再重复描写,便无新意。如张宪《鸿门会》写道:“披帷壮士发指冠,侧盾当筵请公舞。白发老臣心独苦,玉玦三看君不语。”读这样的诗不如读《史记》更具体、更生动。杨维桢此《鸿门会》则不然,他完全撇开刘、项等人在宴会中具体的言语行动,而驰骋其缥缈不羁的灵思,从当时群雄角逐的大形势着眼,刻画其风云变幻、惊心动魄的时代氛围。因此读它的时候便能获得一种读《史记》时所没有的审美感受。
全诗前六句为一段,纯作时代氛围的刻画。“天迷关,地迷户”,传说中天有门、地有户,这里迭用两个“迷”字来形容它们,极言天地混沌莫辨之状,暗喻秦末天下无主,一切都动荡不定的情势。其时秦王子婴已降,秦军已摧垮了,然各起义将领拥军自重,或为“东龙”,或为“西龙”,行云布雨,阴晴不定。一场更为复杂、难以逆料的战争在酝酿着。人们在疯狂地撞钟击鼓,以发泄内心的愤懑,或疯狂地饮酒,以借酒浇愁;然而他们的内心,却仍然愁深如海涛翻滚,不知和平何日。战争如荧荧的鬼火,煎熬着大地;又如猰㺄似的食人怪兽,残酷地吞噬着人们的生命。然而这又是难以避免的,因为“照天万古无二乌”。传说“日中有踆乌”(《淮南子·精神训》),故诗中以乌指日。俗话说天无二日,秦朝一亡,揭竿起义的诸将领终究是要决一雌雄的。鸿门会可以说正是这一矛盾激化与公开化的标志。
“座中有客天子气”以下六句为第二段,从大形势的渲染顿然跳到宴会上,分别描写刘、项双方:刘邦的志向、实力,项羽的气概、军威。“座中客”指在鸿门宴上为客方的刘邦,当时起义群雄中军力最强的是项羽,有精兵四十万,刘邦才十万,然考虑到其他因素,当时唯一可能与项羽争天下的便是刘邦。对此项羽的谋臣范增看得很清楚。据《史记·项羽本纪》记载,鸿门会前范增曾劝项羽道:“沛公居山东时,贪于财货,好美姬。今入关,财物无所取,妇女无所幸,此其志不在小。吾令人望其气,皆为龙虎,成五采,此天子气也。急击勿失。”刘邦入关后一改过去贪财好色的流氓习气,与民约法三章,这充分说明了他的雄才大略,懂得收揽民心。看来他还很会制造舆论,当时人们迷信思想很重,陈胜、吴广为了鼓动百姓一起造反,便搞了鱼书、狐鸣。秦汉之际,关于刘邦的传说也特别多,如其母生育刘邦之际曾“梦与神遇”,有“蛟龙于其上”,而刘邦生下来“左股有七十二黑子”,象征“赤帝七十二日之数”等等(见《史记·高祖本纪》)。这些传说对当时人们思想的影响不可低估,何况刘邦还有“声震屋瓦”的十万精兵,有像樊哙那样敢于在鸿门会中“带剑拥盾”,撞入军门,“瞋目视项王,头发上指,目眦尽裂”的壮士。对此范增有充分的认识,项羽却没有。诗中接下来描写项羽,称他“将军下马力排山”,项羽素以勇猛称,所率士卒亦无不一以当十,其后兵困垓下,悲歌慷慨,有“力拔山兮气盖世”之句。此时他刚刚大破秦军,坑秦降卒二十余万,正是趾高气扬、踌躇满志之时,故设鸿门宴把刘邦召来,虽然恼恨刘邦捷足先登,然也并没有把刘邦当作一回事,大有一跺足便可使山河颤抖之气概,故诗中以“气卷黄河酒中泻”句形容之。李贺《梦天》诗有“一泓海水杯中泻”句,描写在天上望下来大海之小似乎只能注满一杯;此则写项羽气概之大,似乎可以把黄河注入酒杯中,一饮而尽。显然,项羽对潜在的敌手刘邦是掉以轻心了。
以上两段以浓墨重笔铺写了时代的动乱气氛、刘项双方的对峙,鸿门会惊险的局面已是呼之欲出了。接下四句则以极精练、极富韵致的笔调,概括了鸿门会的结局。“剑光上天寒彗残”,鸿门会中双方剑拔弩张,最惊心动魄者莫过于项庄舞剑了。项庄奉范增意,以舞剑祝寿为名,意在沛公。项伯因先前接受了张良的通融,“亦拔剑起舞,常以身翼蔽沛公”。一派刀光剑影,直如天上飞划而过的彗星,真是险到了极点。历史的发展,从长远来说,自有其必然的发展规律,但就具体的某一历史事件而言,则偶然因素往往会起决定性的作用。项伯为报张良救命之恩而通敌,项羽因自傲而手软,其结果是刘邦得以逃席逸去,鸿门会不了了之,这便是诗中所写的“将军呼龙将客走”的局面。项羽坐失了消灭潜在对手刘邦的最佳时机,对此范增愤愤不已,在刘邦脱身后,张良入谢,以白璧一双赠项羽,玉斗一双赠范增。项羽受璧,范增则恼恨已极,置玉斗于地,拔剑撞而破之。杨维桢高度评价范增的识见,故把他撞玉斗的行动喻为“石破青天”。
杨维桢这首《鸿门会》造语奇崛,意境幽诡,颇有些接近李贺的风格,个别地方如“碧火吹巢”,分明袭自李贺的《神弦曲》:“百年老鸮成木魅,笑声碧火巢中起。”如“东龙白日西龙雨”、“残星破月开天余”、“碧火吹巢”、“石破青天”等词句,均难以通常的语法或逻辑去理解。他没有正面去实写刘、项对峙的军事形势,而是用了一连串似乎无关的奇特的比喻加以烘托。在这首诗中“东龙”、“西龙”何指?“残星破月”比喻什么?为什么说“照天万古无二乌”?均很难确切地加以说明,然它们组合在一起,却又十分形象地勾画了秦末动乱的社会状态以及波谲云诡的政治、军事的形势。这样一种以许多奇丽古怪的物象来烘托诗歌意旨的手法正是李贺诗歌的特征,显然杨维桢此诗颇多借鉴李贺之处,特别是同一题材的《公莫舞歌》。然比较而言,李贺的《公莫舞歌》稍嫌堆砌,格局不大,此诗则纵横驰骋,元气淋漓,故其门人吴复评云:“此诗本用贺体,而气则过之。”
此外据吴复云,杨维桢本人对这首诗亦非常欣赏,平日酒酣时常吟唱之。究其原因,除了这首诗在艺术上比较成功外,还应看到其内在的精神因素,杨维桢是有感而作的。确实杨维桢所处的时代与秦末颇有相似之处:尖锐的社会矛盾,遍及全国的农民起义和地方割据,长期的战乱纷争,这些也都是元末社会的特点。朱元璋、张士诚、陈友谅等先后起兵抗元,后来又相互争杀,角逐帝王的宝座,这与秦末刘、项之争如出一辙。正因为此,朱元璋胜利后便每以刘邦自比,在祭祀历代帝王时,特别要多敬刘邦一杯酒。杨维桢在元末因避兵乱,曾隐居富春山,又徙钱塘,再徙松江,他曾先后拒绝张士诚、朱元璋的礼聘,对时事的风云变幻,感受一定很深,故这首《鸿门会》才写得如此兴会淋漓,情思勃郁,以致每逢酒酣耳热,便不禁引吭而歌了。
(刘明今)
注 释
[1].碧火:王充《论衡·论死》:“人之兵死也,世言其血为磷。”磷火色碧,故言碧火。猰㺄(yàyǔ):食人怪兽,似狸而善走。
[2].“将军”句:承上文,句中“将军”当指项羽。鸿门会后,项羽自立为西楚霸王,故曰“呼龙”。“客”指刘邦,在鸿门宴中刘邦为客。
龙王嫁女辞
杨维桢
海滨有大、小龙,拔水而飞,雷车挟之以行者,海老谓之“龙王嫁女”,故赋此辞。率匡山人 [1] 同赋。
小龙啼春大龙恼,海田雨落成沙炮。天吴 [2] 擘山成海道,鳞车鱼马纷来到。鸣鞘 [3] 声隐佩锵琅,琼姬玉女桃花妆。贝宫美人笄十八,新嫁南山白石郎 [4] 。西来熊盈 [5] 庆春婿,结子蟠桃不论岁。秋深寄字湖龙姑,兰香 [6] 庙下一双鱼。
【赏析】
