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回　判李中立谋夫占妻

断云：

大抵开元不可轻，口能招祸又伤身。

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话说宋仁宗宝元年间，河南汝宁府上蔡县有一巨富长者，姓金名彦龙，年有六十岁。与妻周氏生有一子，名唤金本荣，年二十五岁，娶媳妇江玉梅，年逾二十，娇文美丽。至亲四口，全靠解当度日。忽一日，金本荣在长街市上算了一命，道有一百日血光之灾，除非外出躲避方可免得。本荣自思：「有房兄金本立在河南府洛阳经营，不若去那里躲灾避难，二来去彼处经营。」遂到家与父母道知其故。金彦龙道：「我有玉连环一双，珍珠百颗，价值十万贯，把与孩儿，将去哥哥家货卖，不知孩儿意下如何？」金本荣听了父亲言，喜不自胜，即就领诺。正言之间，旁边转过媳妇江玉梅，向前禀曰：「公婆在上，丈夫在家终日则是饮酒，若将着许多宝贝前去，诚恐路途有失，那时悔不及矣，怎生放心交他自去？妾想如今太平时节，媳妇愿与丈夫同去，不知公婆意肯从否？」金彦龙曰：「吾亦正虑他好酒误事，若得媳妇同去最好。今日是吉日，便可收拾起程。」即将珍珠、玉连环付与本荣，吩咐过了百日之后，便可回来，不可远游在外，使父母挂心。金本荣应诺，拜辞父母离家。时过春天，桃红柳绿，城外踏青游玩者，叠肩相随，时人有诗为证：

春来何处不繁华，不独公侯富贵家。

苑囿好花开玉蕊，郊原荒草长绿芽。

半溪烟水生银浪，八洞晴云锁锦霞。

任是风流闲子弟，迎眸送目到天涯。

金本荣夫妇行至晚，寻入酒店，略具杯酌。正饮之间，只见一个全真先生走入店来，但见：

头绾双仙丫角巾，穿皂布道袍，脚踏两麻鞋，手执鳖壳扇子，威仪凛凛，道貌堂堂。

那先生看着金本荣夫妇曰：「贫道来此抄化一斋，不知心诚否也？」金本荣平生敬奉玄帝，一心好道，便邀先生请坐同饮。先生曰：「金本荣，你夫妻两个何往？」本荣大惊曰：「先生，吾与尔素未识荆，何以知其姓名？」先生曰：「贫道久得真人传授，吉凶靡所不知。今观汝二人气色，目下必有大灾临身，切宜谨慎可也。」本荣曰：「某等凡人，有眼如盲，不知趋吉避凶之方；况兼家有父母在堂，先生既知休咎，望乞怜而救之，久当不忘大恩也。」先生曰：「贫道观汝夫妇行善已久，岂忍坐视不救乎？今赐汝两丸丹药，二人各服一丸，则自然免除灾难矣。但汝身边宝物牢收随身。如汝有难，可奔山中来寻雪涧师父。」道罢相别。

本荣在路夜住晓行，不则一日将近洛阳县。忽听得来往人等纷纷传说，西夏国王赵元昊欲兴兵犯界，居民各自逃生。汝二人不可前进，进则恐有疏危矣。本荣听罢传闻之言，思了半晌，乃谓其妻江玉梅曰：「某在家中交结得个朋友，唤做李中立，此人在开封府郑州管下汜水县居住。他前岁来我上蔡县做买卖时，我曾多有恩与他。今既如此，不免去投奔他，那时再作计较。」江玉梅从其言。

本荣遂问了乡民路径，与妻直到李中立门首，先托人报知。李中立闻知，即整衣出迎本荣夫妇入内坐下，相见已毕。茶罢，中立问其来情，本荣即以因算命欲要来躲灾事：「承父将珍珠、玉连环往洛阳经商，因闻西夏欲兴兵犯境，特来投奔兄弟，乞看往日之情，乞赐海容，足见厚意。」中立听罢，细观本荣之妻，生得美貌，心下生计，遂对本荣言曰：「洛阳与本处同是东京管下，西夏国若有兵犯界，则我本处亦不能免。小弟本处有个地窨子，倘贼来时，贤兄放心且住几时，只从地窨中躲避，管取太平无事矣。况兼朝廷有官军收捉贼寇，贤兄何忧哉？」便教家中置酒相待。又唤当值李四去接邻人王婆来家陪侍。李四领诺去了。移时王婆就来相见。邀请江玉梅到后堂与李中立妻相见。管待已毕，至晚，收拾一间房与他夫妻安歇。

过了数日，李中立见财色动心，暗地唤李四吩咐曰：「吾去上蔡县做买卖时，被金本荣将本钱尽都赖了，今日来到我家。他身边有珍珠百颗，玉连环一对，你今替我报这冤仇，可将此人引诱至无人处杀死。务要刀上有血，将此珠玉二物并头上头巾，前来为证。我即养你一世，决不虚谬矣。」李四见说，心中暗喜不自胜。二人商议已定。次日，李中立谓金本荣曰：「吾有一所小庄，庄下有一空窨在彼，贤兄可去一看。兄意如何？」本荣不知是计，遂应声曰：「贤弟既有庄所，吾即与李四同往一观。」当日乃与李四同去。原来金本荣宝物日夜随身，二人赶到无人烟之处，李四腰间拔出尖刀言曰：「小人奉李长者严命，说你在上蔡县时，曾赖了他本钱，今日来到此处，教我杀你，并不干我之事，你休得有怨于我。」遂执刀向前来杀。本荣见了，惊得魂飞天外，连忙跪在地下苦苦哀告曰：「李四哥听禀：他在洛阳之时，我多有恩在彼处，他今见我妻美貌，恩将仇报，图财害命，谋夫占妻，情实凄惨。乞念我家有七旬父母无人侍养，饶我残生，则阴功莫大矣。」李四听说，言曰：「只是吾承主命就要宝物回去，且问汝宝物见在何处？」本荣曰：「宝物随身在此，任君将去，乞放微生。」李四见了宝物，即又言曰：「吾闻图人财者，不害其命；今已有宝物，更要取你戴的头巾为证，且刀上见血迹方可回报。不然，吾亦难做人情矣。」本荣曰：「此事容易。」遂将舌头咬破，喷在刀上，便有血迹。李四曰：「我今饶汝性命，你可急往别处去躲，不要连累于我。」本荣曰：「吾得性命，就如放龙入海，似虎归山，不受羁縻，自当远去矣，安敢有累于君哉。」遂即拜辞而去。

