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傒斯

【诗人小传】

(1274—1344) 字曼硕,龙兴富州(今江西丰城)人。少有文名,成宗大德初,经程钜夫、卢挚荐举入朝。仁宗延祐初,被荐由布衣授翰林国史院编修,历官翰林待制,翰林侍讲学士,任辽、金、宋三史总裁。谥文安。与虞集、范梈、杨载齐名,号称元代四大家。其文叙事严整,用语简练精当。诗亦清丽婉转,别饶风韵。著有《揭文安公全集》。

夏五月武昌舟中触目

揭傒斯

两髯背立鸣双橹,短蓑开合沧江雨。

青山如龙入云去,白发何人竝沙语?

船头放歌船尾和,篷上雨鸣篷下坐。

推篷不省是何乡,但见双双白鸥过。

【赏析】

在空蒙的烟水中、浮漾的小舟上,领略潇潇洒洒的江南雨景,恐怕是谁都向往的美事。唐人张志和那首清灵空淼的《渔父词》,就正是在这样的江南雨中吟成的。五百年后,元代诗人揭傒斯,也在悠闲的舟上,聆听着夏雨的清韵,触发了灵妙的意兴,写下了这首风俗画般的名诗。

所不同的是,张志和是在烟波苍茫的湖上独钓,那“西塞山前”的飞鹭,“桃花流水”中的游鱼,映漾着一位“斜风细雨不须归”的渔父。其妙处全在动中写静,表现着一种清美幽缈的自得。揭傒斯则是在客旅江上的行船之中,船头有橹声欸乃,远岸有山影青濛,那境界自当别具一番情趣。

首先映入诗人眼中的,是一幅近景:雨气濛濛的船艄,现出了两位悠然把橹的船家。诗人描摹他们的状貌,奇在只从侧面落笔:你所见到的只是相背而立的两个身影,和一式飘拂的颔间须髯,便可约略猜到,那该是两位颇有年纪的老翁。身披的蓑衣,忽开忽合,既表现了船翁摇橹时的俯仰之态,又暗示了劲爽之风在江上的吹拂。而作为背景的,便是雨丝交织中的空阔清江。这就是诗之开笔展示的景象———江雨,鸣橹,蓑髯飘飘的船家侧影,构成了一种多么清美和情韵悠悠的水上境界!然后将视线投向江岸,境界顿又一变:远方的青山,起伏连绵,因为是在船行之中,那云烟缭绕中的山影,便觉有一种缓缓飞动之势。诗人用“如龙入云”描摹,其意态形神就全都活了。再看近岸之处,则有两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正并立沙岸、絮絮而语,那谈兴看来还真浓呢!似乎全忘了,空中正飘飘忽忽,洒落着雨滴。夏日的新雨正有这样的妙处:将那炎闷的世界,下得一派清凉。难怪连皤发之翁妪,也动了来江边聊天的闲兴,只不知竟是谁家的长者?“白发何人竝沙语”,即从诗人眼中,展示了江岸村野的真淳风情。“何人”二字似问非问,更生一段景与兴会的韵致。

正在这时,响起了清朗的歌声,一下中断了诗人顾盼江景的悠悠之思。这歌声传自“船头”,而且唱得那样放情。大约是位年轻的篙手,在向着远山抒怀?歌声回荡在江上,感染了摇橹“船尾”的老翁。他们竟也不甘寂寞起来,接着船头的歌韵,一齐棹歌相和。与此相应的,还有那江上的雨,骤然密集多了,叮叮铮铮,一阵又一阵扫过舱篷。如众器齐奏,伴和着船家的放歌;又如绿原上的马群,蹄音杂沓地御风而奔———“船头放歌船尾和,篷上雨鸣篷下坐”,这一切均从置身篷舱中的诗人听觉中写来,歌声和雨鸣交汇一片,刹那间打破前文所创造的安谧清宁之境,给全诗带来了一种欢悦、亲切的声情。读这两句诗,还须放在船行江上的全景中涵咏———歌声在雨中船上,船在清波迭荡的江中,江在青峰入云的山岸间。而在这一切之上,更有飘洒无际的漫天绿雨……如果说音声也能传景的话,这两句诗,正是传写出了绝妙的“声中景”。