郎似应为水神。然《神仙传》卷二曰:“白石先生者,中黄丈人弟子也,至彭祖时已二千余岁矣。不肯修升仙之道,但取不死而已。……常煮白石为粮,因就白石山居,时人故号曰白石先生。彭祖问之曰:‘何不服升天之药?’答曰:‘天上复能乐比人间乎?但莫使老死耳。天上多至尊,相奉事更苦于人间。’故时人呼白石先生为隐遁仙人,以其不汲汲升天为仙官,亦犹不求闻达者也。”后世诗人多将白石郎和白石先生混同一人。⑤熊盈:女仙西王母之女。《事文类聚》载,橘中叟曰:“阿母女熊盈娘子。”阿母即西王母。⑥兰香:仙女名,即杜兰香。《墉城集仙录》载,有渔父于湘江洞庭之岸闻女婴啼哭,怜而育之。至十余岁,天姿奇丽,忽有青童灵人自空而降,携之而去。临升天,此女谓渔父:“我仙女杜兰香也。有过谪人间,今去矣。”后降于洞庭包山张硕家,授硕以举形飞化之道,硕亦升天成仙。
本诗作于元顺帝至正七、八年间(1347—1348)。当时诗人周游于苏州、昆山和太仓一带,当地文人尊之为文坛领袖,声名鹊起。此二年是铁崖诗文创作的黄金时期,不仅表现在诗文数量的急剧增多,而且通过与张雨、于立、顾瑛等诗友的相互切磋激励,更使其诗歌风格趋于独特新奇。张雨称他“上法汉、魏,而出入于少陵、二李之间,故其所作古乐府辞,隐然有旷世金石声,人之望而畏者。又时出龙鬼蛇神,以眩荡一世之耳目,斯亦奇矣”(见《铁崖先生古乐府叙》)。非常精辟地道出了铁崖古乐府的特色,即追袭汉魏乐府诗,以及唐代诗人杜甫、李白、李贺等人的质朴奇崛、孤傲变幻的诗风。本诗可以说相当完整地体现了这种特色。
此诗是在民间传闻的基础上创作的。诗序首先阐明撰写此诗的缘由,告诉读者海滨发生的奇观和海边老人的有关议论,但极其简略。诗人不愿在序言中花费过多的笔墨,而将其所有丰富的想象和绮丽的才华全部倾注于诗篇之中。
诗的起首二句说明事件的缘起,对序言中简述的奇观作了大胆形象的铺叙。诗人将二龙拔水而飞溅起的漫天浪花和引发的震天霹雳,想象为龙女怀春和龙父震怒的结果。也许龙女的热情最终感动了父王,或许两情相吸的热烈根本就是无法遏制的,总之,龙王恼怒的结果,只是海边沙田里被愤怒的水珠击出的无数沙窝而已。无须更多的补充说明,正如俗语所说的:“铁心要嫁,死也不怕”,那么,龙女的出嫁是不可避免的。紧接着,诗人开始对龙女的出嫁作正面描写。
诗的第三至第十句,是描绘婚礼场面。作者采用的是以绿叶衬托红花的笔法,对先导、对仪仗、对伴娘不厌其烦地苦心铺垫和夸饰,对主角新娘新郎则一笔带过。
首先登场的是水神天吴,用他力大无比的巨手掰开高山,形成海道,各类大小鱼龙,驾车骑马,纷纷前来,欲一睹盛况。熙熙攘攘之时,隐约传来鸣鞭的声音,告诉在场的所有人士,龙宫仪仗队即将到来。鞭声一到,鸦雀无声,清晰可闻的,只有首饰佩件撞击晃动的叮咚声响。随着这悦耳动听的声音飘然而至的,是一群妆饰别致的美丽仙女,那是龙女的众位伴娘。至此,所有的铺垫宣告结束,新娘龙女正式出场。
对新娘的美貌和盛妆,诗人没有描绘,只是告诉读者,她是龙宫中的美人,是一个年方十八的少女。其实,已经足够了,那盛妆的伴娘和气势恢宏的出嫁场面,足以显示她地位的尊贵和她在龙王心中的重要位置。那么,如此显贵的女子,她所倾心爱慕的究竟又是怎样一个人物呢?关于新郎的介绍,本诗只有五个字,我们只知道白石郎是一个隐居南山的仙人,不食人间烟火,却又热衷于尘世的隐逸逍遥;不企求声名闻达,唯求长生不死而已。
在前来给龙女伉俪贺喜的佳宾之中,西王母之女熊盈是最为著名和最受欢迎的人物,诗中尤其突出了她的贺礼———三千年才结一次果、能使人长生不老的蟠桃。熊盈祝愿龙女和白石郎的后代能永远年轻,这无疑是人间婚礼上最动听的贺辞,诗人认为仙界也不能例外。而且,这样的贺礼和新郎的宿愿不谋而合,使得貌似分别叙述描绘的人物和事实获得了一致和连贯。
如果单单就龙王嫁女这个故事而言,诗歌描述至此,可以说是已经结束了。不过,诗人意犹未尽,他要告诉读者:龙女出嫁以后的情形;其实,他也正是以此献上,自己由衷的祝福。诗的末尾两句,借用了杜兰香谪凡又升仙的典故,暗示读者:龙女和兰香一样,携带着心上人升天走了,临去之际,龙女给亲人湖龙姑留下了一封书信。至于信中内容,以及升天以后的状况,诗人没有说,留待读者去随意想象了。但不管怎么说,天堂仙界比起世俗人间,总要高尚神圣得多,因此龙女伉俪必然会幸福。
本诗幻想绮丽、典故迭用,其实隐寓着一个主题:游仙。不过杨维桢的所谓“游仙”,并非炼丹学道以求虚无缥缈的长生不老,而是追求无拘无束、逍遥自在的神仙境界,不管是诗中写龙女嫁白石郎,还是诗尾写龙女学杜兰香,都是环绕着这一个中心。正如作者在《奔月卮歌》中所说的:“铁崖仙客气如虹,金桥银桥游月宫……但觅大魁饮天酒,不用白兔长生方。”这种挣脱世俗束缚的强烈愿望,渗透于当时他的许多诗文之中。
和豪气如虹的精神气概相一致的,是诗歌格律、色彩等风格形式上的奇崛。本诗采用四句一换韵的七言古风形式,有意在形式上力避工整,讲究变化;而且押韵很宽,如末尾四句以鱼、霁、虞三韵通押,还打破了不同声调一般不相押的惯例,将属于去声韵的“岁”字和平声韵相押。凡此种种,正是企图实践自己的诗歌创作主张:以古乐府诗的拙硬,对抗齐梁以来直至宋代的日趋萎靡滑软的诗风;希望能以有悖于常格的诗法来“眩荡一世之耳目”。因此,铁崖古乐府在元季引起了世人的广泛注目。
虽然在内容、措辞、格律等诸方面,铁崖诗作素以奇崛著称,表现了诗人逞才炫奇的诗风,但在章法上却还是颇守常例的。如本诗先述缘起,其次铺垫,其次主角登场,最后作者祝愿,有条不紊,层层推进。这样细腻的叙事描述,恰恰是以抒情见长的中国历代诗歌所缺乏的。那么,表现故事的奇特和叙事的完整,正是以杨铁崖古乐府为代表的元末长诗的特征,我们不难从中发现元曲的影响。换句话说,本诗题材的选择和叙事手法的运用,并非偶然,是有其深刻的时代原因的。
(孙小力)
注 释
[1].匡山人:指道士于立,字彦成,号虚白子,南康庐山人。庐山又名匡庐,故时人称之为“匡山人”。于立早年学道会稽山中,元季放浪吴中,与杨维桢、顾瑛等诗酒往来,颇为友善。
[2].天吴:水神名。《山海经·海外东经》:“朝阳之谷,神曰天吴,是为水伯,在虹虹北两水间。其为兽也,八首人面,八足八尾,皆青黄。”
[3].鸣鞘:即鸣鞭,皇帝仪仗有此,挥鞭作响,令人肃静。
[4].白石郎:据《乐府诗集·白石郎曲》:“白石郎,临江居,前导江伯后从鱼。”白石郎似应为水神。然《神仙传》卷二曰:“白石先生者,中黄丈人弟子也,至彭祖时已二千余岁矣。不肯修升仙之道,但取不死而已。……常煮白石为粮,因就白石山居,时人故号曰白石先生。彭祖问之曰:‘何不服升天之药?’答曰:‘天上复能乐比人间乎?但莫使老死耳。天上多至尊,相奉事更苦于人间。’故时人呼白石先生为隐遁仙人,以其不汲汲升天为仙官,亦犹不求闻达者也。”后世诗人多将白石郎和白石先生混同一人。
[5].熊盈:女仙西王母之女。《事文类聚》载,橘中叟曰:“阿母女熊盈娘子。”阿母即西王母。
