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冕

【诗人小传】

(1287—1359) 字元章,号煮石山农、九里先生、饭牛翁、会稽外史、梅花屋主等。诸暨(今属浙江)人。出身农家,白天放牛,晚至佛寺长明灯下读书,后从理学家韩性学,遂成通儒。应科举不第,游览天下。入京,泰不花荐以词馆职,不就。归隐九里山,卖画为生。朱元璋攻下婺州(治今浙江金华),授以谘议参军,旋卒。能诗善画,尤工墨梅,别具清新风格;又善写竹石。兼能刻印,相传以花乳石做印材,自他创始。其诗多写隐逸生活,部分作品也能反映人民疾苦。诗风遒劲纵逸,自然质朴,不拘常格。有《竹斋集》。

墨 梅

王 冕

我家洗砚池头树,朵朵花开淡墨痕。

不要人夸颜色好,只留清气满乾坤。

【赏析】

王冕从一个替人家放牛的牧童,在牛背上勤奋学习,成为一位领一代风骚的诗人和著名画家。特别是他画的墨梅,神韵秀逸,世称神品。明代刘伯温有诗赞之曰:“能画梅花称奇绝。”画中题诗,相得益彰。上面这首《墨梅》诗,是脍炙人口的名篇。

这首题于他为良佐所画《梅花图》上的七言绝句,是王冕画梅生涯和自我性情的写照。这位一生热爱梅花的诗人、画家,青年时代曾专心研究孙吴兵法,学习击剑,有澄清天下之志,但屡试进士不第,使他看清了元朝的腐朽统治,遂放旷江海,绝意仕途。他隐居在山明水秀的诸暨九里山,躬耕读书,并植梅花千树,自号梅花屋主。“梅花解作忘机友,雪天月夜长相逢。”他生活在梅花中间,爱梅,画梅,“豪来写遍罗浮雪千树,脱巾大呼成花颠”(元末蒲庵禅师复见心《梅花歌》)。他一生最爱画不着色的淡墨梅花,画出来的梅花,朵朵朴素淡雅。

“我家洗砚池头树,朵朵花开淡墨痕。”读着这样的诗句,恍惚使人进入一种淡墨溢香的境界,这是画境,也是诗人的实际生活。相传会稽山下有王羲之的洗砚池,由于日日洗涤笔砚,把池水都染黑了。王冕颇以有这样一位同姓的前贤自豪,今天自己不也是过着“洗砚池头”的翰墨生涯么!“我家”二字,亲切之中自有一种洒脱自豪的韵味。“朵朵花开淡墨痕”,说自己与王羲之各有擅长,王羲之日日“洗砚池头”,为了练就一手好字,而自己“洗砚池头”,却是为了用墨笔描画梅花。自己苦苦练画,池水因洗砚而变黑,池边的梅树吸吮了池中的墨水,竟然“朵朵花开淡墨痕”了。这一句同时又是点题之笔,紧扣“题画”,说明这是一幅墨梅图。

画梅花,为什么不用丹青彩笔涂抹,偏要用淡墨点染呢?诗人回答道:“不要人夸颜色好,只留清气满乾坤。”王冕为良佐画的这幅《梅花图》今天还可看到,这是一幅横幅,只见一枝梅花横斜在画幅的中间,枝干一笔拉到几尺长,挺秀有劲。枝的梢头,露出了笔的尖锋,突出了梅的清拔气质,看去风神绰约,奕奕有致。再看那枝头十数朵洁白的花朵,含苞欲放,仿佛正在吐出阵阵清雅的芳馨。而那疏枝缀玉,冷蕊幽香,又显示出寒梅不同于春花的冰容霜姿。画梅须同梅性情,画梅须具梅气骨,这枝生在山野清绝之地的野梅,疏旷放逸,梅干劲直,尽自然之本性,绝无一点“官梅”、“园梅”矫揉造作的媚态,而有似竹之清,似松之秀,似空谷幽兰之散发清芬。她把人引向一种清幽的意境,使人感受到一种冰清玉洁的品格,一种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天地间的清气。的确,正如题画诗所说,画家并不以艳丽的颜色争姿斗妍,而只求给人间留下梅花那极其可贵的清气。

这首诗将咏梅花同抒发诗人自己的情怀不着痕迹地结合在一起,梅花同人的情操、理想互为表里,融为一体,抒写了王冕高尚的情趣,表示了他不向世俗献媚的坚贞、纯洁的操守。墨梅诗,一幅有声画;墨梅画,一首无声诗,它们所表现的诗情画意是完全相同的。