当日李四得宝物，急急回庄送与李中立。中立大喜，吩咐置酒在后堂，请嫂嫂江玉梅叙情。此时正值秋夜之景。国朝汪春江先生有诗一首吟咏《秋夜》，极是精切，因附录于此。诗曰：

昨夜书楼梦不成，寂无金鼓自心惊。月穿疏牖贡秋色，风过平林作雨声。

近有砌蛩添怆悴，远来塞雁带悲鸣。圣朝自有通贤路，不问平洋草莽行。

话说李中立设席请江玉梅叙情。玉梅见天色已晚，乃谓中立曰：「叔叔令丈夫去看庄所，缘何至今不见其回？」李中立曰：「吾家颇亦丰富，贤嫂与吾成其夫妇，则亦快活一世也，何必挂虑丈夫乎？」玉梅曰：「妾丈夫见在，叔叔出此牛马之言，心中岂不自耻！」李中立见玉梅秀丽，乃向前搂住求欢。玉梅大怒，将中立推开言曰：「妾闻『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妾丈夫又无弃妾之言，妾安肯伤风败俗，以污名节乎！今实要辱妾，只要叫吾丈夫与妾一语，妾宁死而不受辱也。」李中立笑曰：「汝丈夫今日已被我杀死矣。若不信，吾将物事来观，以绝念虑。」言罢，即教李四将宝物丢在地上，言曰：「娘子，你看这头巾，刀上有血。你若不顺我时，想亦难免其死矣。」玉梅一见宝物，哭倒在地。中立向前抱起言曰：「嫂嫂不须烦恼，汝丈夫已死，与吾成其夫妇，谅亦不玷辱于你，何故执迷太甚乎！」言罢，情不能忍，又强欲求欢。玉梅自思：这贼将妾丈夫谋财害命，又要谋妾为妻，若不从，必遭其毒矣。遂与中立言曰：「妾有半年身孕，汝若要妾成其夫妇，待妾分娩之后，再作区处。否则妾实有死而已，不愿与君为偶矣。」中立自思：「分娩之后，谅不能逃。」遂从其所言。就唤王婆吩咐曰：「汝同这娘子往深村中山神庙里安歇。我有一所空房在彼，汝可将他藏在房中。等他分娩之后，不论男女将来丢了。待满月时报我知会，那时成亲亦未晚也。」当日王婆依言，领玉梅去了。

话分两头，话说本荣父亲金彦龙，在家等儿子、媳妇不归，又无音信。彦龙乃与妻将家私封记，收拾金银，沿路来寻，不题。

不觉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江玉梅在山神庙边空屋下住了数月。忽一日肚疼，生下一儿。王婆近前言曰：「此儿只好丢在水中，恐李长者得知，害人性命。」玉梅再三哀告曰：「念他父亲痛遭陷劫，看此儿亦投三光出世，望乞垂怜，待他满月，丢了未迟。」王婆见玉梅情有可矜，心亦怜之，只得从其所言。不觉又是满月，江玉梅写了生年月日，放在孩儿身上，丢在山神庙中，候人抱去抚养，留其性命。写道：「河南汝宁府人氏，金胜祖，年一岁，十月十五日午时生。」写毕，遂与王婆抱至庙中，正是：

人间私语，天闻若雷。

暗室亏心，神目如电。

原来山神使令金彦龙夫妻，来这山神庙中问其吉凶。入得庙来，却早撞见江玉梅。公婆二人大惊，问其夫在何处，玉梅低声诉说前事。彦龙听了，苦不能忍，正欲具状告理。却值包公访察，缉知其事。次日，即差无情汉领着关文一道，径投河南洛阳县下了，拘拿李中立，起解到台前。令左右将李中立重责了一百，暂且收监，未及审勘，王婆又欲充作证见。包公令金彦龙等在外伺候。

且说金本荣，自离了汜水县，无处安身，径来山中撞见云涧师父，留在庵中修行出家。不知父母妻子下落，心中愁闷不乐。忽一日，师父与金本荣言曰：「我今日教你去开封府抄化，有你亲眷在彼，你可小心在意，回来报我知道。」金本荣拜辞了师父，径投开封府来，亦与金彦龙父子相见，同到开封府前。正值包公升厅，金彦龙父子即将前事又哭告一遍。包公即令狱中取出李中立等审勘。李中立不敢抵赖，一一招供，贪财谋害，强占伊妻，所供是实。包公教取两长枷，枷镣锁肘，送下死囚牢去。将李中立家财一半给赏李四，一半给赏王婆；追其宝物给还金本荣。李中立妻发边远配军。具奏朝廷，文书下来：

勘问得李中立违法谋害，人命已存，情实难恕；谋夫占妻，未得成奸，律法难容，合行处斩，以戒后人。

次日包公令左右人等，牢中取出李中立，开了长枷，押赴市曹，处斩示众已讫。时人有诗叹曰：

祸福昭彰本在天，休将报应作徒然。

暗中神鬼分明见，若不亡家定减年。