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虚中
【诗人小传】
(1079—1146) 字叔通,成都华阳(今属四川)人。宋大观进士,仕宋官至资政殿大学士。建炎二年充祈请使,遂降金,官礼部尚书、翰林学士承旨。为金制定官制礼仪,参与机要,被称为“国师”。后金廷疑其谋反,被杀。能诗。原有集,已散佚。《中州集》录其诗五十首。
中秋觅酒
宇文虚中
今夜家家月,临筵照绮楼。
那知孤馆客,独抱故乡愁。
感激时难遇,讴吟意未休。
应分千斛酒,来洗百年忧。
【赏析】
在松花江南的金都会宁(今黑龙江阿城南),中秋之夜的明月,也未必不如杭州的清澄、妩媚。但在刚被授为翰林学士的宇文虚中眼间,这异国的月夜,却显得分外凄凉。
这还是北宋王朝覆亡后的第二年。震惊天下的“靖康之变”的悲愤,还充溢在无数抗金志士的心头;刚刚建立的南宋朝廷,正面临着金人南下的莫测前途。而以资政殿大学士身份出使金国的宇文虚中,在被扣留上京不久,却一反其“人生一死等闲事,裂背穿胸不汝忘”(《在金日作》)之素志,突然接受了仕金为官的贵衔,实在令人惊诧———他究竟是真心仕敌呢,还是像后来密谋挟持宋钦宗南归而被杀那样,不过是怀有异图的权宜之计?
不管怎样,他现在已在孤清的异国馆舍,把盏独对这关外中秋的清满夜月。起句“今夜家家月,临筵照绮楼”,不嫌以浓笔重彩描摹金都的节庆,展出的是一种处处灯火笙歌、盛筵大张的景象;句中更以皎洁的圆月,临照这画梁雕栋的“绮楼”,朦胧中愈多了几分骄奢豪华之气。看来,俘了宋之二主、占据了半壁江山的金人,是立定主意要尽情歌呼酣乐一番了。诗人那色彩浓丽的起笔,正适合渲染这班豪贵的得意沉醉之境。
而成为鲜明对照的,则是“觅酒”独饮的诗人:“那知孤馆客,独抱故乡愁”。一位奉使北来的南国使者,终于不得不沦为屈仕异朝的贰臣,纵然地位显赫,也还是为人鄙视的降虏而已。带着这样的耻辱,独对异国之夜的明月,那滋味究竟是苦、是酸?诗中对自身的处境着一“客”字,表明诗人显然还没有混同与金人的关系———这里只是他的耻居之寓,他的故国是在关内,是在月色凄迷的遥远南土。句中的“故乡”正宜读作“故国”,因为诗人此刻所悬念的,不只是沱江畔的成都故家;作为一位肩负重任的昔日宋使,他无疑更怀想钱塘江潮如雪夜涌的宋都杭州。“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在此刻诗人的脑际,是否正有白居易歌咏过的、故国江南的如梦美景容容涌现?而当他终于清醒,自身早已隔在万里之外的异国孤馆时,那浓浓的故国之思中,岂不更交织着冷涩的哀愁和悔恨?
在这样的境界中,诗人的心绪又安能静息!于是“感激时难遇,讴吟意未休”,便成了这位哀慨激荡的降臣形象的逼真写照。倘若不是因为金人大举南侵,堂堂大宋王朝怎会内外交困,偏安于江南一隅?倘若不是南宋朝廷处在抱残守缺的危机之中,诗人又怎会万里迢迢来此异国,成为被扣屈仕的他乡囚臣?家国沦落,盛世难遇,诗人一念及更无回返故国之望,便不免忧愤激荡。在欲诉无人之中,只能狂讴独酌、啸吟月下:正如一头槛中之兽,聊借几声低沉的吼鸣一泄心头之恨。“讴吟意未休”一句,正画下了诗人这种意有不甘,而又无可奈何的孤馆醉吟意态;至今读来,犹可想见诗人当年,曾处在怎样的郁闷痛苦之中。
痛苦到了极度,想象力便往往能发挥到匪夷所思的极致。此诗结句“应分千斛酒,来洗百年忧”,就是诗人在难以摆脱的忧苦中生发的奇思。古之一斛可容十斗,你就是“会须一饮三百杯”的谪仙人李白,也决难以打发这聚积“千斛”的巨量之酒。但宇文虚中却在狂醉中频频高呼,要分列出“千斛”之酒,来供他一夕之饮,以洗涤那蕴积“百年”的胸间忧愁———匪夷所思的奇想,借助于数量上的极度夸张,无非是要令你得到一个鲜明无误的印象:在此刻诗人的心中,正积压着怎样巨量的忧思!那是眼看着故国在苦难中沉沦而无法挽助的哀慨,和失足千古再难自拔的悲楚,交汇着独处异域、永难回返故土的乡愁,在万里关外中秋夜狂猛汹涌的最凄怆一刻。这忧思经了诗人痛苦中陡发的奇想,便潮水般冲过结句,冲破八百余年的历史烟云,久久跌宕在读诵此诗的人们心上了。
(潘啸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