[6].兰香:仙女名,即杜兰香。《墉城集仙录》载,有渔父于湘江洞庭之岸闻女婴啼哭,怜而育之。至十余岁,天姿奇丽,忽有青童灵人自空而降,携之而去。临升天,此女谓渔父:“我仙女杜兰香也。有过谪人间,今去矣。”后降于洞庭包山张硕家,授硕以举形飞化之道,硕亦升天成仙。
花 游 曲
杨维桢
至正戊子(1348)三月十日,偕茅山贞居老仙 [1] 、玉山才子 [2] 烟雨中游石湖 [3] 诸山,老仙为妓者璚英赋《点绛唇》词。已而午霁,登湖上山,歇宝积寺行禅师西轩,老仙题名轩之壁,璚英折碧桃花下山。予为璚英赋《花游曲》,而玉山和之。
三月十日春濛濛,满江花雨湿东风。美人盈盈烟雨里,唱彻湖烟与湖水。水天虹女忽当门,午光穿漏海霞裙。美人凌空蹑飞步,步上山头小真 [4] 墓。华阳老仙海上来,五湖吐纳掌中杯。宝山枯禅开茗碗,木鲸吼罢催花板。老仙醉笔石栏西,一片飞花落粉题。蓬莱宫中花报使,花信 [5] 明朝二十四。老仙更试蜀麻笺,写尽春愁子夜篇。
【赏析】
元顺帝至正八年(1348),杨维桢客游姑苏一带,结交诸多江湖文士、豪门贵人。其时失官已近十年,仕宦无望,故啸傲风月,肆意诗酒,自娱浇愁。此年三月,张雨应昆山顾瑛邀请,专程至顾氏玉山草堂,与杨维桢等众多文人儒士聚会多日,又同返姑苏,遂有此石湖之游。
石湖水光山色,风景绝胜,诸峰兀立,倒映湖中,杨维桢倾心慕之,游玩非止一二。尤其此地曾是春秋范蠡、宋代范成大隐居地,使之更具诱惑力。至正七年三月,杨维桢偕同吴中诸友游此,撰有《游石湖记》,自谓效法唐代大诗人白居易,优游于此;而不受尘世礼法所拘,又无官府冗务纠缠,更胜白居易一筹。相当自豪畅快。时隔一年,复偕张、顾等挚友至此,可谓旧地重游,于是乘兴而作《花游曲》,且遍邀朋友门生唱和,仅《铁崖先生古乐府》一书所录和诗就有七家。
本篇重在叙事,大致依照游湖行踪和诸人行事之先后,顺序道来。但又并非纯粹如实描述,不时要蒙上一层神秘色彩,给人虚幻缥缈、美不胜收之感。
据作者诗序中自述,本诗是为同游妓女璚英撰写的,其实,所谓“花游”,是“携花而游”之意,“花”即妓女,在此仅仅是作点缀,是个陪衬,借以引出诗人们蔑视礼法、游戏人间的生活态度,表现作者浪迹江湖、欢欣逍遥的感慨,才是深意所在。
诗的起首二句,点明时间和环境:暮春时节,东风拂面,濛濛细雨,如烟似雾。和风挟着雨丝、裹起落花,洒向湖面。舟行湖上,只觉天水一色,湖山一体。花的芬芳,水的晶莹,连同静谧的气氛令人陶醉。三、四两句,则不失时机地推出伴游者璚英,告诉读者,具有盈盈身姿的她更有着甜美的歌喉,那回荡飞旋的曲调,给这烟雨笼罩的浑沌世界带来了无穷生机,所谓“唱彻湖烟与湖水”,含蓄地表现了歌声的魅力,以及诗人们为之陶醉的心情。
第五句开始,描写中午以后的游程。不知不觉之中,午时已到,彩虹犹如盛妆的少女,猛然间降临天际;阳光穿透云层,将金色镀遍湖面山峦。天气转晴,使众人游兴倍增,于是舍舟登山。璚英细步如飞,一马当先冲上山头,众人尾随其后,一同来到唐代名妓真娘墓前。史载真娘美艳非常,历代文人多有至其墓前瞻拜颂美者,白居易就曾亲抵其墓,感叹未睹真容,惟见墓草,并赋诗追悼。然真娘墓在姑苏西北虎丘剑池之西,不应在城西南石湖诸山之中,或许是杨维桢等人即兴浮想,以他人之坟权充真娘之墓,以此迎合璚英的身份和意愿,亦未可知。随后诗人笔锋一转,始写好友张雨。张雨是道士,故诗中称“老仙”,且极力神化其来历和法术,说他是从海外仙岛归来,法力惊人,能将五湖之水尽收入掌中之杯。“宝山枯禅”以下,当指序中所云“歇宝积寺行禅师西轩”之中的活动。“枯禅”意为僧徒静坐参禅,此借指行禅师。禅师见数人来游,殷勤献茶敬客。据顾瑛和诗,杨维桢诸人曾于山上奏乐起舞,“木鲸”一句应是写此乐舞场面。句中“花板”指音乐演奏时击拍用的器具,“木鲸”当指木鱼。僧徒们击出的清厉的木鱼声才告结束,立刻就有红妆女子的妖娆舞姿、狂夫醉客的笑语喧哗,这一静一动、一庄一俗衔接得如此别致而且紧密,于不伦不类之中,可以窥见诗人们的好恶。尤其一个“催”字,表现了作者及其同伴耐不得寂寞、急于寻欢作乐的迫切。“老仙”一句,写张雨醉酒之后,将诸位游客的姓名题于粉壁。张雨素以善书著称,因此作者在此有意强调他落笔之捷、书法之妙,犹如飞花一片,顷刻之间,缀于壁上。结尾四句,写春将逝,人更愁,寓有良辰美景易逝难返的哀怨和感慨。杨维桢诸人此番出游已是暮春时节,第二十四候隔夜即至,难怪像张雨这样豁达洒脱的人,也止不住要大抒特写春之愁了。
此诗夸饰绮丽,和通常叙事诗循规蹈矩的写实风格迥然不同。如写璚英行动迅捷,誉为“凌空蹑飞步”;赞张雨的不同寻常,诡称“五湖吐纳掌中杯”;称颂书法的美妙,又以“一片飞花”来比喻。这样耸人听闻的夸张笔法,是为表现诗人超凡脱俗的思想情趣服务的。因此,尽管全诗是严格按照时间先后来描写的,仍然给人一种恍惚美妙的感觉。反过来说,诗中所涉及的人物身份各异:儒、道、佛、俗都有,他们能相安无事,甚至感情融洽,情投意合,本来就是一种奇观,当然必须用非同寻常的笔墨来表现。
不过,奇观仅仅是现象,是结果,其根源则是诗人洒脱自由的心性。为了表现其洒脱的生活,诗人用此炫丽的长句向世人展示他随心所欲的欢欣;为了不使自由的心性受到束缚,他不喜欢写格律诗,而用此几乎是二句一换韵的古乐府形式,淋漓尽致地表白自己的所见所闻。因此,此诗受到人们的重视,并不在于它描写了携妓出游的浪漫或艳遇,而是它含蓄地表现了封建时代一个摆脱世俗羁绊的自由人的快乐意识。
此诗作成以后,不仅当时和者甚众,后世亦颇为人称道,尤其是一些超然物外、愤世嫉俗之人。明代中叶,有个姓莫的修《石湖志》,认为《花游曲》是淫秽之作而删去,吴中才子文徵明深感惋惜,特以蝇头细书录之,并且为之补图,还和诗一首。清代康熙年间,宝应人陶季不愿接受朝廷“博学鸿儒”之荐举,为表明不慕显贵、隐逸超脱的心迹,亦曾和诗一首。文、陶二人皆透过此曲美词艳情的外表,窥见了铁崖豪放不羁的真性情。
(孙小力)
注 释
[1].贞居老仙:张雨(1284—1350),一名天雨,字伯雨。早年名泽之。号贞居子,又号句曲外史,钱塘人。弱冠为道士,法名嗣真。曾入茅山学道,茅山有洞名华阳,颇著名,故诗中又称“华阳老仙”。晚年告归钱塘,周游吴中诸地,与杨维桢、顾瑛、李孝光等交好。工诗,尤以书法著称。
[2].玉山才子:顾瑛(1310—1369),一名德辉,又名阿瑛,字仲瑛,号金粟道人,昆山人。家富,中年始折节读书。筑私园名“玉山草堂”,日招宾客,饮酒赋诗为乐。元亡,随子徙濠州,卒。撰有《玉山璞稿》、《玉山名胜集》等。
[3].石湖:位于江苏苏州西南郊。
[4].小真:据顾瑛和诗,知小真即唐代名妓真娘。然据史载,真娘墓在虎丘剑池之西,与此不合。
[5].花信:古人有“二十四番花信风”之说,以为风应花期而来,其来固有信息,简称“花信”。由小寒至谷雨共一百二十日,五日一候,每候应一种花信。始于梅花,终至楝花,凡二十四种。
漫 成(其二)
杨维桢
西邻昨夜哭暴卒,东家今日悲免官。
今日不知来日事,人生可放酒杯干?