听着富于南国情调的棹歌,和驰过篷顶的淙淙雨声,诗人该颇醉心了吧?在这样的篷舱中独坐,能不沉入心境澄朗的忘我之境?诗人的眼前,是否幻出了《那呵滩》“闻欢下扬州,相送江津湾。愿得篙橹折,交郎到头还”的江上男女清歌互答之景?幻出了《西洲曲》所描摹的“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鶵色”的村野少女,在“风吹乌臼树”下开门望郎的翩翩身影?或者是“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那样无穷碧叶中采莲女的欢声笑语?歌声悠悠,橹声悠悠,敲打舱篷的雨声悠悠。诗人于凝思冥想之间,自然全不觉江船之行,岸山之移,白发“竝沙语”的人影村景之杳渺远去。当歌声顿歇,诗人在幻境中回过神来,推篷一看,客船早已又驶行了几多里程,进入了全然陌生的何处乡野!只有那似曾相识的双双白鸥,还时时掠过船帆,消隐在雨气深处。诗之结句,正以诗人凝思中的物换景移,将诗境推向了一个亲切而陌生的新天地;而翩翩远去的白鸥,更牵着你不尽的悠叹之情,掠过诗行,飞向很远很远!

元人虞集评揭傒斯的诗,曾有一个奇妙的比喻:“曼硕诗如三日新妇。”明人胡应麟解释说:“‘三日新妇’,鲜而丽也。”据说揭氏对此很不满意,大约以为有入于艳弱之嫌吧?其实,“丽”固不必为佳,“鲜”则一定动人。那是一股表现着生命搏动的清鲜活跃之气,好诗又岂可少它?这首《舟中触目》,正有这样一种清新之气———那船家的欢悦棹歌,岸山的如龙入云,和江上白发人的亲切“竝沙”之语,展出了诗人行舟江南雨中的多少迷人风情!它正如夏日之新雨,飘过诗行,给读者带来的是一片透心的清凉。

(徐旭文)

和欧阳南阳月夜思

揭傒斯

月出照中园,邻家犹未眠。

不嫌风露冷,看到树阴圆。

天清照逾近,夜久月将远。

墙东双白杨,秋声隔窗满。

【赏析】

诗作于皇庆二年(1313),时揭傒斯在大都。揭傒斯赴京是为了谋取官职,但朝中名臣如卢挚、李孟等虽交章荐举,始终未见用。人到中年,前途茫茫,他感到无限怅惘,在凄清的秋月秋声中,写下了这组令人震颤的诗。全诗共五首,这里选的是第一、第二首。欧阳南阳,生平不详。

诗以月初升至西斜为序,以看月为中心展开。第一首诗写月亮升起来了,照在园庭里,如水似雾般地透进了夜的帐幕。邻居人家犹未入睡,传来阵阵笑语。秋风萧飒,寒露悄降,诗人独自一人,静静地站着,看着那一轮冷月,渐渐地升高,挂在那浓郁的大树树梢。诗中“邻家犹未眠”看似闲句,不经意而出,实际上蕴涵无限。写邻家未眠,自己未眠便不言而喻。邻家未眠是全家欢聚,其乐融融;诗人未眠是独自一人羁留京师,愁肠百结,无法入眠。这就自然逗起了下文的看月。强烈的对比,便奠定了全诗凄婉的格调。

第二首诗是第一首的继续与补充,仍写看月。诗人久久地凝立着,月仍在升高,已至中天,皎洁明澈,又逐渐西偏。午夜漏断,万籁俱寂,邻人笑语已歇,剩下的只是那隔墙的高大的白杨树,在秋风中飒飒作响。回到房中,只觉满耳秋声。宋欧阳修《秋声赋》说秋声“初淅沥以萧飒,忽奔腾而砰拜,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其触于物也,鏦鏦铮铮,金铁皆鸣;又如赴敌之兵,衔枚疾走,不闻号令,但闻人马之行声”。揭傒斯诗中所云隔窗满的“秋声”,正是这“凄凄切切,呼号愤发”的肃杀之声;而古诗有“白杨多悲风,萧萧愁煞人”句,诗人把悲愁与白杨悲风、秋声秋气交织成一体,度过了这不眠的长夜。