王冕毕生精力都倾注在诗画之中,他的画和诗都是元代第一流的。他深谙写诗作画的个中三昧,他说:“写梅作诗,其来一也。名之虽异,意趣实同。”又说:“凡欲作画,须寄心物外,意在笔先,正所谓有诸内必形于外矣。”(《梅谱》)正因为王冕长期与梅花为友,对梅花的形态、习性有极深的体验,并体悟到梅花有一种内在的精神之美,即一种不同凡俗的清新高雅的气质。他又把这种高尚的梅格和自己的身世、人格结合起来了,自己孤芳自赏的一生不正像那高洁幽芳的梅花吗!梅花即我,我即梅花,对王冕来说,人与梅合二为一了。因此,他把自己的生命和感情全部献给了梅花,画梅花,实质上也就是自我写照。因此,他笔下的梅花都显示着一种人的精神和品格。“不要人夸颜色好,只留清气满乾坤”,多么美好的诗句,它显示了一个冰清玉洁的人生,它是诗之魂,是画之魂,是梅之魂,是作者灵魂闪光啊!

(高 原)

秋 夜 雨

王 冕

秋夜雨,秋夜雨!马悲草死桑乾路,雁啼木落潇湘浦。声声唤起故乡情,历历似与幽人语。初来未信鬼啾唧,坐久忽觉神凄楚。一时感慨壮心轻,百斛蒲萄为谁举?山林岂无豪放士?江湖亦有饥寒旅。凝愁拥鼻不成眠,灯孤焰短寒花吐。秋夜雨,秋夜雨!今来古往愁无数!谪仙倦作夜郎行,杜陵苦为茅屋赋。只今村落屋已无,岂但屋漏无干处!凋余老稚匍匐走,哭声不出泪如注,谁人知有此情苦?秋夜雨,秋夜雨!赤县神州皆斥卤。长蛇封豕恣纵横,麟凤龟龙失其所。耕夫钓叟意何如?梦入江南毛发竖。余生听惯本无事,今乃云何惨情绪?排门四望云墨黑,纵有空言亦何补?秋夜雨,秋夜雨,何时住!我愿扫开万里云,日月光明天尺五!

【赏析】

秋夜愁雨,这是最常见的诗材了。不过,若要在万物衰落的深秋中,感受到时代的衰朽;在漆黑无光的夜晚里,联想到时代的黑暗;在撩乱心神的雨声下,听出时代混乱的节奏:这,就像杜甫在秋风破屋之夜念及天下寒士一样,在古诗中并不多见,因为一则要适逢这样的时代,二则要具有入世的精神,三则还要胸襟博大,心忧天下。王冕,在通常人们的心目中,是绍兴鉴湖上的隐士,是素以梅花的清高远俗来自许、自励的画师;然而,这位生逢元末的诗人,在这首显然是为这个末世而作的《秋夜雨》中,却令人惊奇地向人们显示了他忧世愤俗的另一面。

这首诗劈头上来,就是情绪强烈、急切,哪像是隐士的手笔。“秋夜雨,秋夜雨!”短促的节拍、连声的疾呼,直揪紧了人的心,诗人自己,当然也是心潮荡漾。他给人们展示的画面,是光秃秃的秋,是惨瑟瑟的雨,是黑沉沉的夜,哪有什么清高、什么超俗,纯然是活生生的污浊世相。这是怎样的秋天呀:它摧死了百草、摧落了木叶,从北方的桑乾河、到南方的潇湘水,到处是饥马在悲鸣、到处是飞雁在哀啼,可怕的、肃杀的秋。这是怎样的雨声呀:汲汲奔走求索的游子征夫,闻墨梅图 [元]王冕

【赏析】

声都顿生了乡思,淫雨分明已困滞了他们的路途,不归又更何待?再细辨这雨声,乍一听是如此的历历清晰,再一听是如此的恐怖———似乎是不落在地上,而在与地下的幽人在悄语,初闻时真不信是鬼的交谈,过久了才醒悟是鬼声的啾唧(细碎声),于是乎猛然之间,心神凄惶、鼻中酸楚,感慨万千!还提什么少年壮志、遨游天地,原来多年来全是在与鬼为邻!还饮什么葡萄美酒、百斛千斗,原来多年来一直是沉醉在鬼乡!如今猛省过来,真不知这杯酒该为谁举?该自己饮下苦酒?还是奠给鬼叫它远离?游子征夫正动起了乡情,那些还散落在山林的豪杰、还飘流在江湖的旅人,或是还未走上旅途,或是饥寒交迫、行走不得,他们闻说游子征夫的失望和省悟,还能有什么进取之心?于是乎,只能满怀凝愁,胸闷鼻塞,夜不成眠。可这又是怎样的夜呀:孤零的残灯、飘忽的残焰,连灯花也只吐出寒气,不带半丝暖意。进取吧,势必与鬼为伴;不进取,可又怎么熬过这可诅咒的秋夜雨!