【赏析】
所谓“漫成”,简言之,就是随感而发,信笔而成。据杨维桢自述,除了古乐府长诗,他尤其热衷于七言或五言的四句小诗,认为自己的此类作品以表现真性情见长,饶有唐代大诗人杜甫《漫兴》诗的风韵。
大体上看,本篇分为两个部分:前二句叙事,后二句抒情,属于常见的前景后情、前实后虚和前抑后扬的格式。其特点在于语言和风格上的不假矫饰,直率坦荡地吐露出当时他肆意追求的逍遥惬意的生活态度,虽然这种观念有违先儒遗训。
杨维桢四十四岁时,父亲去世,他从钱清盐场司令一职离任返家。服丧期满,杨维桢携妻儿来到杭州,试图补官,不料执政者借故不允,求告无门,他只能浪迹江湖。从元顺帝至正元年(1341)他四十六岁开始,十年间周游于杭州、湖州、苏州和松江等地,授学为生,广泛交友,提携后进,并且以擅长铁笛而闻名一时,时号铁笛道人。《漫成》五首,就是他五十来岁客居湖州时的诗作。
本诗前半部分,营造了一个压抑凄凉的氛围,力图给人以强烈刺激。大凡人皆贪生怕死,官多恋禄惧黜,因此死亡和免官,虽然是人生必然面临的或难以回避的现实,但却是不受欢迎的话题。杨维桢却故意将这样两个极为敏感的事件汇聚于同时同地:这边“西邻”,那厢“东家”;一个猝死,一个罢官……置身于如此凄凄惨惨戚戚的场景之中,不由人不产生“朝不保夕、人生短促”的感慨,何况作者本人早已身临其境。那么,采用何种方式从无奈和压抑中解脱出来呢?诗的后半部分,像在询问他人,实是告诫自己:人生无常,世事莫测,若想不枉度人生,就应纵情饮酒。正如他在《漫成》之一中所说的:“劝君有酒须秉烛,七十光阴能几回?”当然,所谓“饮酒”,就是享乐的别称。
及时行乐,在元代是一种社会思潮,尤其在东南城镇更为流行。失意的汉族知识分子大量流向新兴富裕的城市,商人市民的生活方式和思想情趣必然影响他们,于是,不合传统道德的思想就不断在作品中有所表现。尤其像杨维桢这样一个饱读经书的进士,未受朝廷贵官的重视,却在民间受到众多富商大户、市民后生的吹捧青睐,促使他自觉或不自觉地怀疑并抵制“穷则独善其身”的儒家信条,转而自谓“五十狂夫心尚孩”,醉心于“湖州野客似元真,水晶宫中乌角巾”的逍遥,甚至沉溺于狎妓游赏、觥筹交错的应酬和交际。他无意仕进,说“铁笛道人已倦游,暮年懒上玉墀头”(《漫成》之四),究其原因,是不愿再让官爵束缚身心。尽管这类思想意识相当脆弱或不能持久,毕竟真实反映了人的某些长期被压抑了的欲望,表现出时代和社会的进步意识。
与通常小诗讲究含蓄典雅截然不同,本诗语言质朴无华,不用任何典故,通俗易懂,尤其第三句,从俗语中随意拈来,却又镶嵌得恰到好处,犹如熟人间叙谈家常,娓娓道来,颇感亲切。此外,诗的前半部分着意于渲染,故对仗工整;而后半部分抒发感想,为了表达一吐为快的心绪,形式上也就不作任何讲究,给人以放情真诚的印象。凡此种种,足以使我们在平淡的风格中窥见作者的良苦用心。其实,本诗这种明白质朴的语言特色,也是这段时期的游历生活造就的。正如当时他倡导《西湖竹枝词》时所说的,山光水色使其作品脱弃了故时的书卷脂粉气息,形成了清新爽朗的崭新诗风。这也是铁崖诗作在元末东南地区广受欢迎的重要原因。
(孙小力)
漫 成(其三)
杨维桢
徐家园里野莺啼,张家楼头客燕栖。
千金买宅作邮传 [1] ,何处高桓大字题 [2] ?
【赏析】
和《漫成》之二的主题一样,本篇也是宣扬“祸福无常”、“及时行乐”,只是表达方式有所不同。前者明白晓畅,直抒己见;此则旁敲侧击,略显含蓄。
诗的起首两句,采用暗示的笔法,以似乎纯客观的景物描写来引起人们的深思。这里不说人去楼空,也没有描摹花木凋零、墙倒屋圮的衰败空旷,但读者从野莺的凄厉啼鸣和屋梁上燕子的悠然高栖,一样能够明白,这满目凄凉的场地曾是多么的繁华绮丽;读者也同样能感受到,诗人对于世事的沧桑巨变,流露出怎样强烈的困惑和不安。诗人描写这一切,并非为了传播一件耸动视听的社会新闻,所谓徐、张,也许是随便拈取的两个姓氏符号罢了,作者只是藉此想要唤醒世人购房置产的美梦,他要告诉人们:富贵犹如过眼烟云,即使是显赫一时的帝王宫殿,最终也只能落得个荒城老树的结局,正如他在《陈帝宅》诗中所说的:“荒城陈帝宅,故殿吴王居……未知万代后,兴废又何如?”帝王尚且如此,那么徐家、张家等各式权贵豪富,更难逃脱厄运。因此,笫三句可以说是作者对此类事件的总结:耗费巨资购置的宅第无论多么坚固,也不可能使某位主人永久占有,宅第犹如驿站或旅馆,它的每一位主人永远只能是一个来去匆匆的不幸过客。只可惜,世人大多执迷不悟,不能开窍,所以作者最终又发出慨叹说:不是正有人在改写宅名,为自己能取代前任宅主而洋洋自得吗?只是他决没意识到,他正在重复着前人的老路。这里,作者大有众人皆醉我独醒的骄傲,作为一个清醒的旁观者,他表现出莫名的悲伤和无奈。
购宅建房,历来被中国人看作赖以生存的基础,同时又被当作标榜财富地位的机会,因此,他们大多竭心尽力、倾其所有去谋取这些。如果说,在农村相对平稳恒久的经济社会形势下,这样的做法还是可行的话,那么,城镇经济生活中的竞争倾轧,官场宦途的风云莫测,就使富贵失去了可以信赖的基础,朝不保夕的社会现实,更加深了人们的危机感。杨维桢反对求富求贵求仙,主张任其自然,正是建立于这样的社会现实之上。
本诗的写作不加雕琢,夹叙夹议,信笔写来,颇有以文为诗的特点,恰如杨维桢自己曾主张的那样:先情性而后语言。因此本篇首叙事实,中抒感慨,结尾却又直揭现实,心之所感,笔之所至,似无章法可言,其实正是所谓随心所欲。无法之法,乃为大法。
(孙小力)
注 释
[1].邮传:驿传,即传递文书的驿站。
[2].桓:此指门柱。
相 思
杨维桢
深情长是暗相随,月白风清苦苦思。
不似东姑痴醉酒,幕天席地了无知。
【赏析】
本诗是作者自编诗集《续奁集》中的一篇。奁,是古代妇女梳妆打扮用的镜匣,唐代诗人韩偓撰有诗集取名《香奁》,专门描写宫苑闺阁中妇女的胭脂娇美之态,人称“香奁体”。杨维桢曾仿效韩偓,亦撰有《香奁集》,为七言八句八题,然后又写了这二十篇七言四句的“续奁诗”,以示对韩偓《香奁集》以及自己旧作的继续。
《续奁集》里,除了描绘女子“学琴”、“学书”、“习舞”和“出浴”等日常闺阁生活以外,还有“相见”、“的信”、“私会”等题,也许作者认为,要完整地摹写女子闺阁之态,情爱是不可缺少的内容。
本篇采用女子自述的口吻,抒写相思的苦闷。从来明月清风之夜,最是撩人思绪,因此,李太白长叹“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苏东坡浩歌“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约而同地感伤于良辰美景,激发起眷恋之情。不过,同样是抒写思恋,风格却各有不同,李白稍显质朴,苏轼热情豪放,而本篇则别有一种哀怨和狡狯。
首句一个“暗”字,表明女主人思恋的隐蔽性质,于是,很自然地引出这种相思之情的必然结果———“苦苦思”。但是,作者没有继续描摹她的思恋情状,也没有让她继续吐露相思之愁,而是笔锋一转,旁敲侧击,别出心裁地描写她的妒忌:自己辗转反侧,苦不能寐,而东邻村姑何以睡得如此踏实香甜,犹如完全与人世隔绝,昏天黑地也将浑然不觉?她实在弄不明白:自己的聪明和痴情只换得无穷烦恼,东姑的无知和痴醉却能长享甜美之梦。这种虚晃一枪的表现手法,将一个纯情少女的娇憨和略有嗔意的思想状态描摹得惟妙惟肖,恰到好处地表现出少女坠入情网的焦灼无奈和不由自主的苦闷。也许她已意识到这种苦思只是自寻烦恼、不会有任何结果,也许她也尝试过努力断绝这种思念,但人的思绪有时恰如脱缰的野马,纵横驰骋,不愿屈从于理智的束缚。于是,在烦恼、怨恨和自责等种种念头的夹击下,不由转向于对邻家姑娘的羡慕和妒忌。确切地说,是羡慕多于妒忌。应该承认,这样的四句小诗,不用任何典故却具有如此丰富的内涵,的确显示了作者对于女子生活的深入观察思考和驾驭语言的功力、构思的独特巧妙。香奁体诗是专以描绘妇女的窈窕胭脂之态而闻名于世的,然常被看作过于轻浮,因此曾有人否定或怀疑唐代韩偓撰有《香奁集》,认为香奁体诗和韩偓刚直不阿的品格、平素慷慨激昂的诗风不相符合,认为是当时同名人所作。而杨维桢别有所见,他在《续奁集序》中历举了陶渊明、韩偓和黄庭坚等前辈名人创作艳歌小曲的事实,又借用他们之口,声明此类歌诗只不过是遣兴解闷,偶尔为之的,并不妨碍大节。不过,据此看来,杨维桢在效仿前辈的同时,似乎也认为此类诗不能登大雅之堂,那么,他何以又要一而再地写“香奁诗”呢?