诗题是“月夜思”,但诗中不见思而只有看月。诗人果真喜欢那奶黄色的月亮,以至于不畏风霜,独立半宵,独自看月?他能有那么悠长的兴致吗?显然不是。诗人不是在看月,或者是眼中看月,心中无月;或者是由月而想到月下亲人,凄凉身世。这样,以事寄情,不言思而思自现。

月光能使人移情,所以诗人们常寄情于望月,而主要还是突出一个“望”字,长久的望,不知不觉、不由自主地望。不管是望月,还是望流水、望落日、望星空,都能寄托这种孤寂绵邈的感情。唐元稹有一首《智度师》诗云:“三陷思明三突围,铁衣抛尽衲僧衣。天津桥头无人识,闲凭栏干望落晖。”写一个勇士年老无依,只得出家为僧,站在天津桥上,默默凭栏,目断斜晖。宋欧阳修《蝶恋花》词下半阕云:“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写一个满腹牢愁的人,对春色感叹不尽,独自一人站在小桥上,不知不觉地从日落望到了月出。揭傒斯这首诗也是如此:他独立沉思,时间飞逝,风露不觉。这样,把时间与景物完全与情感糅合在一起,使诗极富感染力。

揭傒斯的小诗往往如此,他用不加雕饰的清词丽句,寓情于景,具有六朝山水诗的风韵。由于这首诗与他其他咏月诗的成功,使他的诗名大著。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清黄景仁有一组《癸巳除夕偶成》诗,一时脍炙,其一云:“千家笑语漏迟迟,忧患潜从物外知。悄立市桥人不识,一星如月看多时。”诗也用别人的欢乐衬托自己的忧愁;因除夕无月,故改用看星如看月,与揭傒斯这组诗第一首机杼全同,黄景仁作诗时是否从揭诗中得到启发呢?

(李梦生)

别 武 昌

揭傒斯

欲归常恨迟,将行反愁遽。

残年念骨肉,久客多亲故。

伫立望江波,江波正东注。

【赏析】

揭傒斯年轻未仕时,曾出游汉、湘一带,本诗是他在这程游历的终点所作。从武昌顺流而东,就可以回他的家乡富州(治今江西丰城)了。往日的漫长旅程中,日夜怀念的只是故乡亲人,而异乡的风物人情,触处可见,时时可逢,倒也不觉如何珍贵。然而,当回家已成轻易之举,而客居生涯倒要成为难以复现的美好回忆、他乡新识的朋友倒要劳他梦寐以思———这样的一瞬间,这样一个新旧之思交替的特定时刻,旅行者又该如何说出此际自己的特殊心理呢?

“欲归常恨迟,将行反愁遽。残年念骨肉,久客多亲故。”这,就是旅行者精确的交待、出色的形容。上二句,是复杂的心理:思归时,总是为那踏上归途的日子来得太迟而怨恨;临到即将出发了,却又为这一天来得太快而发愁。为什么呢?后二句,是复杂心理的解释,分承上二句:岁暮了,想到骨肉至亲在家乡盼着团聚,自身还滞留异土,能不恨么?客居久了,异土的新知已成为难舍难分的故交,眼看分手在即,重逢无期,能不愁么?那么,到底归与不归,何去何从呢?作者陷于两难的境地。

但情结终要解开,去留总要定夺。“伫立望江波,江波正东注。”出色的解答!这二句,读者切莫因其字面的浅显和表面上一无所答而轻视之。因为,全是说理还不成诗,诗要依靠形象来完成其境界。看看这二句的境界吧。江波正滔滔地向东流注、归途已经通畅无阻了;旅行者遥望着江波,对故乡已经心驰神往了———然而,他却为何只是伫立着,而不走下江岸呢?现在,你不会小看这二句了吧?其中的蕴涵,深似被诗人用顶真法重复了两遍的“江波”!可以想象,犹豫不决的诗人,大约只有“伫立”才是他的选择;至于他最终的起程,也决不会是主动地欣然登舟轻飏,而只能是不自觉地茫然随波飘荡的吧?他的“身”解答了难题,他的“心”却不能简单解答这道家乡“骨肉”与客乡“亲故”孰亲孰疏的难题吧?本诗的境界,或许,只有《苏李诗》中的“风波一失所,各在天一隅。长当从此别,且复立斯须”,可以与之相仿佛吧?但单凭一个是淡淡的哀伤、一个是强烈的悲怆这方面上说,二者已不能混为一谈,更不必说其他背景的不同了。所以,完全可以说,在“别”这个诗题的大家族里,本诗是一个决非先辈之翻版的新生儿。时代总是在不断进步,诗的技巧总是在不断丰富;唐宋人限死元人作诗的手法,元人只能在唐宋人划下的圈子里讨生活,这都是决无之理。如此看来,人们评论揭傒斯的诗“伟然有盛唐风”(元欧阳玄《豫章揭公墓志铭》),其实也算不上是对他过分的褒扬。