秋夜雨中的游士、豪士、寒士,说的就是元末那些正直而无前程的士人;秋夜雨中的历历鬼声,正发自元末那些嫉贤害能的鬼蜮之喉:这,大概是很明显的比喻了吧?况且,王冕自己也曾北游大都、险遭迫害、失望而归,所以这番感慨中,大约也有他的切身体会在。不过,“坎廪兮贫士失职而志不平,廓落兮羁旅而无友生”(宋玉《九辩》),这还是传统的秋愁,诗人也无意将此作为《秋夜雨》的重头,他把更激越、更猛烈的呼声,传达在再一遍的“秋夜雨,秋夜雨”之中;这已不是揪紧人心的呼声,这是震撼人心的鼓点,敲得更密、传得更广:绵绵不绝的秋夜雨,古往今来已酿成了无数愁;可往古凝起的无数愁,也敌不过这于今为烈的秋夜雨!杜诗圣大呼“床头屋漏无干处”,也不过只是茅屋被秋风破,可如今万村万落连漏雨的破屋也无处存,叫百姓去何处躲避这秋夜雨!李谪仙流放去夜郎,未走到尽头已是倦不堪,可如今这流离失所的百姓,还不知要在秋夜雨下行走到何时!丁壮早已征发尽,只苦了剩下的老弱幼稚:无力赶路,只有在地匍匐挣扎;无力哭泣,只有任凭泪下如注。谁来怜悯?谁来拯救?谁管此情?谁知此苦?哪里有“圣明”的天子?哪里有“贤良”的官府?他们全与这昏黑湿重的秋夜雨作一气。他们就是这害尽苍生的秋夜雨!

贫士的失职,还不是人间的至苦,更苦的还是黎民百姓的生死煎熬;践踏了人类,还不是秋夜雨罪恶的全部,它更可恶的是糟蹋了神州大地。诗人第三次疾呼“秋夜雨,秋夜雨”,更把目光投注到往日的锦绣山河———呀,如今全被恶雨浇注为寸草不生的盐碱地,全成了粗莽的长蛇、硕大的野猪的乐土!它们横冲直撞,恣意作恶;而那些瑞麟、鸣凤,却无处驻留,神龟、蛟龙,却无处藏身。“梦入江南烟水路”,往日曾是何等的令人神往,如今要问起那里的农夫渔翁梦着什么,他们提起来会叫你毛发倒竖、说起来会叫你惨不忍听!富饶的江南尚如此,他处的悲惨更不必言。秋夜雨,这无所不害、无处不灾的秋夜雨!

这是最疯狂的秋夜雨了,这已不是诗人平生听惯的小灾害,而是一个预兆,一个黑暗的时代达到黑暗的顶点,即将引起巨变的预兆了。敏感的诗人,虽然还说不清自己今天为何这么情绪激动、不同寻常,虽然也知道自己书生空谈,未必有补世情,但他毕竟感受到了这个预兆,他在房中徘徊不安,终于忍不住奋力推开房门,仰首四望。虽然天上是乌云密布、墨黑一片,这狞恶的秋夜雨似乎还远远没下到尽头,但毕竟是敏感的诗人,有时代责任感的诗人,他已经能透过秋夜雨的无穷无尽的假象,看到它终将完结的本相,而发出大声的疑问:“秋夜雨,秋夜雨,何时住?”随之,他也已经能喊出一个愿望、一个被事实证明在不远的将来就要实现的愿望,从而用这个光明的未来,取代那黑暗的现实,用这个他精心布置的尾声的灿烂光芒,彻底驱除他极尽形容的前大半幅篇章的丑恶阴影———万里乌云一扫而光,日月高照朗朗乾坤,光明的晴天近在咫尺!