事实上,香奁体和宫体诗,是元季昆山、松江一带文人热衷的诗体,还在元顺帝至正初年杨维桢周游吴中各地之时,他就多次与昆、松的弟子们唱和此类诗,香奁体还成为“云间诗社”的传统竞赛诗体。杨维桢晚年重返松江,当地仍纷纷传诵他十几年前的此类旧作。作为元季吴中一带的文人领袖,他必然也必须顺应潮流。另外,杨维桢晚年在松江曾经组建家乐班子,往来于贵官大户之门,歌舞吟唱,获得广泛的名声,他的香奁诗,自然极有可能成为他的戏班演员的唱词。那么,作为谋生手段,他的作品能赢得万口传播,无疑也是他勉力为之的动力。至于他醉心于写作此类诗的同时,又要标榜自己的铁石心不至于被粉黛小辞所改变,用心良苦,其实是为了表白自己的清高和不俗,只不过是一番言不由衷、冠冕堂皇的门面语罢了。
(孙小力)
秋 千
杨维桢
齐云楼外红络索 [1] ,是谁飞下云中仙?
刚风吹起望不极 [2] ,一对金莲倒插天。
【赏析】
本诗亦是《续奁集》中的一篇,作于元顺帝至正初年杨维桢游居平江(今江苏苏州)之时。
荡秋千,是我国一项传统的游乐活动,在旧时城市的私家园林中犹为普遍。贵族大户的青年女子平日轻易不能出门游玩,宅园就是她们的自在天地,高打秋千、飘摇空中的兴奋和美感,是其他游艺活动难以比拟的,难怪唐玄宗曾将荡秋千戏称为“半仙戏”。不过,本诗没有请“半仙”自己来吐露感受,也没有查究秋千女子的身份,更没有细致描绘其相貌装束,作者完全用一个旁观者初睹荡秋千的眼光,来描绘他瞬间的感受。
作者得以领略秋千女子风采之时,正置身于齐云楼内。楼名“齐云”,可以想见它的高耸,但是,楼外的人比它更高。似乎是不经意的那么一瞥,作者窥见了窗外一闪而过的红色绳索,随之欣赏到楼外那惊心动魄的一幕。虽然最初的感受未必精确,但总是最新鲜、最富有感染力的,于是,作者自始至终抓住了第一印象,粗线条地勾勒出极富韵律的动态、一个处于最佳状态的瞬间。
本篇仅仅描写了秋千女子的一个连贯性动作。前二句写秋千荡下,秋千女子赛似天仙,自天而降,扑面而来,又一闪而过。这里作者使用了一个设问句,表示最初的惊诧,误认是天仙下凡。后二句写秋千荡起,秋千女子轻飏直上,犹如借助于高空的劲风,飘然欲仙,自下望上,几乎要飞出视野。秋千女子飞升高空之时,是最为畅美的,飘至极点之际,头部朝向地面,双脚则如利剑一般,直刺青天。这样,作者只对她一下一上的秋千表演作了极其简略概括的描绘,就已将一个矫健的身姿描摹得淋漓尽致了。此外,作为常识中必须服从“天”的意志的深闺绣户女子(或是少女、或是少妇),作者却形容她们的两足“插天”,表现出对“天”的轻视和戏弄,这也是大胆的用笔,其中包含着对闺中人荡秋千时心理的深层理解:或许只有在这个游戏中,她们才能尽情地展露自己的活泼、渴望自由自在的内心,才能尽情地宣泄对礼教森严的家规戒律的反抗之情。这种以少少许胜多多许的笔法,以及选择诗歌语言时审慎的思考,值得后学效仿。
不过,诗人毕竟生活于那样的时代,对于女子的观察、描绘和欣赏,不免留有一些显然不健康的情调。本篇中诗人对秋千女子的相貌、身材和妆束等未作任何描写,单单突出她的小脚金莲,这与当时社会的审美观,以及他本人的“金莲癖”是分不开的。今天我们读他的诗,不能不注意到这些。
(孙小力)
注 释
[1].齐云楼:在今江苏苏州市。
[2].刚风:高空的强劲之风。
题春江渔父图
杨维桢
一片青天白鹭前,桃花水 [1] 泛住家船。
呼儿去换城中酒,新得槎头缩项鳊 [2] 。
【赏析】
历代墨客骚人赋诗作画,喜欢以“渔父”为题,其实他们笔下的孤舟蓑笠老翁,常常并非是真正的打渔人。自西周姜太公垂钓渭滨、东周孔老夫子鼓吹“智者乐水”之后,所谓渔父,就与隐士高人结下了不解之缘。文人士大夫笔下的渔父们,有的垂纶长啸,企图招来世人瞩目;有的独钓寒江,以示归隐避俗。文人画师如此钟情于渔父,显然是借以表现自身的清高不俗和傲然嫉世。因此,以往的渔父形象,大多孤独冷漠,不近人情。而杨维桢的这首题画诗显然有所不同,描绘了一个真正以打渔为生的渔父形象,歌颂的是渔家人自得其乐的世俗生活。
本诗前两句画景,后两句叙事,景物的和美与人事的温馨交融掺杂,使整篇诗歌洋溢着其乐融融的纯朴甜美气息。
首句写远景。青天一片,白鹭徐来,作者首先用淡雅的色彩为全篇染上一层明快的底色,一个“前”字,又给静止无垠的蓝天平添无数生机。第二句写近景,桃花绽开,寓示着正是阳春三月的时令;春水猛涨,江波浩渺,渔船忽上忽下,在岸边拍击着浪花。诗人还特意指出,这是一条“住家船”。那么,江水是渔父赖以谋生的土壤,渔船是渔父借以栖身的宅房,如今泊船岸边,显然是有需要到岸上解决的事务,于是,自然引出了下面的诗句。三、四两句写渔父唤儿进城打酒,酒资则是刚刚捕捞到的鲜美鳊鱼。这是极其普通的场面,打渔人大多嗜酒,以捕捞所得与人换酒喝也是常事,而诗人正是希望通过这些日常普通事物的描绘,显示以物易物的质朴、父呼子应的天伦之乐,以及渔父自给自足、自得其乐的畅快。
诗的字里行间,处处透露出对渔父生活的歆羡和对自然风光的赞美,其实正说明作者对那种宁静安详、无拘无束的境界的渴望和追求,当然免不了对渔父生活有所美化。
本诗构思较为精细,远景、近景、人物,由远及近,层次分明。作为一首题画诗,显然是侧重在对于画面的解释,这样的诗歌语言体现了清新、明白、流畅的风格,取得了与画面、与主题的一致。
(孙小力)
注 释
[1].桃花水:桃花汛。指春天桃花盛开之时,川谷冰融,河流涨满。
[2].槎头缩项鳊:“槎”指置于水中的木栅栏。《襄阳耆旧传》云,汉水中,出鳊鱼肥美,常禁人采捕,遂以槎断水,因谓之槎头缩项鳊。此处借指上等鲜美之鱼。
题芭蕉美人图
杨维桢
髻云浅露月牙弯,独立西风意自闲。
书破绿蕉 [1] 双凤尾 [2] ,不随红叶到人间。
【赏析】
本篇是为一幅仕女图所作的题画诗,原作无缘得见,从诗题和诗意来看,画面是描绘一位美女用芭蕉绿叶练习书法时的情状。
首句对美人的妆饰作了简明扼要的描绘,是从三国曹植《洛神赋》中“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二句演化而来的。发式和眉样,始终是古代贵族妇女精心修饰和花样百出之重点,因此曹植在描写洛神的相貌时也不能免俗,强调洛神具有高耸欲堕的美髻和弯曲修长的新眉,以示洛神的美貌。不过,曹植对洛神的描绘不止于此,从她的形体姿态一直到面貌语言,都作了细腻缠绵的描写,而本篇对美女具体的妆饰和长相不再作进一步的摹写,髻鬟如云高一尺,淡扫柳眉添妩媚,有这些就足以表现她的时髦和姣美,诗人所要强调的并不在此。第二句写美人的姿态和神情,晚风拂面而来,美女若有所思,傲然独立,娴静典雅。也许诗人之所以对美女长相不作具体描写,就是担心喧宾夺主,因为他更加重视或更想突出那么一种高贵孤独的气质。第三句写美女用绿色蕉叶练习草书,所谓写破蕉叶,是标榜她的勤勉和洒脱,而绿蕉、凤尾,同指一物,表面上是交代美女习书所用材料,其实暗示了她不同凡俗的秉性。如果说,绿润如玉的蕉叶,可以表明她冰清玉洁的情操,那么,这位美女以绿蕉代纸习书的目的和蕉书的创始者———唐代僧人怀素显然有所不同,并非是缺乏纸张,由于贫穷而以蕉代纸,而是不屑于采用俗人所用的东西。最后一句,诗人用蕉叶的特性概括了美人的清高。古人云:菊不落花,蕉不落叶。一叶生,一叶蕉,故谓之芭蕉。(见《群芳谱》)可知芭蕉树叶虽然会随着节令的变化由绿转红,但决不会像一般的秋叶随风坠落,那么,绝不沾染尘土的蕉叶足以与美人超凡脱俗的性情相媲美,难怪她爱不释手。其实,这最后一句也隐寓着本诗的主旨:即赞美清高超脱的人格。