(沈维藩)

寒 夜

揭傒斯

疏星冻霜空,流月湿林薄。

虚馆人不眠,时闻一叶落。

【赏析】

本诗作于元英宗至治元年(1321),时作者四十八岁,去乡从宦已经七年。小诗以寥寥二十字的白描,传神地绘出一幅清夜客旅图。一、二两句状写户外的景色,以凝冻在布满霜气的夜空中的疏星、沾湿了草木的月的流光(林薄,谓草木丛生),制造出一种清旷冷寂的氛围;三句转入客舍,在“虚馆”的典型环境中,“人不眠”的主体便格外突出。最精彩的是末句的五字。“一叶落”的声音是够细微的了,馆中人却能清晰地辨闻,足见夜间的阒静;而一个“时”(时时、时而之意)字,更将漫漫长夜中不眠人的警醒,表现得淋漓尽致。这一句不仅沟通了虚馆内外的联系,而且传达出了诗人在长捱客宵中愁苦的心绪,可谓是神来之笔。

这首诗还有两处地方颇值得玩味。一是题中的“寒”字。从“霜空”、“叶落”来看,作诗的时令实在凉秋而非寒冬。所以“寒夜”之“寒”,与其说是身体上的感觉,毋宁说是因冷寂环境和凄凉心绪而引起的精神上的感受,是荒寒、孤寒之寒而非寻常冷热之寒。二是首句“疏星冻霜空”,“冻”字的斧凿颇惹人注目。我们设想用“映”、“点”、“著”一类的字取代,则起二句便带上了一种《选》体诗的平叙风味。这样做,尽管较符合绝句所谓“一篇全在尾句”(宋姜夔《白石道人诗说》)、“多以第三句为主,而第四句发之”(元杨载《诗法家数》)的常法,但将使全篇的旨意由言愁转化为言幽。所以,作者在首句就着以“冻”字的巉刻,这本身就映现了作者无意掩遮(甚至可说是有意强调)自己冷峭的心情。

诗人在此后不久还写过一首《秋夜长》,中有句云:“秋夜长,秋夜长,夜未曙。投我以百忧,煎我以百虑。夜长夜长谁与度。”同样写“愁人知夜长”,这首《寒夜》的含蓄不露,就使人觉得风韵摇曳,回味隽永得多。

(史良昭)

送张天师归龙虎山

揭傒斯

闭户京城昼懒开,初闻北觐却南回。

冯夷击鼓乘龙出,王子吹笙跨鹤来。

袖里天书明日月,匣中神剑閟风雷。

回瞻魏阙红尘里,应在山中看早梅。

【赏析】

诗作于至治元年(1321),时揭傒斯在翰林院任职。龙虎山在江西贵溪市,是道教圣地,汉张道陵后人历承衣钵,代代相传,掌教于此地。元代崇尚道教,对历代天师都有封号,当时天师张嗣成,嗣父张与材位,为三十九代天师,领江南道教,主三山符箓。

诗首联即替张天师占尽身份。写他闭户京城,不接俗客,显得他道行高深,自尊自重,而用“北觐”二字,说他进京是为见皇帝而来,将上句更推进一层。颔联是名句,以对仗工整、用典贴切著称。水神冯夷击鼓乘龙以迎天师法驾,仙人王子乔跨鹤吹笙同气相求,以夸张的手法写张天师驭神驱鬼,参鬼神不测之机,掌造物无尽之化。以下归到张天师自己,袖藏天书,腰匣神剑,显示他的崇高地位与深奥法术。最后言天师归到龙虎山,在庄严的道宫里逍遥自得,赏梅清修,回视帝京繁华,红尘扰攘,别有一番天地。

