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 梈
【诗人小传】
(1272—1330) 字亨父,一字德机,人称文白先生,清江(今江西樟树市)人。少孤贫,天资颖异,耽诗工文,用力精深。三十六岁辞家北游,卖卜燕市,被荐为左卫教授。迁翰林院编修官,官至福建闽海道知事,后移疾归。其诗多为描写个人日常生活及应酬之作,风格多样,而以冲淡闲远者为时所称。故虞集谓梈诗“如唐临晋帖”。也能文。有《范德机诗》。又有诗话《木天禁语》,论诗讲究篇法、句法、字法、气象、家数、音节,谓之六关。他与虞集、杨载、揭傒斯合称元代四大家。
王氏能远楼
范 梈
游莫羡天池鹏,归莫问辽东鹤。人生万事须自为,跬步江山即寥廓。请君得酒勿少留,为我痛酌王家能远之高楼。醉捧勾吴匣中剑,斫断千秋万古愁。沧溟朝旭射燕甸,桑枝正搭虚窗面。昆仑池上碧桃花,舞尽东风千万片。千万片,落谁家?愿倾海水溢流霞。寄谢尊前望乡客,底须惆怅惜天涯。
【赏析】
范梈诗学李白、杜甫,其所擅长的歌行古体,尤得李白歌行的神韵。这首《王氏能远楼》即其著名代表作品之一。此诗立意高远,气势酣畅,表达了诗人看破红尘、睥睨人寰的高情逸志,写得潇洒通脱,颇具特色。
此诗本事已不可考,从诗意上看,大约是诗人与友人高楼畅饮,酒后创作的。写意而不写事,是本诗重要特点。把诗人平生豪情,人间乐趣,一气挥写出来。结构营造上颇见匠心:全诗十六句,每四句为一意,一意一韵,平仄交错,蝉联而下,一气呵成,总体上给人以精心构思、精于安排的整体感和寓巧于拙、错落有致的和谐感。开篇第一意,落笔恍从天外来。天池鹏,乃南海大鹏鸟,语出《庄子·逍遥游》,据说它能击水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辽东鹤,指辽东人丁令威,传说他学仙得道,千年始归。二鸟所为,皆神仙举动,非常人所能为。所以诗人说,不必羡慕它们,人生万事都须自作自为,那么每往前迈出哪怕只有半步,即可见出江山寥廓,风光无限。“跬步江山即寥廓”,强调的是胸怀和志趣,是精神的自为,而并不是实际生活中的所获所得。反过来,如果汲汲于功名利禄,拘泥于琐碎小事,即便是跨步江山,漫游江海,也终将感到拘谨和局促。“游”、“归”云云,互文见意。以六言句起篇,兔起鹘落,不同凡响,给人以突兀、雄奇之感,一下子揭起全诗。第二层乃收笔眼前,写痛饮王氏能远楼。勾吴匣中剑,指吴地制造的利剑。古以吴剑最为著名,李贺有“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南园(其五)》)著名诗句。这里的“勾”置“吴”前,是发声词,无实际意义,这在歌行体中经常见到。以有形之剑断无形之愁,出语新奇,使诗人消愁的强烈愿望、动作具象化、形象化,鲜明突现出来;“醉捧”二字尤妙,既点出诗人“得酒勿少留”、能远楼“痛酌”的形象,又惟妙惟肖刻画出诗人捐弃世俗、孤高傲世的品格。此二句实从李白“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句意脱化而来。不过,李诗“抽刀”与“消愁”之间,只有暗示、暗喻关系,从人们的联想功能当中获得象征意义,而且其结果是“消愁愁更愁”,徒有无可奈何之叹;范诗则将二意糅为一体,直截了当,语气上斩钉截铁,要“斫断千秋万古愁”,立意较为积极。所以,这里用语用意上均有创新,见出诗人擅长点化古诗的功夫。第三层与第四层意思紧密相联,先将诗意荡漾开去,转而写景,最后结入抒情。“沧溟”句,谓大海上朝阳升起,光照大地;“桑枝”句写阳光普照,窗棂为之生辉,此句还暗用日出扶桑的神话传说,写实景,已藏虚笔。“昆仑”二句,则直写虚幻、悬想之景,景象由实转虚。昆仑池传说是西王母的居所,池上种有碧桃,三千年开花,三千年结果,吃了可以长生不老。诗人这里的意思是:昆仑池上的碧桃,花开花落,舞尽东风,千年来万年去,可是那千千万万片桃花,究竟有哪一片落到了人间寻常百姓之家?有谁可以沾其仙气长生不老呢?此意乃与开篇“游莫羡天池鹏,归莫问辽东鹤”二句相呼应,仍归为“人生万事须自为”上来。所以诗人大呼“愿倾海水溢流霞”!流霞是神话传说中的仙酒,这里代指美酒。什么天池鹏、辽东鹤,什么西王母、碧桃花,一切都是那么虚无缥缈不可指望,只求樽前常有酒,但愿长醉不愿醒。惟其如此,诗人才希望把那滔滔海水都化作美酒,才能痛饮痛醉,喝个尽兴。结句即以此意寄语思乡的朋友,何必乡愁百结、惆怅无涯呢?全诗境界开阔,意象纷呈。时间线上,出古入今,上溯千年,下迄当今,纵横捭阖,稍纵即逝;空间线上,上天入地,从仙界虚景到人间凡境,奇景异象,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一句话,时空上,各类意象精彩迭出,变幻大,迭换多,速度快,形成了全诗气脉贯注、流光溢彩的景象,给人以雄浑华美的艺术感受。且其句法参差,间以换韵,极尽腾挪变化之能事,造成大起大落、大开大阖的气魄,把一腔豪情逸志豪言壮语,挥洒得淋漓尽致,大有一吐块垒的痛快。范梈颇以诗名,当时与虞集、杨载、揭傒斯齐名,称元诗四大家。揭傒斯评其诗:“如秋空行云,晴雷卷雨,纵横变化,出入无朕。又如空山道者,辟谷学仙,瘦骨崚嶒,神气自若。又如豪鹰掠马,独鹤叫群,四顾无人,一碧万里。”(《范先生诗序》)今观此诗,所言良然。
(吴小平)
掘 冢 歌
范 梈
昨日旧冢掘,今日新冢成。冢前两翁仲,送前还迎新。旧魂未出新魂入,旧魂还对新魂泣。旧魂丁宁语新魂,好地不用多子孙。子孙绵绵如不绝,曾孙不掘玄孙掘。我今掘矣良可悲,不知君掘又何时?