题画诗的作用,在于阐发和拓宽画面的意境,绘画的直观效果如果有了诗歌的补充,将更具魅力。本诗充分运用比喻、象征、描摹等艺术手法,将画面中不便明说或无法说明的境界揭示出来,给读者以深刻启示。诗人遵循画详诗略、画无诗补的原则,重在挖掘人物的内心世界,并避免重复的描写,如对美人的相貌姿态尽量取其简括,而末尾“不随红叶到人间”一句,用的是唐人“红叶题诗”的典故,显然是画面无法表现的。诗人的想象、诗人的隐情借助于诗的象征和创造性阐释,得到充分展示。
(孙小力)
注 释
[1].书绿蕉:指以芭蕉绿叶代纸,供书写。《清异录》云,唐代僧人怀素以草书闻名于世,早年居零陵时,家贫乏纸,遂植芭蕉逾万株,取叶代纸而书。宋·陆游有诗云:“芭蕉绿润偏宜墨,戏就明窗学草书。”可见芭蕉绿叶适宜写草字。
[2].凤尾:即凤尾蕉。《南村辍耕录》云,凤尾蕉树高五六十丈,围三四寻,直如矢,顶上才生枝叶,若棕榈状。皮如龙鳞,叶如凤尾,实如枣而大。
庐山瀑布谣
杨维桢
银河忽如瓠子决 [1] ,泻诸五老之峰前。我疑天仙织素练,素练脱轴垂青天。便欲手把并州剪,剪取一幅玻璃烟。相逢云石子,有似捉月仙。
酒喉无耐夜渴甚,骑鲸吸海枯桑田。居然化作千万丈,玉虹倒挂清冷渊。
【赏析】
唐代诗人李白、杜甫、李贺,分别被人称为诗仙、诗圣、诗鬼,元代末年,又出了一位“文妖”,这就是以“铁崖体”风靡一时的杨维桢。钱谦益《列朝诗集》云:“古乐府其所自负,以为前无古人,徵诸句曲,良非夸大。”杨维桢生平最爱作乐府诗,现在就让我们来读他这首《庐山瀑布谣》。
提起庐山瀑布,人们往往想到李白“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的名句。像李白这样的浪漫诗人也只是说庐山瀑布“疑是银河”,而当杨维桢看到庐山瀑布时,立即狂呼大叫起来;天上银河忽然像黄河决口啦,看那悬流飞瀑倾泻下来了,直泻到庐山五老峰前了!杨维桢一开头便以突兀之笔,表现庐山瀑布的雄伟,险峻,使你仿佛看到它那奔腾咆哮之势,仿佛听到它那飞流溅沫之声,使你感受到一种惊心动魄的狂飚!
在这样的描写之后,诗人转而发以美丽的遐想:这洁白透明的瀑布啊,大概是天上织女星织成的白色丝绸吧?谁不当心,把它弄脱了机轴,垂挂在天空中了!让我拿起锋利的并州剪刀,剪取它那迷人的烟笼雾锁的画图来……
这首诗前面有一小序云:“甲申秋,八月十八夜,予梦与酸斋仙客游庐山,各赋诗。酸斋赋《彭郎词》,予赋《庐山瀑布谣》。”原来这是记梦之作,酸斋是当时著名散曲家贯云石。此人风流倜傥,才调绝伦,其《彭郎词》云:
相逢渔子问二姑,大姑不如小姑好。
小姑昨夜巧装束,新月半痕玉梳小。
彭郎欲娶无良媒,飞向庐山寻五老。
五老颓然不肯起,彭郎怒踢香炉倒。
这首诗写彭郎要娶小姑,五老不肯做媒的故事,实际上也是游山玩水的游戏之作。原来诗中大姑、小姑,是嶷然独立于江水中的大小孤山,彭郎乃江侧一石矶,五老、香炉皆庐山高峰。贯云石巧于构思,把它们通统拟人化了。大概杨维桢很欣赏这首诗,梦中还记着,并为此作《庐山瀑布谣》。杨维桢在《庐山瀑布谣》中接下来就写他这位朋友贯云石了:“相逢云石子,有似捉月仙。酒喉无耐夜渴甚,骑鲸吸海枯桑田。”这位云石子呀,其脱略形骸,不拘流俗,大有李白之风呢!他醉饮狂歌,夜来渴甚,便骑着鲸鱼去吸东海之水,一下子就把海水喝干了,沧海变成桑田。哎呀呀,云石子喝了那么多的水,肚皮怎装得下呀?谁料他满肚皮酒水“居然化作千万丈”,竟然都化为千万丈飞流直下的瀑布,像一道白色长虹高高地挂在清凉的深渊之上。
上面读贯云石《彭郎词》已感到其滑稽谑浪,构思新颖;现在再读杨维桢《庐山瀑布谣》,更感到奇思妙想,出人意表,其想象之荒诞奇诡,为古今诗人所罕见。诗中更有一种奇崛之气,纵横排奡,雄豪瑰丽,气势酣畅,这大概就是杨维桢所特有的“铁崖体”风采吧?
自南宋严羽《沧浪诗话》批评宋诗议论化,提倡“诗有别趣”以来,宋末“四灵”已有摆脱窠臼、力求清新的趋向,但他们宗祧贾岛姚合一派,沉溺五律,“争工于句字间”,因而境界局狭,诗思窘枯。当时刘克庄即发出“欲息唐律,专造古体”的要求。元代虞、揭等人诗风萎疲,也与形式上因袭有关。杨维桢乘弊而起,倡“古乐府”,创“铁崖体”,应顺了时代需要,为诗歌带来了新的生机。
当然,所谓“铁崖体”不仅是形式问题,更有内容上新的突破。研究明清诗歌的章培恒教授说:“在元末明初的文学作品里,对自我的肯定,或者说对束缚个性的反拨,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当时最有成就的诗人是杨维桢和高启。”(《明代的文学与哲学》)就以杨维桢这首《庐山瀑布谣》来说,杨维桢把自己和贯云石都描绘成宇宙间无所不能的巨人,可以“骑鲸吸海枯桑田”,可以“手把并州剪”,剪下天仙所织“脱轴垂青天”的素练,这种超现实的自我形象不是太虚妄了吗?但透过这层虚幻的雾,不难看出一个企图挣脱一切锁枷的灵魂。时人已发现杨维桢的“异端”色彩,如王彝就骂他是“以淫辞怪语,裂仁义,反名实,浊乱先圣之道”的“文妖”。于此可见“文妖”含义不单指铁崖体“奇诡”的诗风了。
(高 原)
注 释
[1].瓠子:古地名,在今河南濮阳南。黄河曾在此决堤。汉武帝曾亲临巡察治水,作《瓠子歌》二首。
西湖竹枝歌(其一)
杨维桢
苏小门前花满株,苏公堤上女当垆。
南官北使须到此,江南西湖天下无。
【赏析】
杨维桢在元末,特以“才情缥缈”的七绝和乐府小诗“独步当代”。这组《西湖竹枝歌》,即是他采用民歌体创制的“俊逸浓爽,如有神助”之作(胡应麟《诗薮》)。明人杨慎《升庵诗话》称,此歌之出,“一时和者五十余人,诗百十余首”,可见其影响之广。
西湖之于江南,正如倩丽少女之笑靥、明眸,曾引得多少词人墨客为之目注神移!那“烟柳画桥”、“十里荷花”的春情秋韵,“水光潋滟”、“山色空濛”的晴风雨姿,不都曾化作如幻如梦之思,摇曳在柳永、苏轼的笔底?这样说来,杨维桢之再咏西湖,恐怕连开篇都很难下笔了。
此诗却自有妙绪。起句不咏湖光山色,偏从钱塘名妓苏小小的“门前”之景写来,正可把你引入西湖传说中最凄丽动人的去处。南齐苏小小的身世是哀伤的,所以李贺描摹她的墓境,也是“幽兰露,如啼眼”、“冷翠烛,劳光彩”,充满了幽夜缥缈的凄凉。此诗则一反其意,从春光明媚中,展现那灿若云霞的满株繁花。你便恍若见到,连苏小小竟也一展愁眉,正凝眸含笑飘立于花树之间,迎接你的到来———这正是西湖所展示给你的第一眼印象,那交织着美丽传说而令人魂牵魄动的地方!
然后再沿着绿柳成荫的“苏公堤”走去。它就是苏轼当年再知杭州,发动民众疏浚“水浅葑横,如云蔽空”的西湖时,用湖中淤泥筑成的。而今漫步在堤上,眺望湖中的波光峰影,你的心中难道不会像苏轼一样,悠然生出“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的奇妙思致?在叹赏之际,也许最适合去堤边的酒家,啜上三盏两杯?你还会意外发现,那“当垆”迎客的主人,竟也是水灵水秀的女儿家!明丽的堤景,秀美的当垆女,这西湖独具的旖旎风情,又将带给你几多惊喜和醉意!