凭着如此胸怀广及天下、目光远及未来的诗篇,你还能说王冕只是一个无意入世的隐士么?凭着诗中回荡着的深沉而又激越、低回而又昂扬的旋律,你还能说他清高淡泊么?看到这诗的前大半幅和结尾的结构,这诗的语调,都酷肖《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你大概不能不说,王冕可还真悟到了点老杜的精神呢!再推而想之,对旧时代如此绝望、对新时代如此热望的王冕,在朱元璋头角初露时,便决然出山投到这位未来“扫开万里云”的英主的幕府下,这也决不是偶然的了。他真是可惜当年身便死了,不然,若天假以年,谁知他在入世途中,会造出多少成就?

(沈维藩)

应教题梅

王 冕

剌剌北风吹倒人,乾坤无处不沙尘。

胡儿冻死长城下,谁信江南别有春?

【赏析】

这首诗,据明代朗瑛《七修类稿》和叶盛《水东日记》记载,是王冕晚年被朱元璋请去时所作的。“应教”一词,出于六朝时,因太子、诸王的命令称“教”,故奉其命所作的诗称为“应教诗”。朱元璋当时尚未即位,而自封吴国公,所以王冕借用了这个词。画梅是王冕最擅长的本事,因此,这首诗当是他应朱元璋之命,题在自己的画上的。据说,朱元璋对此诗极为“眷赏”,授王冕为谘议参军,可惜他不久就暴卒了,未能在朱的幕府一展抱负。

这首诗虽是“题梅”,却不用一个“梅”字,且统共四句,却三句与梅无关,手法极为超妙。“剌剌北风吹倒人,乾坤无处不沙尘。”“剌剌”,即“猎猎”,风疾吹声。北风狂呼猛吹,其势竟能将人像草似地任意吹倒卷走,乾坤之内,到处飞沙走石,不见天日,这是何等昏暗、压抑的世界呀!可是,一首题梅之作,何以要有这样的背景?读者在惊骇于这二句的巨大气势之余,势必又将生起如此的疑问。

那么,是为了反衬梅的孤傲么?不,这种最常见的套路,若欲在“主公”面前大显身手,是决不能采用的。那么,下面立即造一个明媚、舒畅的世界来作对比么?也不,结构太平稳了,不成能“奇格”,不成“奇格”,就配不上“奇句”。“胡儿冻死长城下”,奇句而又成奇格。诗至第三句犹不转,还将上文的酷冷世界再推进一步:北风之大,非但吹得倒人,还冻得死人;非但冻得死普通人,还要冻死最耐寒的“胡儿”。不转之下,又含有转机:冻死人的,是在“长城下”,是在北方。而南方呢?于是,“谁信江南别有春”,虽是急转直下,却也是水到渠成;谁能相信,就在这样可怖的大气候下,江南竟别有天地?但是,你不相信也罢,这个春的小天地,就是明明白白地存在着。不仅如此,这小天地虽然眼下还只是一隅,还不能动摇冬天的统治地位;但是,春之代替冬,是必然之势,那么,这春的小天地的出现,难道不是沙尘世界中最可引人注目的事么?就像经过了前三句的极尽形容后,这最末一句的别开生面,难道不是最可令人眼睛发亮的么?

当然,朱元璋对本诗“眷赏”的,主要应该是其政治含义:北风沙尘,是元朝昏暗横暴的象征;江南春天,是对自己“义师”的褒扬。而这种对比中夹入“胡儿”一句,则暗示了异族统治必在长城之内的华夏大地灭亡。“谁信”二字,又暗合了朱元璋的自负———虽然当时他羽毛未丰、声望未隆,天下人也不知道未来削平群雄、一统天下的能是他,但天下人不信,他却深有自信。在朱元璋的原意,命王冕作诗恐怕只是欲观其文采之美,不料此诗却不事雕琢、大笔挥洒、力能抗鼎,又有如此深意,他能不喜出望外、爱赏不已么?但是,虽然本诗有着明显的政治色彩,但它的技巧依然可观,非但对政治形势的比喻巧妙贴切,不露痕迹,而且全诗连用“乾坤”、“长城”、“江南”等语,显得气势开阔,远非普通的以精致刻写为特征的题画诗可比。最后,回到诗的题目,本诗中的“梅”,也富有气势,不是“一枝两枝三四蕊”(宋洪皓《江梅引》句)而已,它已融为春光,浩浩一片,也就拥有了消融冰雪的力量;这不比一般地写写梅的傲风霜、耐严寒更具新意么?

钱谦益《列朝诗集》云:“余家有元章(王冕字)真迹,(此诗)下二句云:‘清高只有老梅树,照水开花个个真。’”“真迹”今已不可复睹,钱说亦无从核实,录此以备读者参考。

(沈维藩)


贯云石张 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