送行诗贵在切合作者身份,有真情实感,否则便易堆砌常词,几同馈问送礼,流入俗套。杜甫《送翰林张司马南海勒碑》诗,句句切题,密合张司马身份、使命,末又用“不知沧海上,天遣几时回”暗藏张骞浮槎典点张姓,置词造语,深切入微,为后人所称道。揭傒斯于律诗刻意学杜,这首诗的写法无疑是从杜诗脱胎出来。

(李梦生)

重饯李九时毅赋得南楼月 [1]

揭傒斯

娟娟临古戍,晃晃辞烟树。寒通云梦深 [2] ,白映苍梧暮 [3] 。胡床看逾近,楚酒愁难驻。雁背欲成霜,林梢初泫露。故人明夜泊,相望定何处?且照东湖归 [4] ,行送归州去。

【赏析】

这首咏月诗作于大德七年(1303),时揭傒斯客居武昌。他同时还作有《远归曲戏赠李九时毅还江西》诗,又与李时毅夜宴南楼饯别而作此诗,所以诗题云“重饯”。

月夜是最能引起人们浮想联翩的时候。月色的奇妙,仿佛改易了整个世界,给一切披上了一层朦胧的面纱。惟有朦胧的东西才具有不可推测的底蕴,惟有在朦胧中人们才能依照自己的想象去理解世界。主观在这里得到了最大的发挥,月光便随着诗人的心情同步变化,无声的姿态可以有声,视觉中可以获得听觉的感受。在因人因地、因时因情的不同,月在诗人的吟咏中显现出不同的色相,幻化出不同的美。“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李白由月而勾动故乡之思;“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杜甫由月而引起对朋友的怀念;苏轼一曲“明月几时有”,更寄托了无限遐思,留下千古绝唱。揭傒斯这首诗,则通过咏月寄托自己诚挚的友情与依依惜别的惆怅,以及自己久客他乡孤孑自吊的凄情。

诗一开始便紧紧捕捉住月亮以切题,用“娟娟”、“晃晃”两个词,一以形容月亮的明媚娟秀,一以形容月亮的光明闪烁,把月亮的形态包涵殆尽。然后,诗扣紧观月的场地,依时序先后、即目所见而展开。月亮升起来了,照耀着武昌城外的古代战场堡垒,在成片如烟似雾般的树林上空缓缓而上,一派清澄透亮。这两句写近景,以下便把视野竭力放开,加入想象。月光如水,寒气逼人,仿佛与广阔无垠的云梦泽水相连,又与南方苍梧等名山巨岭相接。在这样的境地中,诗人与朋友坐在南楼上,眼见月亮越升越高,仿佛正向南楼逼近,但因心中充满了离愁别绪,对此大好河山却无心观赏,饮着酒却无法销愁。时间悄悄逝去,不知不觉,已经是夜深了。露宿野外的大雁,已入睡乡,一动也不动,寒霜凝结在它们的背上,泛出一层银色。树梢的水气在慢慢聚合,从枝叶上一滴滴往下掉着,显得格外凄清幽静。诗人由此而想到,如此良夜,留人不住,没过多久,好朋友就要离开了,明晚的月色中,他又不知泊舟何处,默默地对着月亮想念我。那时候,月亮虽然还是同一个,但人已经不在一起了。想到这些,怎么能不令人悲伤呢?末两句与题饯别呼应,说李时毅是回南昌去,不久又要赴归州任所,不知何时才能再见。诗仍用“照”字贯联,使全诗无处无月,将月与情、与景密切关合糅杂在一起,并把归程的“归”与地名归州之“归”参差句中,相映成趣。李时毅是回南昌去,揭傒斯的家乡丰城离南昌不远,他久居他乡的客愁乡思由李时毅之归而被激起,所以诗写得格外地深沉。