所以当“南官北使须到此,江南西湖天下无”二句跳上眼际时,你便感到,这恰是你此刻所欲脱口而发的由衷赞语。倘若你还知道,杨维桢亦正生于浙江,你当会体味到,这两句诗中,其实还包蕴着诗人对故乡之湖的深切自豪和浓浓的爱。不过就全诗说,与其将它视为诗人的赞叹之语,不如读作堤上“当垆女”的夸耀之词,似更符合竹枝词的体格,也更有情韵———那是风姿秀美的女儿家,正带着七分喜色、三分羞涩,向客官夸赞着自家的美丽西湖哩!“南官”、“北使”的称谓,正透着酒家女指南点北的飞扬神采;一个“须”字,又带着如许不容置疑的辞气。令你不得不承认,唯有这“江南西湖”,才是天下无与伦比的一泓秀水!不以对景物的描绘见长,只在你眼前勾勒几笔湖畔、堤上的风情人物,这正是“西湖竹枝歌”之一的特色———那爽朗明快的民歌风味,虽只短短四句,便已如酒家女的佳酿,足以让你心醉情迷的了。
(潘啸龙)
西湖竹枝歌(其四)
杨维桢
劝郎莫上南高峰,劝侬莫上北高峰。
南高峰云北高雨,云雨相催愁杀侬!
【赏析】
民间竹枝词多情歌,江南情歌之缠绵婉丽,带有诉说不尽的意态和声情,更为历代诗人所心折。“诗豪”刘禹锡,听了夔州的民间情歌,就曾激发过与之一较短长的意兴,写下了“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还有晴”等名作。杨维桢歌咏西湖风情,当然也不甘放过这种机会。“竹枝歌”之七,便是令刘禹锡也婉丽“靡加”的奇妙情歌。
情歌好以歌咏地方风物起头。西湖风物可歌者甚多,此歌中的西湖少女,却偏偏对那高插入云的南、北高峰动了感情———“劝郎莫上南高峰”。起句“劝郎”二字悠悠而吐,一听便知这少女心中,正有无限情话向心上人倾诉。但紧接而来的“莫上南高峰”五字,却顿如奇峰突现,令人莫名惊诧了。“南高峰”矗立于西湖南岸,苍翠秀郁,俯临着繁丽的杭城,正是男女相携登临的好去处。这少女为何却不愿让恋人上那高处呢?一段疑云随突兀而发的起句,由此冉冉飘浮在读者心头。
再看二句“劝侬莫上北高峰”。这回是少女对自己的幽幽劝慰了。但这劝慰也一样不可思议———北高峰位于灵隐寺后,秀郁苍翠,正好与南高峰隔湖相望,还可远眺茫茫钱塘江,如一派银流闪烁在天际。她却为何又怕上此峰呢?少女的心思就是这样微妙莫测,你若不是一样心窍玲珑剔透的女儿家,别想把其中奥秘猜着!一段疑云未去,又一段疑云缠绕在了读者心头。
对于女儿家的心思,别去苦苦追问。因为你愈追问得紧,她便愈是慌促躲避;最好的办法是什么也别问,待到她憋不住了,自己会告诉你。此歌中的少女就正如此———“南高峰云北高雨,云雨相催愁杀侬。”这就是她终于忍耐不住,吐露给心上人(当然也包括听者、读者)的心思。不过这心思的吐露,依然带着女儿家特有的婉曲不尽之意,你要领悟它也实在不容易。南峰有“云”、北峰有“雨”,那就应该是“无晴”。按照刘梦得《竹枝词》以“晴”关“情”之例,这女子是否在怪嗔心上人的用情不浓呢?以寡情之郎,上那“无晴”之峰,又是隔峰相望,难怪她要大声呼喊“云雨相催愁杀侬(我)”了。
这理解是否就猜中了西湖少女的心事?那也难说。因为有“云”有“雨”,固然可解为“无晴(情)”;但“云雨”合称,却还有另一层意思。宋玉《高唐赋》记楚怀王之梦遇神女,那巫山神女辞行时就提到过它:“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这一绮丽故事的流传,使“云雨”也带有了新的意义,那就是男女欢爱的象征。此诗中的少女,为高峰云雨之相催发愁,是否萌动了与心上人的欢爱之思,故而正语反说,以掩饰羞涩之情呢?
吐语新奇,情思婉曲。明爽中带几分羞怯,设喻中蕴难猜之意。这大约正是本诗的一大特色,也恰可表现江南情歌的微妙风韵。难怪明代诗论家一提到此歌,都要叹为“若有神助”了。
(潘啸龙)
西湖竹枝歌(其八)
杨维桢
石新妇下水连空,飞来峰前山万重。
妾死甘为石新妇,望郎或似飞来峰。
【赏析】
诗到南宋末年,流入纤薄弱巧,元代诗人便转而学唐、学六朝。至元末,杨维桢领袖东南诗坛,倡“铁崖体”,振臂一呼,天下翕然响应。铁崖体诗,称赞的说是上法汉魏,出入少陵,时出牛鬼蛇神,眩荡人耳目;贬斥的说他秾丽妖冶,汉魏风轨,未睹藩篱。作为元代唯一开宗立派的诗人,杨维桢的诗也并非均为“铁崖体”风格。他在杭州时,闲居西湖,水光山色,浸淫胸次,倡《西湖竹枝歌》,尽洗尊俎粉黛之习,通俗清新,婉转多姿,与“铁崖体”迥异,这里选的是其中杰出的一首。
这首诗和大多数民歌一样,用比兴的手法抒情。先信手描摹西湖边的景色。濒临西湖的新妇矶巍然屹立,俯视着西湖空阔浩荡的湖水;北山灵隐寺前的飞来峰,玲珑瑰奇,坐落在冈峦起伏的群山中。诗把这两个既不相连也不相对的景点排比在一起,为下作铺垫。接着,诗用女子口吻,在“石新妇”、“飞来峰”上作文章:心中的情郎,离别已久,我天天在盼望你早日归来,我死了心甘情愿化成那矗立的石新妇,凝望着你的归途,留下这爱情的象征;但在心中时刻希望奇迹会出现:你像那飞来峰一样,忽然从天边飞到我的眼前。诗即景设譬,清丽意隽,音调条畅,大胆而又形象地表达了一个痴心女子对爱情的忠贞不渝。
宋郭茂倩《乐府诗集》说,《竹枝词》本出于四川,唐贞元中,刘禹锡在沅湘,以俚歌鄙陋,乃依《九歌》作《竹枝》新词九章,教里中小儿歌之,由是盛于贞元、元和间。唐人的《竹枝词》大多数写旅人的离愁别绪或儿女亲情。到了杨维桢时,《竹枝词》的内容大大扩展,直接模仿刘禹锡的《竹枝词》,同时又借鉴南朝乐府吴声歌曲和西曲歌,如《子夜歌》、《读曲歌》等,具有热情洋溢的民歌色彩;又不再单单表现羁旅哀愁及爱情,更多地吟咏湖山之胜、人物之美,新人耳目。这首诗是以地名风景起兴,其他诗如“苏小门前花满株”等,便全写西湖风光。因杨维桢享有盛名,门下弟子有百余人,所以他的《西湖竹枝歌》一出,一时传遍大江南北,四方名人韵士,争相属合,不下百家。最后杨维桢把诗编辑成集,加以月旦,遂成为地方一大文献。受他的影响,以《竹枝词》吟咏地方上的风俗名胜成为定格,出现了许多《燕京竹枝词》这样的总集。
(李梦生)
的 信
杨维桢
平时诡语难为信,醉后微言却近真。
昨夜寄将双豆蔻,始知的的为东邻 [1] 。
【赏析】
此为杨维桢《续奁集二十咏》中的一首。“续奁”即是续《香奁集》之意。晚唐韩偓有《香奁集》,所收大都是一些描写女色和男女偷期密约的艳情诗。这些诗颇为后世正统的文人所诟病,如高秀实云:“元氏艳词,丽而有骨;韩偓《香奁集》,丽而无骨。”(《彦周诗话》引)由此以后,香奁体竟成了淫艳诗体的代名词,为一般诗人所深讳,严羽《沧浪诗话》即一言以蔽之称“皆裾裙脂粉之语”。这风气到了元代开始有了变化。当时文士们大多沉沦下僚,抑郁不得志,写诗便不多忌讳,颇有一些人以香奁为诗题,杨维桢是写得最好的。他不但写,而且公然为之辩护。在此《续奁集二十咏》小序中更明确说:“陶元亮赋《闲情》,出暬御之辞,不害其为处士节也。予赋韩偓《续奁》,亦作娟丽语,又何损吾铁石心哉!”他不以陶渊明作《闲情赋》是“白璧微玷”,认为并不损害他的高尚情操,同样他自己诗作中的“娟丽语”和“铁石心”也不妨两存。这是一种比较全面的、宽泛的文学创作观念,也可以说是一种新的人生态度。他既提倡写“伤今思古险阻艰难之作”,提倡老杜诗歌的“春秋之法”,同时也喜欢以秾辞丽语写些艳情诗,并公然地加以标榜。他曾作有《冶春口号》一首,写道:“南朝宫体袁才子,更说《西昆》郭孝廉。自是《玉台》新句好,风流无后数《香奁》。”
《的信》歌咏了一个活泼、真挚的少女的恋情。情之为物,最可贵、最丰富,然亦最多变化,最教人捉摸不定。尤其是少男少女间的恋情,将吐未吐,欲说还羞,正话反说,似喜若嗔,不知引得多少坠入情网的人为之彻夜无眠,辗转反侧,一遍遍地把对方的感情加以猜测、思索。这首诗中所描写的女子还算是幸运的,尽管她的恋人平时喜欢说些奇怪的话,使人难以揣测,但是她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中,却听到了他喝醉后的呓语。酒后吐真言,这下他的心事完全明白了,原来他昨天送来的两朵豆蔻花是有明确含义的,自己的的确确是他的意中人啊!