【赏析】
这是一首很通俗的诗。诗中须作解释的只有一处,“翁仲”,即墓前的石像。至于语言的浅显,措辞的不避重复,更是一目了然的事。所以,题中的“歌”,在范梈的原意,当然是“歌行”,而在我们今天看来,几乎可解释为“歌谣”了。
全诗可分成两部分,前六句是背景,后六句是一段鬼话。前六句很好懂:一座旧坟被掘掉了,次日,在其原址上,又建成了一座新坟。坟前两个石头人,守墓已有不知多少个年头了,这种送旧迎新的事,他们大约也不是头一回经历了吧?可是,今天这两位神情冷漠的石头人,心里恐怕也有点奇怪了———新魂已附着躯壳进了墓道,旧魂还赶不上和尸骨一块离开,它们狭路相逢,旧魂对于把自己逐出旧宿地的新魂,并不恶语相加,却是朝它哭泣,而它哭泣的原因,又不是自己的将成游魂,如下文所知,却是新魂的获得归宿!
奇矣怪哉,这样的哭泣。可更奇怪的,还是石头人听到的旧魂对新魂的反复叮嘱:“有一块好的墓地安身,可千万别指望子孙太多了!”当然,若葬下去后,立即断子绝孙,野坟无人照看,被掘开刨平,也是很可哀的事。但那是例外的情况,姑且可以不论。“眼下的情景却是,当儿子、孙子们安葬自己时,是诚心祈望自己灵魂安息,并且保佑他们子孙绵延,世泽不斩,传之无穷。可是,如今子孙倒确实蕃衍到了第四代、第五代……不料,或许是因为他们生齿日繁、生计日蹙,连祖上的坟地也只得卖了来糊口;或许是因为世风浇薄,人心不古,祖上的坟墓也不祭不扫,任其被人发掘。谁知道他们呢?总之,自己阴魂庇护下的曾孙、玄孙们,却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所托庇的祖先被掘了坟不管,这不是很可悲的事吗?不过,我虽然可悲地被掘了,但这悲哀总算也过去了。眼下更可悲的是,我又眼睁睁地看着你走上了我的老路。想到你不知哪一天也要被掘,我能不为你哭泣吗?所以啊,想得透点吧,老兄,什么子孙绵延啦,入土为安啦,还是不费神的好。”———一段如此普通易晓的话里,细想却有如此曲折的含义,即使是墓前的石头人听了也要大为称奇吧?
身后能得入土安葬,大概是死者对子孙的最大指望,所以,“若敖之鬼馁”,是极恐怖的事情;营造“先人庐墓”,是为子孙者天经地义的责任,所以,男儿毁家、女子卖身以葬亲,是极可赞许的行为;至于子孙死后谁来管自己的朽骨,至于坟墓造好后将来是否会陵夷,这就不去考虑了:反正,这一切的指望和责任,都关系着人伦孝道,在“重教化”的年代里,是没什么含糊的。由此说来,范梈此诗,把这一切却想得那么透、看得那么轻,形容得那么不足道,不可不谓是惊世骇俗之语了。其背离礼教的程墨之远,空道理不必说了,举个例子就可知道。明人郎瑛在《七修类稿》中,给本诗作了一个评价,为“缪理太甚”,理由是“据歌,则人决不用子孙,亦不用坟墓矣”———象征着传统的“坟墓”和遵循着传统的“子孙”,在正统派看来,如何可以少得!真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在范梈看得很穿、想得很开、说得轻描淡写的地方,正统派却是无论如何也看不清、想不通,辩驳得面孔铁板。
范梈的同时代诗人揭傒斯评其诗风云:“如豪鹰掠野,独鹤叫群,四顾无人,一碧万里。”本诗虽然据郎瑛说,是“为风俗所兴”,但其中体现出来的识见超群、不拘俗情,亦可足证诗人真有点“豪鹰”、“独鹤”的风姿。相形之下,郎瑛温柔敦厚地把本诗修正为“好地还用好子孙,子孙绵绵多顽劣,曾孙不掘玄孙掘”,却适足以证明他以及他这类人只是“凡鸟”而已。
(沈维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