揭傒斯的五言古诗在元代独树一帜,他善于摹景抒情,尤以咏月著名,能随着境地心情的不同,把自己的感情渗入到月夜景色的深处,达到了一个高超的意境。清彭蕴章《题元人诗十二首》论揭傒斯诗云:“诗名藉甚揭文安,五字长城天历间。赋月南楼有佳句,参军俊逸可追攀。”因这首诗善于刻绘自然景物的变化而大加赞赏,以为可以上追诗风俊逸著称的南朝诗人鲍照。鲍照以咏月出名,他的《玩月城西门廨》被推为绝唱,诗中“未映东北墀,娟娟似蛾眉”句,首次以蛾眉比月亮,成为咏月诗一大故事。

(李梦生)

注 释

[1].李时毅:南昌人,曾任职武昌,后选官归州(今湖北秭归县)。南楼:在武昌城南。《世说新语·容止》载,庾亮镇武昌时,曾于秋夜坐胡床(一种可折叠的椅子)与部下殷浩、王胡之等人赏月赋诗。

[2].云梦:古泽名,在今洞庭湖北岸一带。

[3].苍梧:山名,在湖南,为舜葬处。

[4].东湖:武昌及南昌均有东湖,此关合两地。

梦 武 昌

揭傒斯

黄鹤楼前鹦鹉洲,梦中浑似昔时游。

苍山斜入三湘路,落日平铺七泽流。

鼓角沉雄遥动地,帆樯高下乱维舟。

故人虽在多分散,独向南池看白鸥。

【赏析】

在揭傒斯早年的汉、湘之游中,武昌是他居留最久、印象最深的城市。现在,当他回到家乡时,武昌已形诸梦寐了,他该如何不辜负这座曾给他以欢悦的城市,为它传神生色呢?

“黄鹤楼前鹦鹉洲,梦中浑似昔时游。”武昌的标志黄鹤楼,以及楼前的鹦鹉洲,皆因唐代崔颢的《黄鹤楼》诗而名闻遐迩,这是不消多说的。诗的首联,只交待了梦中来到这二处昔日游历之地,连用二地名,毫不修饰,看似过简,其实不然。用浑厚的笔法,把景物浑然推出(还有意无意地带了一个“浑”字),这正是诗人的高明处,他深知此际绝不容精雕细刻,不然下二句便不能自然引出了。

正是站在浑朴无饰的黄鹤楼头,鹦鹉洲前,才能放眼望去,全是雄浑之景。请看,“苍山斜入三湘路,落日平铺七泽流。”巍然的苍山,鲜红的落日,武昌具有多么浑成的气象!三湘,指洞庭湖南北、湘江流域;七泽,指楚地诸湖、云梦古泽(语本《子虚赋》“楚有七泽”):这是武昌多么开阔的视野!苍山深入到三湘的大路间,落日铺满了七泽的水面上:这是武昌多么壮观的形势!苍山有连绵的走势,故是斜斜地蜿蜒深入;落日已贴到了地平,故是平平地四面铺展:这又是多么生动的措辞!更重要的是,这二句一前一后,用力铢两悉称(对仗亦工力悉敌),富有均衡感;叙法全用赋体,比起诗人另一首《夏五月武昌舟中触目》中“青山如龙入云去”的比喻,泯去了小巧手段,平添了凝重感。因此,此二句若用庄重、宏丽来形容其给人的总体感觉,是绝不过分的,明人胡应麟的评论不亦云乎:“句格庄严,词藻瑰丽!”(《诗薮》)

武昌的山川之胜既已写足,颈联便转向武昌的风土之奇。“鼓角沉雄遥动地,帆樯高下乱维舟。”武昌是上游重镇,城墙高厚,当傍晚的城头鼓角声齐响之际,那深沉、雄健的余音,真能遥传四方、撼动大地;武昌又是九省通衢、商贾云集,当傍晚人们系舟(维,系)江滨之时,那千帆万樯排列得高下参差,真能令人目不暇接、眼前一片迷乱!这二句,前句的森远、后句的繁闹,在气象上都堪与山川的雄伟相副;而“遥”、“乱”二字,对于鼓声的绵绵不绝、帆樯的如林如织,都是画龙点睛之笔,足使全句跃动生辉,也丝毫不逊于上联“斜”、“平”二字的用力。因此,说本诗中四句都是塑立武昌丰厚形象的功臣,大概也是不夸张的吧?