杨维桢此诗写得非常活泼、生动。抓住此少女一霎那的心态,用特写的手法,加以放大、定格,使其为爱情所膨胀、所陶醉的心灵活泼泼地呈现在读者面前。值得注意的是在她身上我们看不到有什么受礼教束缚的痕迹,她平日就和此男子有来往,交谈馈赠,并没有什么顾忌,显然这是一个平民身份的市井少女。这与韩偓《香奁集》中大量描绘的贵家女子有明显的区别。后者是“懒卸凤皇钗,羞入鸳鸯被”(《懒卸头》),“敲折玉钗歌转咽,一声声入两眉愁”(《闺情》),感情凄怨,诗风靡丽;此诗则充满了民歌气息,虽然同为丽情诗,但风格却丽而不靡,健爽活泼。
(刘明今)
注 释
[1].的的:明白,明确。东邻:宋玉《登徒子好色赋》序云:“天下之佳人,莫若楚国;楚国之丽者,莫若臣里;臣里之美者,莫若臣东家之子。东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后遂以东邻女称绝美之女子。
习 舞
杨维桢
《十六天魔》教已成,背反莲掌苦嫌生。
夜深不管排场歇,尚向灯前踏影行。
【赏析】
此为杨维桢《续奁集二十咏》中的一首。元代杂剧繁荣,士大夫家的歌舞伎乐亦颇兴盛,杨维桢家尤其著称于时。明初瞿佑《归田诗话》云:“杨维桢晚年居松江,有四妾:竹枝、柳枝、桃花、杏花,皆能声乐。乘大画舫,恣意所之,豪门巨室,争相迎致。”据此记载,似乎杨维桢家的歌舞班子不仅用以取悦主人,还到各处去演出,虽与后世剧团不同,不以赢利为目的,但至少是一种艺术交游。而杨维桢自己也常参与其中,酒酣耳热,往往“自倚凤琶和之”。这首诗正描写了舞伎们刻苦的艺术追求。
《十六天魔舞》原为元代宫廷中赞佛时的舞蹈,表演时以珠缨盛饰美女十六人为佛菩萨相,其中有宫女三圣奴、妙乐奴、文殊奴等,她们戴象牙佛冠,披缨络,著大红绡金长短裙,金杂袄,云肩,合袖天衣,各执巴刺般之器(法器),内一人执铃杵奏乐。显然这是一规模相当宏大的舞蹈,难度亦相当高,特别是把手掌翻转,以手指向上作莲花状的动作,尤不易掌握,故舞伎们在初步学成后还要反覆练习。直至夜深更阑,其他伴唱演奏执事人员都已歇息,她们还在灯光之下翩跹作舞。“踏影行”三字十分传神,因为在正式排演时,四处灯火通明,台上一般是不会出现明显的身影的。而此时排场已歇,大部分的灯烛都已灭了,演员们的身影投射在地上,一举手,一投足,影亦随之晃动,诗人以“踏影”状之,非常贴切,使人读之产生亲临其境的感觉。杨维桢这首《习舞》写成后,人们争相传诵,“万口播传”。试问读了这首诗后,谁不想亲眼看一看杨家舞伎们演出的《十六天魔舞》呢?元代是戏曲繁荣的黄金时期,这首诗反映了伶人舞女躬践排场的梨园生活,也因此具有鲜明的时代特色。
(刘明今)
老客妇谣
杨维桢
老客妇,老客妇,行年七十又一九。少年嫁夫甚分明,夫死犹存旧箕帚 [1] 。南山阿妹北山姨,劝我再嫁我力辞。涉江采莲,上山采薇,采莲采薇,可以疗饥。夜来道过娼门首,娼门萧然惊老丑。老丑自有能养身,万两黄金在纤手。上天织得云锦章,绣成愿补舜衣裳 [2] 。舜衣裳,为妾佩,古意扬清光,辨妾不是邯郸娼。
【赏析】
杨维桢辞官后,纵情山水,对仕宦名利淡不经意。张士诚割据吴越时,曾盛情款待,但杨维桢不为名利所动。朱元璋统一全国后,网罗英贤,开史馆修《元史》,闻杨维桢名,命近臣敦促入朝,杨维桢作诗名志,有“天子来征老秀才,秀才懒下读书台。商山肯为秦婴出?黄石终期孺子来。……袖中一卷春秋笔,不为旁人取次裁”句,言词决截凛然,明白表示不愿出仕新朝。所以《七修类稿》说他作诗后即自缢而死。其实,杨维桢虽然未以身殉元,最终被催逼入朝,但宁死不肯做官。明朱存理《珊瑚木难》载,他对皇帝的使臣说:“岂有八十岁老妇,去木不远,而再理嫁者耶?”并作了这首《老客妇谣》以明志。
诗中写了一个老客妇的遭遇。诗说,老妇人年近八十,行将入土,但往事历历在目。记得当年与丈夫成亲时,两情相投,丈夫死后,侍奉丈夫的心理没有一毫改变。虽然阿妹与小姨都很同情她,力劝她改嫁,都被她毅然抵制,靠着采莲、采薇疗饥度日,生活艰难。接着,诗推进一层,用不守节而沦落为娼的女人作对比。诗写道,夜来偶然经过娼妇的门前,娼妇们却嘲笑她老丑不堪。对此,她愤慨地说,我虽然老丑,但靠自己养活自己,有艺在胸,犹如家藏万两黄金,足以安度晚年。自己胸藏锦绣,能像天上的织女一样织成五彩斐然的布匹,可以用来补舜那样贤明的君王的衣裳;贤明的君王也会赐我衣佩,褒奖我的贞洁,表彰我不是邯郸娼妇那样下贱的人。
杨维桢以古乐府名家,号“铁崖体”,以秾丽妖冶、奇特险怪著称,一般来说,没有很深的思想内涵。但这首诗却以乐府比兴手法以达到“诗言志”的目的,平实明快,质朴无华,可以算他乐府中最纯真正统的一篇。诗写的是老客妇,实际上是说自己年龄老迈,年青时曾出仕元朝,自当对元朝存以忠心,所以多次拒绝张士诚的招徕,宁愿过清苦的生活。诗把那些动摇出仕的人比做朝秦暮楚、追欢卖笑的娼妇,加以指斥。末了,又借老客妇的口,说自己入京修《元史》,正是愿天下太平、百姓安业,对国家有所帮助,但不出仕的决心已定,希望皇帝明鉴,自己绝不是变节的娼妓一类人物。传杨维桢赋诗时曾说:“如果皇帝强迫我,我就像义不帝秦的鲁仲连一样,宁可跳入东海去死!”这句话也正是《老客妇谣》的中心思想。朱元璋是位以兴文字狱出名的和尚皇帝,当时也许因为草创未久,为收人心,居然同意了“老客妇”不再嫁人的请求,赐安车还山。杨维桢在京待了一百二十天,告辞回家,一时名士祖帐西门外,行路之人望如神仙。被称为明代开国文臣之首的宋濂作诗送行,有“不受君王五色诏,白衣宣至白衣还”之句,褒誉不已。
杨维桢全节而终,照理应该受到人们的崇敬,然而他晚年颇纵情声色,出入歌场舞榭,这样的作为,与元末大动荡的局势格格不入,因此人多非议之。如贝琼《铁崖先生传》说他“特溺于音乐,出必从以歌童舞女,为礼法士所疾”。中国人的传统是提倡节俭,洁身自好,对喜声色之娱、口食之奉的人采取鄙薄态度,就事论人,往往偏颇。文天祥生平以声色犬马为好,最后慷慨赴义,元末守志不仕的恰恰是杨维桢这样风流狎邪的人。这些历史上著名的事例,看来是当引起评论家的深思。
(李梦生)
注 释
[1].箕帚:畚箕与扫帚。古妇女司洒扫之事,后因以箕帚代指妻。这句意为守旧不嫁。
[2].补舜衣裳:典出《诗·大雅·烝民》,谓补救规谏帝王的过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