诗的尾联,已是梦醒时分了:“故人虽在多分散,独向南池看白鸥。”武昌又是诗人交游广多的城市,梦到武昌而不提故人,未免对不住昔日的朋友;因此,在梦后才为故人的分散难聚发一句感叹,是很恰当、很道地的布局。白鸥在古诗中,通常是陪伴诗人隐栖故园的盟友,所以在南池上独看白鸥,也暗中点到了自己的处境。梦醒后的气象是很萧索的了,不过,这份萧索,不也正足以反衬出上文的宏大与昔日的壮游么?

在上首《别武昌》中,诗的要点是“别”;而在这首《梦武昌》中,“武昌”的形象成了诗的中心,是否在梦中倒并不重要、也不明显。看来,这座令诗人魂牵梦萦的城市,早已深印在诗人胸中,就算在梦中出现,也如身历其境般不减当年风采。

(沈维藩)

归 舟

揭傒斯

汀洲春草遍,风雨独归时。

大舸中流下,青山两岸移。

鸦啼木郎庙,人祭水神祠。

波浪争掀舞,艰难久自知。

【赏析】

这首诗作于延祐七年(1320),当时揭傒斯官应奉翰林文字同知制诰,谒告在家。这年春,他赴吉安访友毕,乘舟顺赣江而下,返家乡丰城,诗即记途中所见所感。诗先点题“归舟”二字。诗人在春天回家,大地复苏,春草遍野,水中的小洲已是一片浓绿。他独自一人,在春风春雨中赶路。眼中所见是汀洲春草,所以诗虽然没有说是乘舟,而人在舟中便不言而喻。颔联放笔写船行,也是写归。他乘坐的大船,在中流乘风破浪而下。春雨普降,江水上涨,船又是顺水,所以走得飞快,两岸青山不断地掠过船舷。这一联写得明快畅达,流露了回家的喜悦,在动态中包藏着自然的、静穆的美,给人一种“人在画中行”般的感受。虽然不及李白“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那样的速度与气势,也不及杜甫“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那样的飘逸与惊喜,但足以打动人心,令你神往。

在快速行驶的舟中,诗人所见所闻当然不可能是细微的局部,如“鸟鸣嘤嘤,伐木丁丁”(《诗·小雅·伐木》)、“雨里鸡鸣一两家,竹溪村路板桥斜”(王建《雨过山村》)那样的细景微声,所以诗接写了岸上具有象征性的、在群山中显得格外醒目的两个建筑物。在那古老的木郎庙上空,成群的乌鸦盘旋聒噪,争夺着祭品;水神祠中,香烟缭绕,祭祀的人们川流不息。这一切,给山水增添了几分春色和活气,使他想到了家乡的春色,激发了对大自然的热爱,对淳朴的民风及山村生活的神往。然而这一切,又勾起他对身世的感慨。由布衣步入官场已经有七年之久了,满腔致君尧舜、兼善天下的抱负没有得到实施,而由于生性鲠直、疾恶如仇,使得仕途中充满艰难险阻;这生活的道路也正像眼前波浪起伏的水道一样,沉浸在其中久了,自然能体会出其中的险恶来,诚如辛弃疾《鹧鸪天》词中所说:“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随着这样的情感,回家的快乐,山水的秀丽,速度带给人的奋发,都黯然失去了它的魅力。全诗原本轻快的笔调一下子被收束住,给人以顿然沉闷的感觉,作者的思想也就深深锲入了人们心中。

律诗一般以首联点题,以下一联写景,一联写情,末以议论收,这样一开一合,收束容易。这首诗前六句一泻而下,句句是景,且浑和冲沛,流韵天然,气势开阔;尾联出句仍以景语作过渡,对句从“波浪”二字上发议论,含语双关,使诗戛然而止,明快截决,没有力挽千钧的笔力难以办到。元诗讲究对偶炼句,常常有有句无篇、通体不称的弊病。这首诗不染时病,全篇浑成,整饬端严,是元律中名作,明胡应麟《诗薮》对诗中颔颈两联非常赞赏。《辍耕录》等书载,虞集评揭傒斯诗如“三日新妇”,也就是说他诗风秾丽新艳,揭傒斯听后大为不满。由这首诗的劲节雄浑来看,揭傒斯的不满是完全有道理的。

(李梦生)


虞 集张 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